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再比嗓门和脸红脖子粗了。徐海满就说：“好了好了，听我说。我是村长，再说上头冬学校长名单备案还是我。筷子桥冬学这回两炮全打响，就一定选曹子元当代表。这事可以表决一下，但我有话在先，通过不通过，都是曹子元。我在干训班上学过：‘真理有时在少数人手里’。‘干部是决定因素’。我这样做，没错儿！”
于是就非常认真非常负责非常气呼呼表决。
表决结果，真是曹子元。别人最多两票，曹子元三票。除了村长之手笔挺举起，还有贵大牛还有匡先生，衣袖甩了甩，胳膊晃了晃，也都举了曹子元。
晚上上课，匡先生忽然喉咙有点喑哑，忽然精神萎靡，下学回家，在路上连踢了几个羁绊，还摔了个仰八叉大跤儿。
第二天曹子元就“上县赶考”。他高兴得很，一路走一路唱“十八里相送”，唱得缈缈的好听。
曹子元考了个中上，也算不错。曹子元的“实物字块认字法”，果然一炮打响，评定为“很典型的事迹很典型的经验”。曹子元介绍了“我怎么想到了实物字块”，曹子元说“那是我看到每年过年贴粮仓红字、贴窗户红字、贴灶王红字，受启发搞出来的”。曹子元说，“我这种学习，效果很大，这回验收考试，全是考冬学书本，要是考认字多少，我就敢考个第一。”曹子元这么说着，领导和代表们没认为他有什么骄傲，这是个很老实的农民，他在说大老实话。
这样，曹子元便评了模范，为筷子桥冬学争了光。他得了“金晃晃”的奖状不消说，还得了颇为贵重的奖品：一支金星金笔，一本字典，两册布面笔记簿，一本“提高型”识字课本，一双和徐海满一样货色的球鞋，一把黄油布伞，一支大无畏牌手电筒，还有一只把人馋成小猫的光亮光亮的猪皮书包。所有的奖品都印着或刻着鲜艳的“奖”字。
正月初一，曹子元给匡先生拜年。他把油布伞和不花钱买电池就“点”不亮的手电筒作为拜年礼，放在匡先生写字桌上。
匡先生说：“我不要。”
曹子元想，筷子桥冬学传开“实物认字法”时，我就想对匡先生说想对大伙说，这不是我的发明，这是匡先生创造发明。话到嘴边，就是没说出口，匡先生也没说也没要我说。现在匡先生还是“我不要”，曹子元真有点过意不去。不过他在县里已经听说，要在冬学里选拔思想好文化好的模范人物，充实为本乡本土的区乡干部。曹子元就对匡先生说，他余情后感了。他想，他当了干部后，再隆重感谢这位恩师。
所以，匡先生再三“我不要”“我不要”，曹子元也就没多说什么。他就嗑了一会儿南瓜子，吃了两颗茶叶蛋，尝了一把江米糖，抽了几支烟，嘴不闲话没有地又把礼品带回去了。
过了三个月，曹子元果然当了脱产干部。又过了五六年，曹子元还当上了县里的第二书记。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年过得第一回有点儿丰足。年过得很热闹很快活。
初三，村戏班子快编紧排了一个扫盲小戏。本来要演曹子元的，唱他怎么用功怎么刻苦怎么眼瞄远处脚走实处，把个冬学念得呱呱叫，扫盲扫出了大成绩。演曹子元的“小生”角，当然是八老爷。八老爷做田不行，唱戏绝对行，旧年唱戏唱到了县上，七八个不大不小官儿直表扬他，好些人还是因为唱戏的八老爷和夏荷花，才晓得天下有个筷子桥。八老爷这会儿说，“我唱不来。我真唱不来。”村干部们没当回事，叫其他演员照常排练不误，他们相信这个平日里在村公所打差的八老爷，思想工作好做得很。可惜，贵大牛做了徐海满做了，八老爷还是闷犟着没活泛思想。于是叫村戏班子里的名旦角、村妇联主任、冬学副校长的夏荷花接着做。夏荷花不知怎么就和八老爷做成了一条心。夏荷花就只对八老爷说没对外人说：“上一回那个奖就不该曹子元拿。”夏荷花这么做工作后，八老爷不再“闷犟”了，他就明争了：“唱不来还非要唱？我不像曹子元我怎么演！”那就叫别人演了。哪晓得村戏一准有什么戏规，“名小生”八老爷不演，别人也都不演。喜气洋洋的新正月里闹得这么僵，大家都不快活。后来戏班子要自己“定内容”就让他们定去。戏班子定内容很可能就是八老爷定内容，这个冬学打锣上课的角色，忽然有了大权。结果，八老爷定下：笼统地唱一大段筷子桥冬学今年办得怎么好怎么好，上学的人怎么踊跃，在教室里怎么认真，在家里怎么琢摸……笼统唱是笼统唱，戏段子里倒也唱了两个人名儿。
