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同尽头,路西便是仙桃家,卢旺堆抬头一看,街门倒锁着,停都没停就继续朝北边走去。走过仙桃的房子就是田野,刚收割完小麦的地里,眼下已是一片绿汪汪的秋苗。布谷鸟在天上成双成对地飞来飞去,嗓子都叫哑了还在不停地叫。蝉儿们趴在路旁的树枝上,完全不顾路上行人的心情,自娱自乐地聒噪着。悬在西边的太阳依然热辣辣的,玉米苗被晒得打了蔫,虫儿们躲在秋苗的叶子下面乘凉,一只黑狗蹲在路旁,伸着鲜红的舌头,望着卢旺堆,哈哧哈哧地喘着粗气。树荫下歇着一群男女,女人在做针线活,男人有的在地上下棋,有的枕着锄把睡大觉,都歇到半下午了还没有动工。有人突然喊了一句:大队长来了,快干活吧!人们被惊得一骨碌就从地上爬起来了,拿起锄头,排开地垄,一边埋头锄地,一边偷瞟着路上走得越来越近的卢大队长。卢旺堆只当没看见,走过劳动人群,径直向云青河边走去。瞅着卢大队长人已经走远,人们随后便松了一口气,为侥幸躲过一顿批评而沾沾自喜。卢旺堆背着手站在河岸上,像一位视察工作的领导,漫不经心地向四处张望着。云青河河道宽阔,河道两边是白茫茫的沙滩,中间淌着一股水量不大却一年四季长流不断的溪流。溪流在卵石中奔淌,荡起团团浪花,发出动听的声响。蛙儿在水边鸣唱,鱼儿在水中追逐,不时有俏皮的小鱼跃出水面,却不小心跌落在石头上,紧张得又是折身又是翘尾,小嘴一张一合,仿佛呼喊救命。
河堤西边来了一个女人,腋下夹着个洗衣盆,沿着堤坝向他走来。大老远地就喊:
“旺堆哥,干什么呢?”
“哦,是弟妹啊,我来地里查看一下秋苗旱情,洗衣裳了?”卢旺堆搭讪着。
说话间仙桃已走到跟前,她将装满湿衣裳的洗衣盆转到身前,盆的里沿在肚皮上搭着,一只手揽着盆的外沿,两只眼睛矫情地瞟着卢旺堆,感恩地说:“哥,不是你让俺当队里的仓库保管员,这大半晌的哪有工夫出来洗衣裳哩。”仙桃都三十岁的人了,打扮得仍跟个姑娘似的俊俏。两条油滚滚的大辫子,不长不短,正好搭在她凸起的乳峰上。碰到人的时候,她会有意无意地摆弄一下辫子,时而甩到肩后,时而搭在胸前,将与她说话的男人时常撩拨得心麻肉颤。当保管员不受风吹日晒,白净的脸皮跟剥了皮的葱白一样柔嫩。她的个头不高不低,身上的肉不臃不赘,纤腿细腰,丰乳肥臀,看哪哪让人舒服。最抢人眼球的要数她那双与众不同的眸子,眼角微微上翘,睫毛稍稍上卷,明亮的眼球像泉水一样清澈,像月亮一样恬静,像海浪一样摄魂。有人说她有闭月羞花之貌,沉鱼落雁之容,铁打的汉子只要被她瞧上一眼,立马就失魂落魄了。
仙桃也是命苦,前年刚嫁过门,孩子还没顾上生一个,丈夫卢双石就因故致残了。他原是县城某企业的临时工,因为厂房坍塌,砸伤了双腿,导致下肢截瘫,更倒霉的是让他失去了生育功能。守着一个残废男人,二十几岁的仙桃,觉得跟守寡没有什么两样。家里的事地里的活儿,全磕在了仙桃头上。遇到女人干不了的事,她都得去求人,旁人高低给个脸色,她都受不了,时常偷偷伤心落泪。她想过要改嫁,却又怕人说三道四,无奈之下只好凑合着过。
仙桃一只手捏着辫梢上用紫色丝带打成的蝴蝶结,眉眼含情地说:“旺堆哥,到俺家坐会儿吧,晚上我给你做好吃的。”
卢旺堆本来想询问一下她对大包干的想法,后又觉着地里干活儿的人多,让人瞧见影响不好,就说:“你先回去,随后我过去,正好有几句话要问你。”
仙桃见大队长接受了她的美意,两只勾魂的杏眼顿时放出迷人的光焰,说了声:“我等你,不见不散。”蜂腰一扭,美臀一摇,擦着卢旺堆的身子就闪了过去。
仙桃进得家门,看了一眼坐在轮椅上的丈夫卢双石,问:“喝水不喝?解手不解?”卢双石说:“不,你忙你的。”仙桃放下洗衣盆,先将洗净的衣裳搭在晾衣绳上,而后到茅房撒了一泡尿,回头洗罢手脸,进到北屋,坐在梳妆台前,拿出膏脂粉墨,忙不迭地搽脸描眉抹口红。化完妆,转身从衣柜拿出一件素底白花连衣裙穿在身上,站在镜前上下打量,不由得抿嘴一笑,两个诱人的酒窝便在她粉嫩的腮骨朵上闪跳起来。
她掂了一只竹篮子,跨出屋门,就向街门走去。
卢双石看着一身艳妆的女人,忍不住问道:“仙儿,有啥喜事了,拾掇得这么漂亮?”
