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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秀在打扫卫生,维娜刚教孩子弹完琴。安韵珍快步进来,手里拿着报纸,来不及坐下便急着说,你们看看,这是外面散发的解放军“约法八章”和《告厦门人民书》。维娜高兴地接过报纸说,我看看。安韵珍激动地说,共产党来了,解放军就要到了。
维娜看着报纸说,太好了,要解放了。
阿秀却在神情恍惚,心里念着,都要解放了,二龙却不在了。安韵珍听见了,将阿秀拉到胸前,喃喃道,他怎么可以不在人世呢,他应该活下来的,二龙是个好人,他的人生才刚开始啊。这些话说得阿秀心里头空空的。爱的痛楚,只有泪知道,也只有心知道。二龙已无归期,也许这是上帝的旨意,让他到天堂去,不在人间受苦吧。安韵珍这样安慰她,她希望阿秀忘掉过去,重新开始。
这天,阿秀独自来到海滩边,她还想看看那埋藏地雷的地方,想看看海水里还有没有二龙的尸骨。阿秀站在海水面前,想起二龙遇害的经历,心里满是凄苦与悲愤,在心里她对二龙说,无论怎样,我一直觉得你还活着,二龙,如果你在天有灵,你会知道的,我们的儿子龙隆长大了,我还是想等你回来,也恳求你保佑儿子快乐平安。
以前安韵珍劝阿秀再成个家,阿秀一直不肯松口,今天她终于主动去找安韵珍了,想说一说自己的心事。
阿秀站在她房门口,有些迟疑。安韵珍不解地问,进来吧,阿秀你找维娜吗?她下午去学校排练大合唱了。阿秀说,太太,我是找您。安韵珍想起了什么,惊喜地问,你想好了?为了儿子,你是得好好想想。阿秀不知所措地站着,安韵珍说,那,我们现在就去,那人就在岛上,离家里近,把你嫁远了我还不乐意。
阿秀在路上急着问,到底是谁啊?安韵珍故意不肯说,只说你们认识的,而且你们都相互了解。阿秀没有想到的是安韵珍要介绍的人是陈庄,这几年他同自己在教堂诵经,但来往不多。
陈庄是个一年四季都穿拖鞋的人。只有穿着拖鞋的人,才像个真正的鼓浪屿人。这个地道的鼓浪屿人,身上有着老鼓浪屿人的质朴文明。安韵珍说起了陈庄厚道纯朴的一件小事,有一次,他去进货,挑好了布料,正要付货款时,结果从口袋里掏出钱来,没想到一数,不够,还差五十多块。这下陈庄急了,他对老板说那怎么办,要不我少拿一些。老板对他说没关系,你把货先拿去卖,等拿下一批的时候再结上一批。陈庄说,这怎么行?老板告诉他很多店都是这样结账的,还把装好的货要交到他手上。这下陈庄不仅急,而且慌了,他身子还直往后退。老板说,真的没事,我们相信你。陈庄说,我晓得,可我不能占你们的便宜。他说着硬是跑回了家,拿了钱之后,把货款当场结了。阿秀似乎没有听进去,她木木地跟着安韵珍到了裁缝店,这里,她曾经来过,一切恍如昨天。
陈庄见了阿秀,明显地没有了以前的自然,而多了一些拘谨。他激动地一边招呼她们坐下,一边交代店里的帮工招待顾客。陈庄这时提着一个茶壶过来,开始烧水,一会儿水开了,那铁观音泡得香香的,阿秀一小杯一小杯品。安韵珍先说话,老陈我还有一件衣服得改改。陈庄道,好的,哪天我去取就是。
安韵珍又说,要不,我现在就去拿,阿秀你在这里等我。等安韵珍一走,陈庄又没话找话地说,今天客人不多。嘿,今天不忙。
阿秀笑笑,是,不忙就不累。陈庄又问,孩子还好吧?阿秀说,好的。陈庄说,这几年真是苦了你。阿秀摇头笑笑,也不作声。她想,都是熟人了,他还这么拘束,是因为太太跟他说了那个意思吧。其实,阿秀心里还是没有准备。
没过几天,陈庄提着一盒茶叶和两件旗袍来了。他拿出两件旗袍对阿秀说,这是你和维娜的衣服。
阿秀眼睛也没抬起来,我没有要做旗袍啊。
陈庄说,你和维娜身材差不多,我就照着她的衣服给你做了一件。哦,龙隆好些了吧,我来看看他。阿秀抬起头说,还在床上躺着哩,腿还有点疼。陈庄着急地说,唉,这孩子,我带来了几服中药,是土方子,外用的。试试。阿秀接过药道,多谢了。明天你去做礼拜吗?
