小沪如今经营绣坊已颇有起色,身量更加窈窕,早已不动刀兵,英气之余平添了几分陈酒之香,令风流王爷魂牵梦萦。和亲王府每月便至绣坊订下大料轻罗衣衫,供歌舞伎享用,逡巡三年,无一月不是如此,似在向她示好,又似故意惹其生妒,偶然推却不去,陪这位和王荡舟湖上,也是莺莺燕燕,歌舞喧嚣,从无平静。
江南的八百里加急每日一封送至乾清宫,苏州瘟疫横行,药价飞涨,百姓苦不堪言。独坐在空荡的大殿内,弘历心内难以道出的孤清,重新打开案上的明黄色锦盒,镂空雕花的银镯因长久未有人佩戴而失去了昔日的光泽,“雨棠,你离开朕已经整整三年了,从前朕无法保全你,现在朕已是九五之尊,你仍不肯回到朕身边吗?”
多年在外行医,也曾数次路过苏州,他却从未踏足家中半步,此次苏州有难,他却即刻赶回,真是个怪人。见到苏州城门时,陆茗展开手中折扇,甚是做作地轻摇着,雨棠不禁发笑,“做不来的事,还是不要附庸风雅的好!”
与他相处三年,还是头一回见他没有乔装半分便进城的。两人一袭白锦一袭鹅黄,并未铺张,只是徐步行至陆府。离家近五年,院门外的家丁还是一眼便认出了自家少爷,满面的笑颜迎出来争着接过行李,“大少爷,您可算回来了,咱们都惦记着您呢!”“你这滑头小子!”另一名眼尖的家仆瞧着雨棠通身的气派,急着巴结道,“这位是大少夫人吧!”雨棠听此后退半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陆茗手持折扇,对着那家丁额上一记爆栗,双手环臂思忖了片刻,“你们给我好好记住,也知会下府中上上下下的人,这位姑娘是我的义妹陆……芸,对,就是陆芸,自今日起,你们便要尊称她一声二小姐,赶紧吩咐下去,为二小姐整理间舒适的院子出来!”
两名家丁应声退下,雨棠眼含着笑意,俏皮笑道,“陆芸,不错啊,好名字。”他甚是得意,又转起了折扇,“那是自然,本少爷本就是风雅之人,妹妹的名字怎能落了俗套,我是茗,你是芸,都取草字为伴,岂不妙哉!”“是,我的好‘哥哥’!”
内大臣傅恒进宫觐见,一身大红顶戴靛青色朝服,规行矩步,已不见昔日的毛躁之气,甬道之侧宫女侧目暗喜,太监皆上前恭敬地打着千儿唤上一声六爷,他只一抬手免了众人礼数,便往乾清宫急急行去。
“臣傅恒给皇上请安。”弘历案上奏折虽堆积如山,见他来了,还是如儿时般亲为迎了出来,“朕早说过了,只你我二人之时,不必如此。”傅恒仍是垂首而立,“皇上是君,傅恒是臣,此礼永不可废,皇上还请上座。”端坐于龙椅之上,弘历抚了抚额角,叹气道,“朕初登帝位,得亏有你事事尽心竭力的辅佐在侧,才令朕始觉得心里头踏实,如今江南又发时疫,朕本该亲自前往,只是政务缠身,你为朕最信任之人,是最为妥当的人选。”傅恒双手拂过袖袍,端正一礼,“臣必定尽心竭力,不负皇上重托!”
临别之时,弘历方悠悠开口道,“之前有不少消息传来,说在苏杭之地见过甚似雨棠之人,你此去……可当留心些。”傅恒听此,面上闪过一丝苦涩,手抚向腰际,触及荷包,心中便又沉静下来,“是,臣定当留心,其实不论找到与否,她的一颦一笑也早已留存在臣心中了,与寻常妻子无异。”
及至出宫,一路仍隐隐听见从前在承乾宫中侍奉过的宫女低声议论,“傅六爷也着实痴情,格格嫁与他当日便突发了时疾,搬至别院疗养,时至今日已有三年了,他却一房侧室也未纳娶,委实是重情重义之人。”另一名粉衣宫女也道,“诶,要是我有幸伺候他,哪怕是名通房丫头我此生便也心满意足了。”同行之人皆笑着,“小蹄子,年纪不大,竟有这般心思,紫禁城里头不知有多少名门闺秀等着呢 ,你是什么身份,也敢妄想!”傅恒听此只是遥遥头,纵有弱水三千又如何,若无自己想饮的那一瓢,一切便都是虚妄。
进陆府的第二日,雨棠便由侍女伺候着梳洗更衣,她只吩咐着梳了素日最爱的堕云髻,一应衣裳皆是陆茗一手安排挑选下的,她便选了件云锦织成的暗纹堆纱素花的汉家贵女衣装,嫩粉色的石榴裙,同色绣鞋,铜镜中的女子薄施脂粉,一派窈窕之态,素净之余亦不失典雅仪态。
四面落着帷帐的秋波亭是陆茗夏季用早点常来之地,遥遥瞧着雨棠走近,嘴角不禁偷偷扬起,亲自挪开椅子请她入座,,“今日有芸儿爱吃的红豆饼,芙蓉羹,快快动筷吧,为兄已眼馋多时了。”陆芸学着汉家女子的模样柔柔行上了一礼,“劳兄长苦等,小妹真是过意不去,兄长先请!”陆茗一副银筷在杯碟中一阵乱翻,复又放下,“说实话,这些吃食都太过精致甜腻,我还是喜欢在破庙火堆里烤熟的栗子和红薯,今日备下这些,只是为了犒赏妹妹今日的义诊。”
陆芸一口芙蓉羹噎在喉中,不上不下,“什么……什么义诊,我吗?”他邪魅一笑,“正是,我陆家药庄每日便会安排一位大夫为前来看病的百姓义诊,你身为陆府的二小姐,总该让百姓们混个脸熟吧。”“可是我……你不是总说我医术不精,只有半桶水的么,怎肯放心让我坐诊,也不怕我拆了你的招牌,败了你的名声。”陆茗自信满满道,“能得到我半桶水的医学造诣,应付一般疾病绰绰有余,你便放心去吧,即使败了,也终归是我心甘情愿让你败下的。”雨棠斜眼瞪着他,一双慧眼仿佛在说着,老狐狸,你可别后悔!
前来看诊的病患见了陆芸,皆是惊为天人,纷纷议论着,“没想到陆家久不出深闺的二小姐竟生得这样标志,想来将来必是当娘娘的命了。”淡雅的容貌看诊时长含着笑意,轻言细语地询问病症,连最不爱看病的孩童们见了,也乐得对她伸出小手,“娘,以后我都要这位姐姐给我看病!”芸儿捏了捏孩子的脸颊,“以后啊不许生病,记住好好吃药,一会儿我让他们送一包冰糖给你带回去吃好不好?”“好啊,我最爱吃糖了,姐姐你真好!”
孩童看完病仍是依依不舍的,人们见此竟都围了上来,一睹陆家这位二小姐的芳容笑靥。
世间之事常是一传十,十传百的,未出三日,不管有病的还是装病的,皆爱上陆家药庄坐上一回,同陆芸说上几句话,更有歌谣传唱着,“城北有好女,姓陆名阿芸,济世为胸怀,观音心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