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细个子把张玉琳藏了。当时，两声枪响拐进大门时，外面就有人传话进来，说张玉心母子已被张牛脑壳打死。张玉琳一听便大叫要去报仇，细个子赶紧封了玉琳的嘴说：“你千万别去送死！家里就你这根独苗了，赶快躲起来！”
见张牛脑壳追到村口，细个子灵机一动，把张玉琳塞进一个鸡屏里，告诉他：“任何人喊你，你都不能答应！”
这里的鸡屏为四柱四壁，高齐人腰，深有数尺，像个小型集装箱，只有一头开有小门让鸡们出入。张玉琳将身子一缩，按照细个子的主意钻进了鸡屏深处。
尽管鸡屏放置在满是鸡粪鸭浆的肮脏处，张牛脑壳还是没有放过。他果然搜到了藏有张玉琳的鸡屏边，他偏了头，将那只没有受伤的手伸进鸡屏去搅摸了一阵。细个子感到那只手仿佛在搅摸他的心肺，把他的心提到了嗓门口。只要张牛脑壳抓到张玉琳，这家人就一定死绝！幸好天黑鸡已进屏，一只大公鸡受了惊，扑出门来，溅了他一脸的鸡毛和鸡粪，还撞痛了他那只受伤的手，他一声“哎哟”站起来愤愤地说：“既然有鸡在里面，肯定就不会有人在里面！我到别处去搜！我就不相信搜不出他张玉琳！”
张玉琳到底是个聪明人，一进鸡屏他就将身子蜷缩起来贴紧在最里面，然后把鸡们都赶到门口挡着。这一招使他死里逃生。
为了引开张牛脑壳的注意力，细个子又故意四处打听张玉琳的去处，还打着火把到村外田头地边高声大喊张玉琳回家，并故意跑回来报告张牛脑壳：“听人说张玉琳得知他娘和哥哥死了之后，吓得往大水田方向逃了。”
因为找人着急，张牛脑壳又带人往大水田方向追去，并跟细个子说：“如果张玉琳回家，一定要向我报告。如果把张玉琳带到我面前，赏一根金条！如果知情不报，就要杀头治罪！”
细个子二话不说，一连串地点头称好。
待张牛脑壳往大水田方向追去之后，看看已无人注意，细个子到张玉琳家抱了一床被子，说是去给张玉琳母亲和哥哥收尸，趁机将张玉琳裹在被子里送出了村外……
3我张玉琳杀的
张玉琳出村之后，跑到了龙泉岩他姨家中藏匿起来。从此，张玉琳消失了。尽管张牛脑壳四处打听，却再也打听不到张玉琳的任何消息！
张玉琳的姨也不敢把张玉琳藏在家中，她悄悄地把张玉琳送到了沅陵县城读书。
沅陵是大湘西通江达海的门户，城内有千年学府龙兴讲寺，对岸有风景如画的凤凰山和凤凰寺。张玉琳读书之余，一有空闲便和同学到这些地方游玩。歇息时，便对着家乡的方向扶栏远望，忆起鸡屏逃生、深夜出村，忆起自己的父母兄长全死在别人手下，总是默默地咬牙切齿！他记起父亲未死之前有一次带他到过屋后那棵老梨子树下跟他说过：“儿子，爹生逢乱世，我不杀人，人必杀我！我也是为生存走上了这条拖枪之路。人在枪子里来回，何时生何时死都没有个定数。儿辈们你最小，我担心自己有一天遇了不测，而你又还未长大成人，不知你在这个世如何谋生。爹今天告诉你：待你长大后，如逢太平盛世，定要好好读书做个有学问之人，千万不要玩枪，免得日夜担惊受怕；如还处乱世，你无路可走时，可以挖开脚下这个粪凼，这底下自有你想要得到的枪支！”
这也是他童年心灵里一个藏得最深的秘密，他不能跟任何人说起。
刚进学校，老师们并没注意这个长得白白胖胖、肥头大耳、显得有些木讷的张玉琳。后来上体育课时，他无论跑、跳，同年级的同学竟无人能与之匹敌，这才引起老师们的注意。特别是他读书用心，记忆力过人，老师点读的书都能在别人之前背诵，因此，他很快就成为老师最器重的学生。但他因心事太重，总不大和同学们交往，也难免有同学嫉恨。清明时节，学生们都在草坪里放风筝，几个学生来争夺他手里的那架风筝，因互不相让打起架来，结果，几个对手都被他一一放倒在地。一个留八字胡的中年人正好从那儿路过，先是看着他好笑，后来忍不住高兴地走过去摸摸他的头说：“你叫什么名字？”
他带着气愤说：“我不告诉你！”
那个留八字胡的中年人一听他说的辰溪话就夸他说：“好角色！好角色啊！看你是个木讷样子，干起架来倒很英雄！”又从衣袋里摸出一块糖来压在他手心里说：“这是奖励给你的！”
这个八字胡走后，张玉琳把他一直深深刻在脑海里！
张玉琳小学毕业后考入省立沅陵八中。
沅陵八中是大湘西最著名的中学。他在那里读书时，不仅学业优异，还非常注意锻炼身体，自求全面发展，尤其练得一手好书法，双手可同时走笔写不同内容、不同字体，如有两个脑袋两套神经供他同时使用。