陈庄问,去啊,怎么了你?阿秀回答说龙隆烫伤了,我得照顾他。陈庄把带来的药拿出来说,你先试试这药,听说管用,我去帮龙隆上药吧。陈庄说着进了龙隆房间,见了龙隆忙问道,还疼吗?龙隆见过几次陈伯伯,便回道,好些了。陈庄细心调药_1二药,阿秀看着他一副诚心实意的样子,心里倒有了些安慰。
陈庄给龙隆上好药走出房间,看着阿秀阴沉的脸,沉重地说,二龙的牺牲,对你对组织都是一个打击。那年二龙同志避难在这楼里,秘密商议抗日的事,好像就在昨天一样。没等陈庄说完,阿秀眼睛湿润地摆手道,不说了,不要说了。阿秀接口道,这座楼,发生了很多的事啊。陈庄看了看四周说,楼有故事,也很神秘。我想,我们以后,把我们的家安在我的店里面。
阿秀从来没想过要离开陪楼,哪怕跟陈庄成家之后,于是她脱口而出,不行的,我哪儿也不想去。陈庄知道这时候说这个有些早,也不再说什么。走的时候在院子里碰上了维娜,维娜要留陈庄在家吃饭。陈庄看看阿秀,阿秀说,店里没事的话就在这里吃吧。陈庄说儿子还在家,要给他做饭。阿秀说把他一起叫来吃得了。陈庄巴不得这样,反正也不远,便跑了回去叫了陈新来。
2
阿秀带着儿子龙隆准备出嫁了,安韵珍为她准备了一箱子的嫁妆。阿秀本不想办喜酒,她说自己与二龙都没办过,只是私订终身。维娜认为那时候条件不准许,现在有条件应该办。
正好龙博山带着儿子龙维本回来,维娜高兴地说,爸在家正好可以吃上阿秀的喜酒,给她祝福。龙博山并不知道阿秀的情况,便问,阿秀跟谁结婚啊,她身边的孩子是怎么回事?
安韵珍这时走过来坐在龙博山身边,想换个话题,便小合地问,都快解放了,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龙博山明白安韵珍的意思,这些年他常年在外,真正回来便是回归家乡,也是时候了。龙博山叹了口气,想了想之后,说道,记得有这么几句话,久居异地必思祖,人到花甲恋故土,水流千里归大海,人行千里回故乡。龙维本接口说,是,阿爸,早晚我们得回来,不如现在我们就在鼓浪屿拓展,我都想好了,银行生意我可以做,哥就跟你盖房子。龙博山道,要做的事很多,先不急,回国后,我们好好谋划。维娜想着阿秀的婚事,便着急地说,先把阿秀的事办了再说吧,我们不懂你们男人的大事业。
龙博山忙问,定在哪天?安韵珍说,就在后天。
就在办酒席的前一天晚上,阿秀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呆呆地坐着,守着一份静寂,她的脑子里全是二龙,心口上也全是他,陈庄挤不进来了,被挡在了心的外面。她把二龙的帽子和口琴又握在了手里,仿佛看见二龙向自己走过来,他的气息包裹着她,阿秀失声叫了一声二龙,便从椅子上跌倒在了地上。空空的房子里,这时传来了敲门声。
阿秀,阿秀。门外陈庄的声音充满了欣喜。阿秀抹了抹脸上的泪痕,起身去开门。陈庄难为情地问,你,在休息啊?门都锁了。阿秀让陈庄坐下来,她不敢看他,只顾自己说话,老陈,我想,告诉你。陈庄迫不及待地问,什么?我正要告诉你哩,明天的酒席我还叫了我的几个客户,他们早就说过要来讨杯喜酒喝。还有……能不能不喝了?阿秀的话让陈庄莫名其妙,阿秀又说,这喜酒喝不起。阿秀的话陈庄根本没听明白,他直说道,什么喝不起啊,不用你花钱。阿秀终于低下了头喃喃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陈庄急了,那你是什么意思?
