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内膺澳?就在岛上啊。阿秀着急地盯着老船工问。沈运生这时缓缓地说,在那个地方, 日本人折磨我,每天只给我一点残菜剩饭,我经常饿得晕过去,有次差点饿死了。老船工接着说,还好,在一天半夜里,你阿爸趁日寇没有防备,便驾船逃命,可是呢,船驶出不到一百米的时候,就被日军发现了,哎呀真是倒霉。后来又被押到了厦门虎头山,遭到了毒打。沈运生这时伸出一个指头说,阿秀啊,我被日本鬼子折磨了一个月才放出来,是这个好心的老船工张大哥将我收留在他的家里。不然,你是见不着我的。
阿秀听着便哭了起来。维娜说,现在好了,父女团圆,上帝保佑。
阿爸,你跟我走吧,我现在在鼓浪屿,生活很好。阿秀停止了哭。
老船工道,我跟你阿爸也算是有缘,我就想让他留在我们角美镇。沈运生连连摇头,多谢了,等我伤好了我得回老家去。阿秀又说,东山都没人了,你回去干吗啊?沈运生说,这么多年都在外面,就想回老窝去,阿秀你要不要一起回去啊?我们得回老家去才好。死也要死在那里的。
我?我,离不开鼓浪屿,离不开龙家。阿秀说完,维娜替她补充道,阿秀从十岁到鼓浪屿,都把那里当家乡了。她在我们家很好,您请放心。如果叔叔不嫌弃,也可以跟阿秀一起上岛啊,阿秀也好照顾您。
老船工说,我了解你阿爸的个性,他在城里肯定住不惯,他要每天出海的,就随了他去吧。
阿秀想想也是,便说,那你去看看我住的地方再走也不晚。
沈运生仍然摇头,不了,看见了你晓得你过得不错,我就在这里养伤,暂时哪儿都不去了。
维娜建议去医院治疗,阿秀忙附和道,对对,阿爸,我们现在就走。
不行。我不走。你快回去吧。沈运生固执得很,让阿秀感到了为难。阿秀又说,这么多年不在一起,我得孝敬您啊。
沈运生摇摇头,去孝敬收留你的人家,孝敬你的公婆,是一样的。
公婆?都不晓得是谁,在叨哩。阿秀只好说,您去看看夕丫也行啊。
沈运生一听外孙,便笑起来,答应等伤好了去看看。
沈运生第一次上鼓浪屿,什么都不看,只想看看女儿阿秀住的地方。安韵珍热情的接待让沈运生觉得亲切。安韵珍说,阿秀在这里,都好,你放心。沈运生点点头,她是掉到福窝里了,谢谢你们的照顾。坐到陪楼阿秀的房间时,沈运生看了看问,我外孙呢,我女婿呢,怎么都没见着啊?
不急,阿爸,龙隆上学一会儿就回来了。他爸,哦不在厦门,工作忙,很少回的。阿秀支吾着,沈运生哦了一声,难怪你还住在龙家。阿秀说,我住在这里很好,估计要住一辈子了。
泪二生看了看房子说,斌早真是不错,哦,对了,孩子他爸剥故什么的?
他要打仗。阿秀轻声道。
是当兵的?沈运生侧过身问。
阿秀点点头,他是个好人,了不起的人。等他回来,我带他去见您。
1949年9月19日,解放军解放了角美镇,阿秀这天去看望她阿爸。但在这天,她亲眼看见了一幕惨景,国民党军退踞厦门,派飞机轰炸扫射角美镇,将老船工几岁的孙子炸死了。让阿秀感慨不已的是,老船工来不及悲痛,又开始发动组织渔民船工,筹集船只载运,并带着全家人参加了解放军召开的船工大会。
阿秀和她阿爸也在其中。她听老船工激动地对那些渔民说,别人解放了我们,我们就要解放别人。支援解放军解放厦门人民,是我们渔民义不容辞的责任。老船工和全家在大会上带头报名参加支前,把家中最好的两条渔船作为支前船只。阿秀感动了,对老船工说,我也要参加,因为我也是渔民的女儿。
沈运生点点头,没说的,我们父女俩肯定要参加战斗。老船工却说,解放军有规定,没满十六岁和超过五十岁的男船工不参加渡海战斗,还有女的一律不许参加。阿秀道,那您不是超过了年纪吗,都快六十了吧?老船工说,我身体好啊,不像你阿爸,伤还没好完全哩。这时部队也有人在劝他们,不符合要求,他们不会登记,最好留在后方搞后勤工作。阿秀理直气壮地回答说,我虽然是女的,但我能掌舵会划船。我从小就在海边长大,跟我爹出海捕鱼。沈运生还是有些担心阿秀,便说,其实她没出过几次海。