张玉琳从八中毕业时正逢多事的一九三六年。这年十月，正逢蒋介石五十寿诞，何健早早就致函各县县长交款，准备给蒋介石献上一笔厚礼。张玉琳在报纸上看了这消息，一肚子的不满，“献寿礼有人，这乱糟糟的世界却无人看见！为什么就没人起来造反？”
不久，张玉琳坐在河边码头的老榆树下和渔民闲谈，一个担脚的挑夫跟他的伙伴们说：“要翻天了！湘西龙云飞领头，正在搞‘抗日、革屯、倒何运动’，起义军烧屯仓、杀屯官、武装抗租，现在已蔓延到湘、黔、川、鄂边境，何健在湖南的统治怕是搞不下去了！”张玉琳把这话听进了内心深处，默默地赞叹：龙云飞真是英雄！
但张玉琳又在报上看到消息说，贺龙领导的红二、六军团离开湘西之后，何健还在疯狂屠杀政敌，永顺被杀掉四百余人，龙山、大庸各被杀掉一百五十余人，桑植县仅洪家关被杀掉的就达六十余人……
杀来杀去，杀到了这年年底，何健又通电全省声讨张学良、杨虎城发动的“西安事变”。但因全国抗日情绪高涨，大湘西各种军政势力争斗更显激烈，为保境安居，湘西各县相继成立“社会军事训练总队”。张玉琳深知自己面前这个社会还是离不开枪炮，于是，他怀着要出人头地、为父母兄长报仇的志向，考进了常德“社训总队”。
社训队下设分队，负责组织训练壮丁，由县长兼任总队长。刚满二十岁的张玉琳从社训队学习结业后，回辰溪任分队长，被派到合组、惠民煤矿对矿里和附近的壮丁进行操练。张玉琳虽然年轻，但书读得好，自小又得其父拖队伍的耳濡目染，讲话办事既礼貌又果断，所以，训练壮丁很有一套，也很受上司看重。
可有一天，一个乞丐来到他的训练场外，蹲在一棵老梧桐树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在那里操练。他感到非常奇怪，散了操，他走过去看了看。那乞丐突然在他面前站起，一言不发地死死抓住他不放，直将他往避人处拉去。张玉琳不知这乞丐是为何事，直到乞丐拿掉头上的半边斗笠，他才认出是他家原来的长工细个子叔叔。
张玉琳惊叫道：“老叔，是你？”
细个子像当年一样堵住他的嘴巴，告诉他：“你别说话！快想办法逃走！”
张玉琳说：“出什么事了？”
细个子说：“你忘了多年前杀你父母兄弟的事了吗？”
张玉琳说：“我没有忘！”
细个子说：“现在张牛脑壳已打听到了你的下落。凤凰、辰溪、茶田垅都安排了要暗害你的人！”
张玉琳想了想说：“既然他们还要杀我，我躲过了初一，也躲不过十五。”
细个子说：“你现在已经长这么大了。如果你是雄鹰，那天下就大得很哪！”
张玉琳说：“还没有为父母兄长报仇，我独自一人外出逃命，算个什么男子汉？”
细个子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张玉琳略加思考，便坚定地说道：“老叔，我已是二十岁的大人了，既然他们放不过我，我现在也可以和他们拼了！”
细个子劝道：“人不可以和牛是一样的脾气！你父亲和哥哥都是一时不忍酿成大祸。你现在还力单势薄，哪是他们的对手！鸡蛋不能拿去碰石头！”
张玉琳说：“我虽然现在还没有自己的人枪，但得人心者得天下！我读了这么一肚子的经书，我知道如何带兵治军。不出三年，我就会拥有超过我父亲的人马！我就可以报仇雪恨！”
细个子说：“你家现在就只剩下你这么个独根！你不能和人家这么拼！再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你退一步，天宽地阔。”
张玉琳说：“好吧，老叔，你回去。你已经尽心了。你是我第二次救命恩人！”
集合哨声响了，张玉琳只好继续训练兵丁。
从此，张玉琳日夜百倍警惕，往事和面临的危境使他日夜难眠、心神不宁。
果然一天深夜，窗外有异样响声，张玉琳悄悄起来，把衣服行头塞进被子里做成有人睡觉的假象，自己则躲到床下悄无声息。不一会儿，一个如魔的黑影轻轻来到床前，手持马刀，照准人头一阵猛砍。同窗人惊醒，一阵大叫，黑影跳窗而逃。张玉琳从床底下出来一看，被子和里面的衣服行头都被砍成了碎片，如果当时他躺在床上，此刻已是碎尸数段、一团血浆！
大难不死，张玉琳觉得这个魔影下手如此准确，必有内鬼。看来，杀他的人已到身边，弄不好就命在旦夕。父母兄长全都被杀，别人还放不过他张玉琳，他感到自己已无路可走，身处绝境，能让他拼个出路的只有去玩枪拖队伍。