阿秀半天才说出实话,我心里还是过不去,我不能对不起二龙。陈庄急得红了脸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阿秀还是那句话,我对不起二龙,也对不住你了。我做不到啊。我,没办法接受。陈庄怔怔地愣在那里,自言自语地说,二龙都不在人世了,你哪里对不起他呢。你都同意跟我了,现在要反悔啊?阿秀这时只顾流眼泪,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陈庄一看阿秀在哭,不由得嚷了一句,你哭什么啊,这大喜事的。唉,你看你。阿秀擦了泪水说,我的命薄,受不起这么重的福,上帝在看着我。陈庄昂起头,重重地叹了口气,不知说什么好了,转身出了房门。
第二天的酒席照办,只是改成了答谢宴。陈庄无趣地坐着,他看见阿秀给安韵珍敬酒的时候说,我最想感谢的是太太,来到龙家,是上帝的旨意,你收留我,将我当女儿看待,没有你,就没有我的今天。在龙家,我受到照顾和尊重,在陪楼,我得到了幸福,我一辈子都感激您,感谢龙家所有人,我给大家带来了很多麻烦。这杯酒我喝了。阿秀说完喝干了杯中的酒。接下来,她敬了龙博山、龙维本,最后轮到维娜。她抱住了维娜,眼睛湿润地说,维娜是我这一生中最好的姐妹,教我认字、读书、弹琴,学做西餐,给我很多帮助,我得谢谢你,我不会说话,我喝酒吧。
阿秀最后敬了陈庄一杯酒,说了声对不起,谢谢你的照顾。陈庄原不想端酒杯,当着大家的面,也不好推掉,只好慢慢地把酒杯放到了嘴边,说,我替二龙喝了。
这晚,陈庄醉了。
这晚,维娜陪阿秀在陪楼待了一晚。维娜是理解她的,她一声不吭地和阿秀坐在阳台上,俩人各想各的心事。维娜首先打破安静,问,想不想听我弹一曲?
阿秀这时脑子里回闪的是和二龙坐在这里听他讲故事吹口琴的情景。好半天反应过来后,她说,我吹口琴给你听吧。
口琴,你会吹口琴?维娜似信非信。
二龙教我的,我没他吹得好,他的钢琴也弹得比我好。阿秀边说边把口琴放到了嘴边,轻轻吹响,又是那曲《望春风》。
安韵珍听见了琴声,她在想,阿秀是走不出这一步的。二龙就这么一直活在她的心底里,如同老唱片转不出新歌来。
3
阿秀做梦也不会想到,她的父亲会突然活着回来,给她一个天大的惊喜。她更不会想到,父亲在协助解放军渡海战争中牺牲,又离她而去。这一喜一悲让阿秀慢慢平和的心起了不小的波澜。
这天维娜兴冲冲地跑进来对阿秀说,阿秀,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阿秀还想着是不是关于二龙的好消息,她拉住了维娜的手。维娜抱住阿秀说,你不再是孤儿了。阿秀不明白她的意思,说,我早就不是孤儿了啊,龙家就是我的家。维娜说,我是说你亲阿爸还活着啊,现在有他的消息了。阿秀忙问什么意思,维娜说,你阿爸不是早年出国打工了吗?他现在回来了,真的,他还活着。
阿秀惊讶得合不上嘴,禁不住问道,什么啊?我阿爸还活着?回来了?你是怎么知道的?你看见了?快说啊!维娜使劲地点头,千真万确,我刚才得知的消息,并且我已经证实了,你阿爸现在就在厦门。
是真的?!不可能,我阿爸走了多少年一直没有音信,他回来怎么没来找我,我不信。阿秀还是摇着头。维娜急了,不信我陪你去看,走。维娜拉着阿秀出了家门,然后直奔码头,过了船,她们直往角美方向走。
在一条窄小的小巷子里,阿秀看见了一个苍老的男人,他半坐在椅子上,这个人便是阿秀的父亲沈运生,一位老船工正在给他上药。阿秀走近他,仔细地看了看,那人回头朝她一望,阿秀突然大叫起来,阿爸,真的是你,我是阿秀啊。沈运生惊呆了,他再看了阿秀一眼,几乎认不得,但是他眼里的泪水片刻奔涌而出,是阿秀啊!
阿秀抹着泪水使劲点头。
沈运生满脸的皱纹舒展开来,阿秀禁不住不停地问,阿爸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又怎么会在这里?怎么没来找我?阿姆早死了你晓不晓得?见沈运生正在咳嗽,这时那老船工替他做了回答,你阿爸啊这次回来,真是大难不死,险些丢命。他逃命回来不久,晓得你阿姆不在了,也不晓得你去了哪里,他找不到你,后来,就在一次出海捕鱼中,被日军拘押在鼓浪屿内膺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