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的那场街头争论,至今还萦绕在匡世宗的心头。由此他得出一个结论:要想顺利推动大包干,一要宣传好上级政策,进一步解决群众的思想认识问题;二要采取切实有效的措施,帮助少数困难家庭解决好实行大包干以后的生活出路问题。面对如此复杂的问题,令这位热情高涨、涉世不深、现今仍是个学生的匡世宗一时间犯了难。几天来,他把问题捋成辫子,摊到爷爷面前,逐个跟爷爷商量对策。完了之后仍然觉得心里没底,于是他就跑到凹店公社,与党委书记林中青共同探讨。随后又跑到昌史县县城,向县委书记关东州当面请教。
关东州是去年刚上任的昌史县县委书记,四十岁出头,中等身材,衣着朴素,圆胖脸,小眼睛,高鼻子,举止斯文,性情憨厚,一看就是个出身平民、务实肯干的父母官。来昌史县工作不足一年,他就跋山涉水,访贫问计,走遍了全县的村村寨寨。出于对老区的关心,他曾多次来匡家峪搞调研,有时也会在匡火鼎家里吃饭,世宗赶上放学在家,总要操持几个菜,同爷爷一起陪关书记喝上几杯。有过几次接触,两个人就成了好朋友,匡世宗也因此给关东州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匡世宗这次冷不丁地闯进门,让关东州感到既突兀又惊喜。刚坐下,关东州就问起村里的工作,匡世宗如实做了汇报。当得知大包干工作至今仍然没有进展时,关书记就有点不满意,说,匡家峪曾是革命老区的心脏,对别的村影响很大,你们村不带头,别的村都按兵不动,回去告诉你爷爷,得抓紧哩。顿了下又问,你爷爷是不是遇到什么阻力了,有顾虑?匡世宗不愿意暴露村里的问题,只说,爷爷说了,一个月内保证完成任务。匡世宗汇报了他带来的问题,满以为关书记能给他一个明确而满意的答复,结果却令他大失所望。关东州只是原则性地说,农村改革是新生事物,没有现成的路子可循,只要能让老百姓尽快富起来,什么办法都可以试。关东州边说,边从案头翻出几份文件送给世宗,让他回去后帮助匡火鼎认真学一学,把上头精神吃透。临别时,关东州还嘱咐世宗代他向他的爷爷问好。
从县里回来之后,匡世宗不顾高考疲惫,带上兄弟匡世勇和妹妹匡世玉,便登门上户开始做群众工作了。世宗记着,在年初的那次大争论中,反对大包干最激烈的当数饲养员瘸三晃了,这次如能先行将他攻下,对其他群众无疑是个鼓舞。于是在这天上午,三个人首先来到了位于街北的饲养棚,来见这位全村出了名的困难户了。饲养棚坐北面南,一溜六间厦子,其中三间做牲口圈,两间做生产队仓库,另外一间是瘸三晃的住处。院子的西南角,垛着一垛为牲口预备的谷草,谷垛旁围着一群鸡,正埋头刨食谷粒。一只大红公鸡挤在众草鸡中间,好像一位嫔妃如云的帝王,威风凛凛,不可一世。树荫下拴着一头大黄牛,见了他们就跟没看见似的,只管眯着眼,一边反刍,一边慢条斯理地甩着像掸子一样的尾巴,驱赶着身上的牛虻。
牲口们大都上班去了,这会儿正是瘸三晃出粪、清圈、打扫卫生的时间。兄妹三个要帮他清扫,瘸三晃不让,说牛圈脏,气味不好,丢下手中的扫帚,拽住世宗就往牛棚外面拉。四个人坐在树荫下,拉了几句家常,话题就拐到了土地大包干上。跟上次一样,瘸三晃一开口就讲起了自己难以为继的家境,边说边流泪,痛苦的样子着实让人为之心酸。来之前,匡世宗就为他考虑好了今后的生计,开门见山便说:
“瘸叔,我想让你开个蜂窝煤厂,你觉得怎么样?”
从前,瘸三晃在县煤建公司蜂窝煤供应站当过临时工,后来因为老婆生病而辞职回家。这些年,随着蜂窝煤的使用由城里向农村普及,开办蜂窝煤厂的念头早在几年前他就有了,只因为手头拮据,有心无力,美好的打算不得不束之高阁。说:“我何尝不是这样想,可开不起呀。”
“全部下来需要多少资金?”世宗问。
瘸三晃说:“买一台蜂窝煤机大约一两千块,加上辅助设备和流动资金,下来怎么也得三千多。”
匡世宗说:“这样吧,钱由我们三个先给你垫上,将来赚了钱就还,赚不了钱就别还,保证不找你的后账。你看好吗?”