古历八月十六日傍晚，张玉琳往背包里塞了几个桐叶粉糍粑就上路了。月光很好，他凭着年轻气盛，趁夜潜行，连夜赶到了茶田垅自己家中。深更半夜，他马上找来了自己的亲族弟兄，说了有人已对他下手，要斩草除根的经过之后，就商量他这次回来如何拖队伍报仇。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这些亲族弟兄自张贤乐遭灭门之灾后，也受张牛脑壳等这些人的欺负，一直是在忍气吞声地做人，一看张玉琳已长成这么一个大青年，又谈吐不凡，满腹经纶，看上去还一脸的“官相”，自然就都愿意聚集在他的麾下，尤其张玉德、张玉久等兄弟更为他鼓劲助威，都说自己也正要出出这口恶气，说：“这些年，真是要憋拉尿了！”
然而，组织报仇队伍的枪支哪儿来？大家正讨论如何集中枪支时，张玉琳说：“枪支的事你们不用发愁，只需扛上锄头跟我后面走就是！”
一伙人赶快取来锄头，跟着张玉琳往屋后的山上走去。天上突然出现的乌云像黑色的棉团，连月光都挤不出来。
到了梨树下的一个粪凼边，张玉琳站住说：“你们下去，把这个大粪凼的底子翻过来。”
弟兄们都不明白张玉琳的意思，说，你这是要干什么？挖这个粪凼有什么意思？
张玉琳指着粪凼说：“你们别管这个，只顾挖就是！”
一伙人影忙碌起来，看不清这土层里到底掺和了什么，只感到板结得铁硬，挖下去的锄头几乎要弹起来，再使劲也只能翻过来一点点儿土块。幸好，这硬结的土层不深，挖下去不到两尺就出了浮土，然后就碰到了木板；把木板撬开，里面是一层棉絮；将棉絮扯掉，下面是一个大木箱。
此时张玉琳却发话说：“停！大家慢点挖！”
大家又不知他这是要干什么。张玉琳走到一个土丘上说：“当年，我父亲说，待我长大后，如逢太平盛世，一定要我好好读书做个学问人，千万不要玩枪，免得日夜担惊受怕；如还处乱世，我无路可走时，可以挖开屋后梨树下这个粪凼，那下面自有我想要得到的枪支。这个世道不仅不太平，而且越来越乱。我本想遵父母之嘱好好读书做个学问人，但现在连命都保不住了，做学问人已成南柯一梦，唯有玩枪拖队伍才可以充当强者，报仇雪恨。现在我最想得到的就是枪支，我要看看父亲在这大粪凼底下埋了多少枪支。大家把木箱揭开！”
把木箱揭开，长枪、短枪和子弹就出现在面前。全场人欣喜若狂，张玉琳跳下去，抓起长枪来举在头顶长叹：“天不灭我也！”又横枪跪下去祷告：“知儿莫如父啊！”接着他拿了一长一短两支枪，咬着牙在月光地里瞄起准来。这种枪，他父亲在世时，他就多次玩过，虽然那时候他才十岁，但十年后的今天，他仍不生疏。他把枪盒往身上一挎，短枪往身上一插，父亲当年的威风在他身上复现。张玉琳给在场人每人分发了一支长枪，然后，叫大家把剩下的枪、弹搬回家藏好。
有了这么多人枪，现在，他不怕谁发现他张玉琳回来了！
他连夜找来一些愿意跟着他干的亲族兄弟，把枪、弹分发给了他们。这些亲族弟兄，想想自张贤乐死后这些年，他们也是种田种地为生，但不断遭到土匪的抢劫，家无宁日，人无宁日！我不欺人，人要欺我；我不抢人，人要抢我！我不杀人，人要杀我！既然张玉琳有枪了，倒不如跟着他干！跟着张玉琳干，虽然也过不上好日子，但至少还能不受别人的欺负。
张玉琳让大家背上枪站成队列，然后他说：“这些枪，你们都会用吗？”
大家说：“这都是以前用熟的东西！拿起来就可以收拾人！”
张玉琳说：“从现在起，你们这些人就是我最信得过的兄弟，以后，有我张玉琳一口饭吃，就有大家一口饭吃！有我张玉琳一口汤喝，就有大家一口汤喝！我张玉琳读了这么多年书，也明白什么是良心、什么是好丑！除了为我父母兄弟报仇，我绝不做伤害其他百姓的事情。我们要保境安民，为我茶田垅人造一份安宁！大家说，好不好？”
大家感到张玉琳比他父亲英雄多了，他父亲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道义，就应着他说：“好！地方上这些年实在不得安宁，有这话，我们就干定了！”
张玉琳话锋一转：“那好！事不宜迟，现在就跟着我干！我要先杀尽张牛脑壳一家，为我母亲和二哥报仇！然后，待我队伍壮大，再去凤凰向陈渠珍讨还杀我父亲、灭我大哥的血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