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队秘密决定了离开龙潭上雪峰山区打游击之后,谌鸿章找到陈策说:“我想在我们离开龙潭之前,再找向承祖长谈一次。”
陈策以不抱希望的口气说:“我真佩服你的耐心!”
谌鸿章只身一人又冒险深入到雪峰部队司令部里住了下来,每日和向承祖推心置腹地谈心。向承祖说:“我在未去芷江之前,的确是要打算撤销雪峰部队的番号,打出湘西纵队的旗帜,但芷江会议之后,特别是白长官和我谈话之后,我觉得现在时机还未成熟。我们现在所处的龙潭一带,完全夹在芷江与邵阳之间,公路沿线都有国民党重兵驻防,其兵力数倍于我,仅凭我们这点人马,何以御敌?龙潭是我的胞衣之地,祖宗庐墓所在,多少身家性命系我一身,我岂敢轻举妄动?我们私人关系甚好,还望你能够理解。”
谌鸿章说:“此言似也不无道理,可时不我待啊!国民党虽在湘西甚至大西南增兵布阵,表面上还在西南一带坚守,其实心里都各怀鬼胎。在整个中国,国民党败局已定!何去何从你可要当机立断!脚踏两只船的前提是两只船都并排前行,现在是一只船要沉没,一只船正加快行进,你可再也无法脚踏两只船!摆在你面前的现实是,如再踏两只船必落水无疑!难道你还愿意睁着眼跟着沉船葬身?”
向承祖想了想说:“我们是老朋友了,你的这番话也的确是推心置腹。这样吧,为助你们一臂之力,表明雪峰部队愿意跟随你们行动,同时也考虑到芷江会议对我的压力,为稳妥起见,我先派我部最为得力的谌志华支队加入你们队伍,算我的先行部队,待时机成熟,我再率全部随你们行动,你看如何?”
谌鸿章说:“这算是总指挥最后的答复吗?”
向承祖说:“我想,目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答复了。”
谌鸿章深知向承祖多疑善变,他马上从向承祖面前的坐椅里站起来说:“那好,事不宜迟,今天晚上请你到‘四益’来。我们共同商量一下具体方案。”
谌鸿章带着这样一个答复回到“四益”。
晚上,向承祖带着谌志锦、“五老爷”等人如约而至,但在“四益”楼上开会研究具体问题时,向承祖却说:“我上午说过派谌志华支队先加入你们的队伍,可是现在情况有变。国军一百军的一个师,今天已有一部驻进圹湾一带,先头部队已到达洗马潭,形势对我们极为不利。志华支队是我部人数最多、武器最好、力量最强的支队,面对这种情况,这个支队已不能走了。如志华支队跟你们走,国军必轻而易举地吃掉我们!但我说话还是算数的,我决定改派向桂元大队随你们行动,并将这个大队的人枪配足!”
向承祖的口令改变得如此之快,大出谌鸿章所料,但谌鸿章沉默不语,让向承祖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恼怒。倒是陈策有些忍不住,但考虑到谌鸿章的面子,他只得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一些:“派一个支队也好,派一个大队也好,或者一个不派也好,这是个态度问题,是你们的事,我们不能强求!派来的,我们真诚欢迎;不派,我们也不勉强!”
向承祖自然听出了陈策话里的火药味,连忙说:“派!当然要派嘛!不派谌志华支队,向桂元大队是一定要派的!这表明我们的态度是鲜明的!我们的心意是真诚的!”
谌鸿章微笑一下说:“好吧,一个大队也好,我们也欢迎!”
姜老板实在听不下去了,插了一句:“总指挥,你真能派一个大队随我们行动?”
向承祖尽量克服自己内心的愧慌,显得平和地说:“是!真能派。”
姜老板调侃道:“这一回该不再有变了吧?”
向承祖说:“还变什么,不变了!”
姜老板将脸色严正了一下说:“那好!就请总指挥写个手令吧!”
向承祖明白,姜老板是在讥讽他说话不算数。但面对你死我活、天翻地覆、胜败难料的时局,向承祖并不后悔自己的多疑和善变。相反,他认为自己这样做才是稳妥、智慧和精明,是对自己以及弟兄们身家性命的负责!他举重若轻地说:“我今天当着这么多人说了这个话,就用不着下手令。如果还要下个手令,那反而显得我说话不算数了。”
谌鸿章情感复杂地笑了一下,陈策顺着向承祖的话将了一军:“军人嘛,说话就是命令!如果要不算数的话,手令也照样可以不算数!要个手令又有何用?”
陈策这句话似乎让向承祖有些坐立不安,好在会议很快结束,向承祖站起来跟谌鸿章和陈策说:“三天之内,我会把一切事情安排妥当。”
陈策说:“为何还要三天?”