仙桃止住脚步,回头说:“一会儿咱哥来家,晚上在家吃饭,我去买些下酒的肉食来。”
双石诧异道:“哪位哥?北京的还是上海的,值当你这般张罗?”
仙桃边走边说:“旺堆哥呀。”
双石没好气地说:“一个三竿子都打不着的哥,值当这样破费?莫非你有事求他?”
“没事。”仙桃头也没回,一摇一摆,说着就走出了街门。
人都看不见了,卢双石还望着街门筒子高一声低一声地怪怨……
仙桃出得街门,径直去往前街大麻子开的肉食铺。她低着头,辫子在胸前搭着,面颊被抑制不住的兴奋催得阵阵泛红。她一边走,一边猜想着旺堆哥,不知道他这一次说话算不算数,会不会真的要来,假如真的来了,俺该如何应酬,如何把他的心拴住,让他有了这一次的体验,以后还想第二次第三次,一辈子都念着俺的好。俺已多次向旺堆哥暗示过俺的心意,料他应该懂得俺的心,可他始终没有接受俺的约会。这次会不会来,俺心里照样没底。没当仓库保管员以前,俺每天都得像个男劳力一样去地里上班,参加集体生产劳动。有时去晚一步,黑三队长逮住俺就吵,眼瞪得像牛,嗓门大得像打雷,吵得比骂的都难听,故意让俺在社员跟前丢人现眼。不挣工分就分不到粮食,没粮食就吃不上饭,再苦再累俺也得撑着。白天累得要死要活,回家还得服侍双石。到了夜晚,打发完双石睡下,俺却一个人守着孤灯,像尼姑坐禅一样忍受着无边的寂寞。
有一次队里分粮食,离家很远,要跑到东北地打麦场上。俺背着分下的沉甸甸的半袋子小麦,咬着牙往回走,走一步歇一步,累得俺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看到分粮的都是男人,唯独俺是个女人,心里就一阵酸楚。一次回来的路上,俺不小心踩到了一块砖头上,腿一软,身子一歪,扑通一下就摔倒了,粮食压在俺身上,砸得俺浑身酸疼腿打颤,想爬都爬不起来。说来也巧,旺堆哥恰好跟在俺的身后。他推着一辆独轮平头车,车上放着他家分的麦子,见俺摔倒在地,放下推车就跑到了俺跟前。他心疼地埋怨着,先把粮袋子从俺的背上掂下来,然后弯下腰,像哄孩子一样一边哄,一边拽住俺的胳膊往起拉。俺龇牙咧嘴地趴在地上,嚷着腰疼腿软,站不起来。旺堆哥倒是会疼人,转身将俺的麦子放到他车上,回头从地上将俺抱起,让俺趴在他车上的粮袋子上,骨碌骨碌一口气就推到了俺的家门口。放稳车,旺堆哥先把俺抱到屋里的床上,回头又把分给俺的那半袋子小麦掂进来。他站在屋地上,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以一个大伯哥的口吻,对着双石和我说:“弟妹,我兄弟身子不方便,以后有事就吭一声,都是本家,别不好意思。”俺一边表示感激,一边喊双石:“我把腰趔着了,多亏咱哥相助,快给哥倒碗水喝。”双石他一边自嘲地责备自己没用,一边推着轮椅来到桌旁,掂起桌上的暖水瓶倒水。大哥赶忙制止,说不喝不喝,转身就往门外走。俺不能下床,不能送他,只能用话来表达俺的心意。就喊:“哥——,哥——,谢谢你了,改天俺请你喝酒。”旺堆哥在门外应了一声“不客气”,推上平头车就走了。
俺躺在床上,心里仍在回味着旺堆哥路上英雄救美的一幕。当旺堆哥伸手将俺从地上抱起来的时候,俺闻到了一股男人的气味,一股同双石身上别样的气味。气味沁人心脾,如甘泉一样钻进俺的鼻孔,流进俺的气管,渗进俺的肺叶,沁入俺的血管,通过肝脏和心脏,迅速流遍了俺的全身,感觉就像注入一针莫名的神露,让俺瞬间迷醉,沉浸于一种难以言表的酣畅淋漓的快感之中。他好像故意在用力抱俺,将他的心脏同俺从未开怀的硬邦邦的奶子紧紧地贴在一起。俺听见了他怦怦的心跳,感觉他的怀里好像揣着一只小啄木鸟,轻轻地啄碰着俺的乳头,啄得俺心乱如麻、瑟瑟地颤抖。快两年了,还没有哪个男人像这样亲密地抱着俺。俺一面感激旺堆哥的热情相助,一面享受着男人身上的气味,忍不住凄然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