阿秀最后请求了老船工帮她说话,老船工也没办法,理解她的热情,他郑重其事地对阿秀说,这不是闹着玩的,弄不好要丢掉性命。阿秀想到了二龙,更加斗志昂扬。便恳切地说,丢掉性命也值得,也许我命大,求您了,让我去吧。老船工见她一副不容改变的态度,无奈地点了点头。阿秀瞪大眼兴奋道,您同意我参加渡海战斗了。沈运生没法阻拦,只交代了一句,你可得小合,在海上要听指挥。
老船工说,在我们的支前队伍中,有一百多名船工、一百多条船,三个中队,但只有两个女队员,一个是你,一个是我老伴。阿秀脸上浮起笑容说,保证不拖后腿。
在部队召开的船工誓师大会上,老船工还代表支前船工上台发言说,保证战斗到完成解放厦门鼓浪屿的任务才回家。阿秀听得很激动,心里想着不完成任务不回家。
渡海支前队伍建立后,立即投人了紧张的训练。晚上训练,白天船只隐蔽,人员上岸防空。在训练期间,老船工的老伴阿张嫂和阿秀主动承担看护船只的任务。阿秀见她年纪大了,劝她上岸防空,阿张嫂却坚持守护在船上。她对阿秀说,年轻船工要参加渡海作战,要避开空袭。为了杀敌,即使死了也心甘情愿。反正我年龄大了,和支前船工共生死,没什么不得了的。
10月15日这天,部队朝鼓浪屿进发,一场战役打响了。31军271团的两个营分别由海沧和海澄沙坛向鼓浪屿西南部进发,但除少数船只在炮火下强行登陆并零星抵达滩外,大部分则因风浪太大未能在预定突破口抵滩,有的还被吹回了原岸。271团的两个排登陆后,排除铁丝网等障碍,夺占了滩头地堡向纵深攻击。不过下午突变,突然刮起了东北大风,用汽艇牵引的船队在进人篙屿海峡后,顶风逆浪,几次拉断了绳索,加上炮火拦击,部队很难登陆。在这危急情况下,三连和特务连的部分人员,被迫在鼓浪屿旗尾山东侧悬崖峭壁下国民党的火网内登陆,与国民党激战。战士们向鼓浪屿前进。在退潮、风向不顺的艰难情况下,冒着国民党军的炮火冲在最前头。就在离岸约一百米的地方,突然间一颗炮弹在老船工的船边爆炸,张阿嫂和她儿子都中弹倒下了,此时已身负重伤的沈运生顾不上去扶他们,毅然接过舵把继续前进,并拼尽力气高喊,冲上去!他一边喊一边用力推了阿秀一把,阿秀落人海里,没等她游远,又一颗炮弹在他们身边爆炸了,沈运生和老船工一家六口还有两条渔船都中弹沉没。
阿秀回过头看见他们沉人了海底,等她游上岸之后,眨眼之间那些船那些人全都消失了,海水被血水染得一片猩红……海面上的风在呼呼作响,让人心慌恐惧……直到17日上午八点,鼓浪屿终于得到解放。
好些天,阿秀眼前都浮现着血染的大海,好多次,她都在梦里哭醒。在梦里她喊着阿爸,她一时觉得自己活着是一种罪,那么多英勇的船工沉人了海底,而自己却好生生地活了下来。为什么亲人都要离自己而去?二龙来了又走了,阿爸来了又去了,阿秀的心一次次被刺痛,不是在悲伤中惊醒,就是在惊醒中悲伤。
4
冬天的夜晚,海风也是跟夏天的风差不多舒适,吹在身上,暖暖的,爽爽的,不温不火,不冷不热。维娜习惯了晚饭后上三楼大露台品咖啡。这晚,阿秀见她身着单薄地坐在那里,想着心事,便转身下楼拿了件风衣来,替维娜披在肩上。
维娜看着对面向子豪家的楼台,是她的婆婆家,这些年来,她一脚跨进婆家,一脚又跨人娘家,在两家之间来往,方便又简单,单调又寂寥,这常常让维娜觉得自己像没有出嫁一样,加上向子豪出国后,后来中断音信,维娜的等待有些类似于安韵珍,在寂寞与期盼中,把长长的日子化作安静的思念。
阿秀注意到维娜的表情,维娜端庄地坐着,眼神凝固,她手里拿着一封信,阿秀问她这是谁的信。维娜淡淡一笑,像要努力掩饰激动,她把感情收敛起来,说,子豪的信。
阿秀盯着维娜的眼睛问,真的,莫非子豪有消息了?