“真的假的?不是跟叔开玩笑吧?”瘸三晃颤巍巍地从地上站起,疑惑地盯着匡世宗。
“真的。”世宗说。
瘸三晃感动得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他一瘸一拐地走上前去,拉住世宗的手,扑通便跪在地上,激动地说:“老天开眼,让我遇到救命菩萨了,俺全家都要感谢你们哩!”为让世宗放心,接着又说:“钱只会赚不会赔,到时我一定加倍偿还。”
匡世勇上前把他搀起,扶他坐到石墩上,问道:“怎么样,这下该同意搞大包干了吧?”
“没得说,当然同意。”瘸三晃神气十足地说,“只要蜂窝煤厂一开,一年赚上三两万不成问题,手里有了钱,还愁种地?自己种不了可以雇人种,再不行把地转包给别人种。生活上有了指望,我干吗还要反对大包干啊?”说罢又意犹未尽地补充了一句,“有句话我不得不说明,以前我反对大包干,完全是出于我的家庭情况,绝对不是受卢旺堆的挑唆故意跟火鼎叔作对,这一点请你们谅解。”
“谅解,没人埋怨你。”世玉说。瘸三晃无意中提到卢旺堆的挑唆,这引起了世玉的注意,接着便机巧地问道:“刚才说你没有受卢大队长的挑唆,别人呢,别人受他挑唆了吗?”
瘸三晃言辞闪烁,不好意思当面揭露卢旺堆,但在世玉的反复追问下,他还是如实说了:“从年初到现在,为了鼓动群众阻止大包干的推行,卢旺堆伙同副大队长卢犬,一直在背后做反面工作,有时纠集一帮人在家开会,有时夜里偷偷溜出去,像只串家老鼠一样钻东家进西家,撺掇一些人反对大包干。像卢早起、匡靠社、仙桃、绿毛豆、石墩子这些人,都是卢旺堆用来反对大包干的得力干将。我虽然没有当过官,但一看卢旺堆这套做派,我就猜他心里必定有鬼。”
“什么鬼?你指的是哪一方面?”世宗问。
“这不是明摆着嘛,逼你爷爷下台,由他取而代之。”瘸三晃说完又觉后悔,“我只是猜测,咱哪说哪了,出门可不能说是我说的,我怕卢旺堆报复。”
匡世宗此前也多多少少听到过一些这方面的反映,但他认为,群众是通情达理的,只要把上级政策向群众讲清楚,诚心实意地帮助他们解决实际困难,他就不信群众会跟着他卢旺堆跑。今天,瘸三晃的转变不仅让他看到了群众对美好生活的迫切向往,同时也让他增强了同卢旺堆争夺群众的信心和希望。离开饲养棚,匡世宗带着他的两个兄弟妹妹,又满怀信心地到别的户做工作去了。
路上,匡世玉悄声说:“世勇哥,你回家吧,别跟着我们了。”
“咋了?”匡世勇猛地怔住了。
世玉说:“咱们的行动一旦被卢旺堆知道,他肯定会恼怒你的。我跟世宗哥倒不怕他,我只是为你担心,怕因为这事影响你跟他闺女卢花的婚事。”
“你是说他会退婚?”世勇说。
“怎么,你觉得不可能?”世玉说。
“不会不会,即便想退婚,他也得问问他闺女同不同意,卢花对我百分之百,不是他这个当爹的想退就能退得了的。”匡世勇对自己的未婚妻坚信不疑。
连续几天的走访,让他们碰到了各种各样的问题。他们坚持对症下药,针对不同的家庭情况,采取不同的解决办法。走访中他们发现,大多数家庭对大包干还是持拥护态度的,认为大包干给了他们种植上的自由,针对市场需求,可以种植收益高来钱快的经济作物,这比单纯种粮食要强多了。但是,即便是这些拥护大包干的户,思想上也存有不少顾虑。有的就问,土地到户了,牲口机器都分了,生产队解体了,这叫不叫单干,是不是倒退?一些人还担心政策多变,并且编出顺口溜说给世宗他们听:“党的政策像月亮,初一十五不一样;今天包,明天收,变来变去像耍猴;心里吃不上定心丸,投入再多也白花钱。”面对群众的顾虑,世宗一边向他们讲政策,讲大包干的好处,为群众解疑释惑,一边积极向大队反映情况,建议延长大包干时间,稳定承包地块,防止年年变动,鼓励群众大胆向土地投入。走访中,匡世宗还遇到了跟瘸三晃差不多情况的几个身带残疾的村民,怎么办呢?匡世宗马上就想到了瘸三晃的蜂窝煤厂,经与瘸三晃商量,就答应他们将来都到瘸三晃的蜂窝煤厂上班,几个人当然都求之不得。工作最难做的当数匡靠社这样的懒汉,尽管世宗在他身上费了不少口舌,鼓励他变得勤快起来,但他依然故我,嬉皮笑脸,没有丝毫的悔改之意。