向承祖说:“要调动人员武器,要安置家小,没有三天时间不行。”
谌鸿章说:“行!那我们就等你三天。”
从向承祖离开时的神色和脚步,陈策就看出他不是真心想跟纵队一起行动,而是另有打算,在等待观望。谌鸿章当然也看出了,不过,他总以非常好的耐心等待着。
第二天天一亮就有人敲“四益”的店门。姜老板赶紧起来开门一看,竟是“五老爷”来了。
“五老爷”说:“昨晚在你店里开会,总指挥不是答应派向桂元大队先加入你们的队伍吗?他回家一想,还是不妥。向桂元是总指挥的心腹,他一走,没有了心腹,总指挥还是觉得心里发虚。”
姜老板已经不为此变感到惊异,他冷笑一下说:“总指挥又变卦了?”
“五老爷”说:“不!总指挥要另派!”
姜老板很反感,他忍不住逼着问道:“那么,又打算派谁?”
“五老爷”说:“改天总指挥派一个加强中队来,由张望宏率领。你看行否?”
姜老板说:“你们在一天多时间里,由一个支队变成一个大队,由一个大队又变成一个中队。陈策的态度早就不强求你了,只是谌鸿章还对你抱有希望!你还想问谁行否?”
“五老爷”见姜老板的话很生硬,就说:“你只管把总指挥的意思转告给他们就是!”
姜老板把情况转告给陈策和谌鸿章后,谌鸿章沉默不语,陈策却说:“如此一日三变,分明是对我们不抱信心!我看,一兵一卒也不要他的!看他把这些人带到死路上去!”
这天下午,“五老爷”又走进店来跟谌鸿章说:“总指挥要我来通知你们,加强中队的人一时调不拢来,也就不派了。但同意给你们配发些子弹,你们可以派人去拿。”“五老爷”说过这话,好像毫不在意谌鸿章的态度,转身就扬长而回。
陈策气得眉毛和胡子都翘了起来,说:“我们不是来当乞丐的!让他跟着国民党升官发财去!一粒子弹也不要他的!”
姜老板说:“陈司令这句话才解我心头之恨!”
但谌鸿章仍保持耐心,他秘密交代谌炽:“我担心我们上山打游击后,向承祖的队伍狗急跳墙走向反面。你们要继续留下做向承祖的工作,要劝他认清时局,不要听信谗言,轻举妄动,害人害己!起码要保持中立,不与解放大军为敌,不要与人民为敌!”
谌炽说:“姜定耀要跟你们走了,我也要跟你们一起走!”
谌鸿章说:“不行!他跟我们走是工作需要,你留下来也是工作需要!你要重点做好谌志锦的工作,通过谌志锦来影响向承祖。对于‘五老爷’这种人也要利用好,只要能劝说他们保持中立,那也是天大的好事!”
77我们这支队伍是人民的队伍
云和雾在天空中漫舞了一早晨,太阳一出来,蓝蓝的天幕下是静谧的山水和田地。这是一个保密的日子,但在天亮的时候,跟着红旗前进的长长的队伍还是让一路上的乡亲们看到了他们的雄姿。这支队伍以辰溪龙头庵起义的几百人为主体,现在又新增了谌鸿章手下的一批工作人员。
部队进入雪峰山区后,第一个晚上宿营在小沙江村。村里男女老少一见背枪的就全都拖儿带女地逃进深山躲了起来。第二天凌晨派了几人回村探望才明白,这些官兵都没有进老百姓家里住宿,只坐在屋檐下的壁脚相互倚靠着过夜;关着的门、锁着的门都没有开过;见了老百姓不仅不抓夫,不抢东西,用他们的灶煮过饭、炒过菜还放了火钱,写了感谢信在灶台上。回村探视的人马上返回深山把大家叫回了村里。一位饱受兵匪之苦的老人坐在家门口捋着胡子说:“从来兵匪进村都如洪水猛兽!这回真是怪事!”
湘西纵队的人告诉村民说:“我们湘西纵队是人民的军队,绝不会伤害人民!”
于是,部队离村时,一些年轻人加入了这支队伍,很多村民放鞭炮送行。
谌鸿章深有感慨地说:“这到底是我党领导的队伍,就是不一样啊!”
陈策说:“这支队伍本来还可以更整齐一些、更强大一些。但从辰溪县城紧急拖出在龙头庵起义后,一切都匆匆忙忙,准备赶来起义的队伍没有到齐,又被张玉琳的暂二军穷追猛击,看看大家,连个帽徽领章都没有!”
谌鸿章笑了一下说:“我已经要姜老板将红旗和徽章都带上了。选个适当时候,举行一个佩戴仪式。”
陈策高兴地说:“老谌,你真是个细心人啊!”
走过三十几里路程,部队到了预定目的地。
陈策问姜老板:“你带来多少徽章?”
姜老板说:“带了两千套。”
陈策哈哈大笑说:“好兆头啊!红旗带了多少?”
姜老板说:“十多面。”
陈策很满意地连连点头说:“好啊!好啊!明天我们这支队伍就更加威风了!”