维娜的眼里闪过一丝泪花,平静地说,子豪他冒着生命危险回国,却在途中遭遇了不幸。
阿秀心里一紧,啊?怎么了?她希望维娜快说,又害怕她说出不幸的事来。
维娜神情忧伤地说,他乘坐的货轮中了日军的鱼雷。
什么?鱼雷?他人呢?有没有出事啊?面对阿秀的追问,维娜把滑到脸上的泪水咽到了嘴里,她说,子豪被日本人逮人了印尼集中营,他说不少难友倒下,再也没有站起来。
阿秀感叹道,上帝啊,子豪情况怎么样?上帝会保佑他的。维娜终于说了子豪的情况,他受尽了折磨,肯定不成人样了。
阿秀拉住维娜的手说,只要人活着,就好,一定活着的。维娜抬起头,看了看天边的一抹晚霞,他说他心里因为有我,才没有轻易倒下。
阿秀轻轻叹了口气,接着问,他什么时候回来啊?
过完圣诞节吧。维娜这时脸上显出了笑容。
这是圣诞节的前夜,维娜和阿秀一起做圣诞卡。她们拿来一盒水彩,一支牙刷,一片细细的做苍蝇拍那样的铁丝网,一张驯鹿拉雪橇图形的剪纸。她们用牙刷蘸水彩,在铁丝网上一刷,喷出或粗或细的雾点,把剪纸图形的白影留在卡片上。阿秀惊喜道,圣诞卡真是好看。维娜道,但愿给我们带来好运。
晚上,维娜带上阿秀去参加了教会活动―报佳音。她俩跟着唱圣歌的队伍晚上到教徒家里唱歌,报告说基督即将降临,一家家唱过去,一直唱到了天亮。
天亮的时候,唱圣歌的队伍来到最后一家,维娜没有想到竟然是向子豪家。向子豪的母亲开了门,她早准备好了茶水和糖果,维娜嘴上唱着圣歌,心里却分了神,想着向子豪回来的时间。
维娜的耳边这时回响着纯净安谧的教堂音乐。她掩饰着兴奋说,阿秀,我现在等子豪的心情跟你等二龙的心情是一样的,我觉得很幸福。也许分开是为了更好的相聚。想到要见面了,好激动。
我从来没有觉得我和二龙分开过。阿秀说这句话的时候,维娜深深地体会到了一种浓浓的温暖。
维娜在心里说,只要心在一起,哪怕分别千年万年,哪怕远在千里万里,都会有牵挂和惦念。
把向子豪从码头接回家的这天晚上,维娜和子豪在房间坐着,灯并不太亮,微微地泛起温暖的情意,那张结婚的合影摆在床头,相片上的人年轻,幸福。向子豪拿起相框看了看,说自己老多了,维娜没有说话,竟然有些许的陌生。俩人把积攒了十二年的泪水放到眼前这个淡淡的夜晚,她在想,要如何一起慢慢搅拌,慢慢品尝?
你离家都十二年了,加起来就是四千三百八十天。维娜的这句话,让向子豪愣了下,不觉感慨万千,他只是简单地回答说,十二年,四千三百八十天,好漫长啊,我数不过来,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也没想到回国途中遭遇了意外。
你是怎么逃出来的?维娜的眼眶太小,装不下太多的泪水,只得任凭泪水像线一样绵绵不断。
想到你和孩子,我坚持住了,如果不是被同盟国军队解救出来,都不知道还能不能见到你们。向子豪的叹息很重,似乎这个宁静的夜晚都承受不住。
维娜含着泪咬着嘴皮说,天天盼夜夜等,我坚信你一定能回来。向子豪说起自己在国外的经历,像说别人的故事一样平静淡然。那年他在英国获得奖学金后又赴美国密歇根大学研究深造,获理学博士学位,主攻海藻研究,成为海洋学家。
茶几上有红酒,这是维娜特意放的,这时她起身把红酒倒进两个玻璃杯子里。向子豪端了一个杯子在手里,滴下眼泪,然后连同酒一起喝了下去,他硬咽道,再也不要分开。维娜流着泪,拿来床边的一本古诗词,随手翻到清代纳兰性德的词: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向子豪轻声念了,当他抬头时,发现梳妆台前贴着一张宣纸,上面两行毛笔字,他问,是你写的?
我每天就写这两行字。维娜的话有些颤抖。向子豪拿起字一看,维娜每天就写这两行字:酒是治愁药,书是引睡媒。向子豪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地将维娜拉到自己的胸前,他把泪水滴在维娜的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