兄妹三人的行动很快就被卢旺堆知道了。这天下午,他把副大队长卢犬,以及匡靠社、卢早起、绿毛豆、石墩子等几个信得过的村民叫到家,对群众中由于匡世宗的思想攻势而出现的纷纷转头拥护大包干的现象密商对策。他让几个人每人分包几个重点户,采取利诱和恐吓两手策略,软硬兼施,争取群众,迅速扭转被动局面。
散会之后,卢旺堆闷闷不乐地从家里来到大街上,准备亲自去见见匡靠社、瘸三晃和仙桃,一来想摸摸他们的底,看他们是否真的动摇了;二来也想听听匡世宗都跟他们讲了些什么。在年初的那场街头辩论中,初露锋芒的匡世宗给他留下了既可恨又可怕的印象。他原以为他是个学生,不会掺和村里的事,没想到他还是真的出手了,而且一出手就打乱了他的整个计划。匡世宗匡世玉反对我也就算了,没想到匡世勇也没远没近地跟着他们一起同我作对。再怎么说,我卢旺堆也是你匡世勇未来的老丈人,常言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不看鱼情看水情,卢花对你那么好,看在她的面子上你也不应该这样对我。你可以不支持我,但至少你应该在我和你爷爷匡火鼎之间保持中立,你怎么可以明火执仗地来反对我呢?你让我的面子往哪搁呀?恨上来他就想到了退婚,可他又顾及女儿的态度。他边走边想,不知不觉就来到了匡靠社家。街门开着,院里脏得没法下脚。北屋是三间土坯房,院子高,屋地低,进屋就像跳坑里一样。天都半后晌了,匡靠社还在土炕上撅着屁股睡懒觉。炕上铺着一张破席,臭袜子脏衣裳零乱地丢了一炕,一群红头苍蝇在炕上追腥逐臭,像战斗机一样嗡嗡乱飞。他把匡靠社从炕上叫醒,责怪道,瞧你把这屋子糟蹋的,简直就像个猪圈。只知道你懒,没想到你会懒成这个样子,可惜世界上没有懒汉竞赛,如果有,夺冠的肯定是你。匡靠社穿着裤衩,光着膀子坐在炕沿上,扇着扇子,懒洋洋地说,光棍一条,给谁讲究啊?卢旺堆问,匡世宗他们来找过你吗?来过,匡靠社说。他都对你说啥了?卢旺堆问。劝我支持土地大包干。匡靠社说。你是怎么回答的,答应人家了?卢旺堆赶着追问。你把我看成啥了?我是那种朝三暮四之人吗?反对大包干,支持你旺堆哥的主张,是我匡靠社铁定的主意,他就是说破天,我也不会随他的。匡靠社的态度令卢旺堆大为欢喜,夸道,我就知道,靠社弟是个明白人。屋里的味道让人实在受不了,简单聊了几句,卢旺堆便告辞了。随后又来到饲养棚,瘸三晃的态度同样令他满意。当卢旺堆问他是不是准备建蜂窝煤厂时,瘸三晃使了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手法,只几句话就把卢旺堆给打发走了。本来他已悄悄地开始筹建蜂窝煤厂了,却对卢旺堆说,没有的事,都是随话答话,哪有钱建蜂窝煤厂啊。卢旺堆欣喜地说,没建就好,建了就麻烦了。麻烦?什,什么麻烦?瘸三晃明知他想说什么,却故作惊讶地问。卢旺堆语带威胁地说,麻烦就是割你的资本主义尾巴,建好也得给你拆了!卢旺堆的话吓得瘸三晃心里猛地一揪,就想,怪不得世宗预先提醒他,说俺家的院子大,要俺把蜂窝煤厂建在自家的院子里。他还说,建到家就是家庭副业,政策上允许;建到外面就是私营企业,政策不允许。为防止卢旺堆找碴儿,他要俺必须这么做。他还说,即便将来卢旺堆知道了,蜂窝煤厂作为政策允许范围内的家庭副业,量他卢旺堆也奈何不得。世宗这孩子真好,又替俺垫钱,又帮俺防着卢旺堆,厂子要是办不好,俺是对不起他哩!望着卢旺堆远去的背影,瘸三晃忍不住骂道,没他妈的一个正经心眼,就记着一个字:权。
离开饲养棚,卢旺堆转身拐进仙桃家住的街北的一条胡同。他边走边想,我就说嘛,匡靠社瘸三晃都是土地大包干的铁杆反对派,怎么会轻易地就被匡世宗征服呢?仙桃是自家弟妹,估计她更不应该变卦。胡同宽不到一米,两侧都是用石头垒起来的房屋和院墙。房子不高,伸手就能摸到房檐。一家一户从房檐下伸出墙外的烟囱,突突突地冒着黑色的炊烟,袅袅炊烟将胡同塞得烟雾缭绕,呛得卢旺堆又是咳嗽又是打喷嚏。眼前有一堵院墙,只有齐胸高,墙内有个猪圈,家里的女人蹲在圈坑沿上,撅着白光光的屁股正在拉屎。一头猪拱在她的屁股底下,吃一口,抬抬头,两眼盯着女人的屁眼,如同盼天上掉馅饼一样急不可耐地哼哼着。卢旺堆向墙里斜了一眼,赶紧捂住嘴,忙不迭地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