陈策将一字条儿递给谌鸿章说:“你看看这个。”
谌鸿章一看,是有关湘西纵队的人事安排。看完后他笑了笑说:“别的人选,我没意见,政委是否还有更合适的人选?”
陈策说:“这个政委非你莫属!从这支队伍转移到龙潭,你就已经是我们最好的政委!”
谌鸿章说:“我这个人有点婆婆妈妈。”
陈策说:“这不是婆婆妈妈,而是慈母之心!是耐心!是韧劲!在对待向承祖的问题上,我俩的性格都充分体现出来了。我这个人就是粗直急暴,恰恰需要你这种性格来补充。”
谌鸿章说:“你能这么想,我就宽心了。”
陈策说:“部队深入山区后,侦察工作显得更重要,我建议任命李涛为侦察大队长。”
谌鸿章说:“很有必要,我同意!”
第二天早晨,队伍集中在村前的草坪里,陈策一看,大家的头上都闪亮着红红的五星,胸前都亮闪着“湘西纵队”的徽章!仿佛是一支崭新的队伍!举得高高的红旗在朝阳里飘荡,嘹亮高昂的歌声划破幽蓝的山谷,在悬崖上回荡。
谌鸿章宣读完调整、充实后的湘西纵队的领导成员后,陈策跟大家作报告说:“同志们,我要再一次强调,我们这支队伍是人民的队伍,人民的队伍就是要消灭人民的敌人!往后,不管我们这支队伍走到哪里,不仅要高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这首歌,更为重要的是要按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去做!做到了,才称得上是人民的军队!只有受人民爱戴的军队才是无敌于天下的军队!我们湘西人民饱受兵匪之苦,我们的每一个支队、每个指战员,都要和老百姓建立鱼水之情。只有这样,我们这支军队才能完成我们的神圣使命:配合解放大军,解放湘西人民!”
陈策讲完话,谌鸿章向各大队授了军旗,村子上空就响起震撼山谷的口号:
“人民军队万岁!”
“解放大湘西!”
“解放全中国!”
很多村民都把家里好吃的东西拿出来送给湘西纵队,纵队里的陈显荣、向阳、李涛、赵志等人就去村里张贴标语和《告湘西人民书》。陈策和谌鸿章看着这种生气勃勃的局面,很是高兴地站在草坪里交谈起来。
陈策说:“谌政委,烂草田这一次军人大会,是湘西纵队开始新征程的第一次重大活动,是一次完善部队建制和领导班子的大会!现在我们这支队伍才像一支正规部队。”
谌鸿章说:“队伍是像个样子了,只是人数还少了些。有机会,我们还是要尽快扩大我们的力量。”
陈策说:“可惜向承祖不听你的话啊!要是他跟我们来了,那多好啊!”
谌鸿章说:“我想,他迟早会投靠我们!这是大局决定的!”
部队在山区驻下后,司令部决定,抽调姜定耀、肖守训、朱成先三人进东山区,肖守谦带领三人进西山区进行饥荒情况调查。
姜定耀一行来到半山腰时,一棵老栗树下的石板上坐着一位中年妇女,她衣衫破烂如网,全身多处裸露着肉皮,一见到陌生人就背上背篓下坡躲进了密林。
姜定耀问带路的向导:“这位大嫂你认得吗?”
向导说:“认得,就是山那边村里的人。”
姜定耀说:“你带我去她家里看看。”
姜定耀一行走进这位大嫂家时,未见大嫂。家是用石头片子堆砌而成的石窟,门是木棒夹着高粱杆用王老藤捆扎起来的。因为没有窗子,屋内很黑,一些木桶、陶罐和没有油星的铁锅都摊在地上,一张摇摇晃晃的笨床上,只有一床破竹簟和一床烂棉絮。姜定耀揭开棉絮才发现里面还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小男孩。当眼睛适应了屋子的黑暗后,他们又发现火塘边还蹲着两个小女孩。她们不哭也不笑,只将身子缩成一团,痴静得如泥塑木雕,连两眼都一动不动。
从这个家里走出来,到这小村子各家各户看了,情况也都相差无几,饭罐里都只见绿色的菜糊。小村十几户人家,只有一户还藏有一土钵稻种。
让姜定耀一行感到更为奇怪的是,这些人家的门户都敞开着,都只有老弱病残在家里,没见一个青壮年。姜定耀问向导:“这村里怎么都不见有青壮年?”
向导说:“这里人被兵匪害苦了,又是抓夫,又是奸污掳掠。所以,见你们来,青壮男女都跑了、躲了。”
姜定耀一行把带着的《告湘西人民书》和布告、标语贴在屋壁石墙上,同时跟向导说:“你去告诉老乡们,我们是为穷人打江山的军队!我们不做伤害老百姓的事,还要帮助他们度过饥荒。你叫他们都回来。”
向导到山里转了一会儿,躲藏在深山里的乡亲们就都跟着回到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