这两个唱进戏里的光荣人，一个是徐海满，一个竟然是那不声不响无声无色的赵猛雷。唱到这两个人时，戏腔很是悠扬欢快好听。好多人听了就沾了染了，百灵鸟一般或鸡打鸣一般跟着学跟着唱。到处争喊八老爷“伙家”，直把不得了的红金烟往八老爷荷包里塞。大伙儿这是过年，唱哪个不唱哪个，都好像年酒喝得醉醺醺的。不那么多想了。只要唱得好听，唱得快活，就中。
正月十六开学，开得不快活。
张大广跑到学校骂了一通：“弄他妈妈，戏耍老子，叫老子戴木头顶子当假校长。狗日的访一访，给个区长县长让老子干干，老子干不干？老子这回没完！”正月十六这天晚上，匡先生和达先生，上课上得提心吊胆，生怕张大广闹学堂，出现这号事，两个先生谁都没法对付和收拾。
十六晚上没事。接连几个晚上也都没事。有人说，张大广跟他讲，“闹学堂干什么？旧社会，父老乡亲们念不起书。新社会，谁要是破坏老百姓学文化，谁就是反革命，就镇压枪毙！”张大广觉悟高着呢。
整整过了一个星期，事情来了，张大广拎着那条又宽又厚的牛皮带子，一拐一拐上了徐海满家。没等徐村长俩口子慌不迭地招待和应酬，就管自用牛皮带将板凳一阵响亮地抽打，打“干净”了，脸上像搽了四两酱油，就那么黑气腾腾坐着。
徐海满和善小心：“老张同志找我有事吧？”烟是不敢再递了，张大广已经叨上了自个烟卷。
“有事敢找你吗？你文是校长武是村长，一朝权倾天下啊。”
徐海满晓得张大广要找岔子，他做了各种准备，努力哼哈应付和努力干巴巴说话：“我工作做得不好，老张同志多批评。”
张大广本来想借“荣军代耕”上的一件小事儿，找徐海满碴儿。这时他灵机一动，改变了主张：“这是你自个说的，那好，你哪些工作没做好，检讨给我听听。”
徐海满倒也对答如流：“就说办冬学吧，我也有些方式方法不当。”
“哪码子‘不当’？为什么‘不当’？”
挑到鼻尖了。“就是请你上冬学，我做得不大好。”
“老子上冬学要你请吗？老子不舒服就不去。老子不疼不痒，不用你们抬不用你们扛，锣声一响自然到校了。”
徐海满说：“那是那是。”
“那你为什么还要对老子方式方法‘不大好’呢？”
“我急了。老张同志，你要多原谅多体谅……”
“你急了，你把我当‘小把戏’玩儿？你侮辱了我。我今上就要抽抽你这会玩人的法术无边的家伙！”张大广便站起来，将他的皮带怕人地一寸一寸抖开。
海满老婆吓得哇地一声扑向大广。
这时候，住在隔壁的徐山边，赶忙仰脖子灌了瓶酒，剩下半瓶，手榴弹一般握住，“醉醺醺”冲进侄儿徐海满家。
山边自从冬学开学那晚醉酒起，便让筷子桥村说得一塌糊涂，醉汉形象光彩夺目，闻名遐迩。
徐山边一步三晃地说：“我老子当是什么鸟鸟鸟人，原来是你狗日的张大大广广。那那那年你在米米米行里偷偷糠，老子老子老子老子还当过你你你‘接手’，你答应给老子分好好好处，你狗日的怎么到今天把好处不不不还……”
张大广果然愣住了。怎么这般不走运？出师便撞上个吃了酒糟的猪东西？他权衡了一下，今儿真要动手，吃了一个醉鬼的亏，上哪啰啰去。
可怜徐山边更紧张。平心说，侄儿当这么个破校长，一个冬天多辛苦多遭孽，为冬学事，还差点儿掉在河里淹死冻死，如今还要受这么个狠人欺。他想假如这一招还是吓不走，“缴”不下那根可怕的皮带，后边的事儿该怎么收场怎么消灾？徐山边就强打精神更加醉汉，他把那个酒瓶举得更像即将引爆手榴弹：“张大广，你那皮皮带子，是不是偷糠那样从部队上偷偷偷回来的？老子半瓶酒换了。你换换换不换？不换老子酒瓶换换你那七眼葫芦（头脸儿）……”
张大广知道危及生命，再不能英勇无畏地挺下去了，他拔腿就走。走过了两条田埂，张大广还在嚷：“徐海满，你狗日的搪过了初一，搪不过十五！”
这事儿发生后，铁心拥护徐海满，坚决和徐海满并肩站一起的贵大牛，忽然一改胆小怕事的和事佬姿态，他在那晚开课前，破例站上讲台，说起了村长为办冬学含冤受苦忍辱负重，一片声泪俱下。他劝父老乡亲们好好想想，应该怎样支持村长校长徐海满的工作，应该怎样好好学习，为自己争出息，为筷子桥村争光荣。
就有不少父老乡亲当即感动，迅速跟着淌眼水。就一片颤音：“村干部为我们办冬学太遭孽了……太可怜了……”课堂纪律忽然变得出奇地好。
冬学就这么“进一步”好起来。
又过了几天，更好。那晚，荣军张大广背着个袋子来了。开始好多人紧张，仿佛袋子里背的是炸药，都劝徐海满村长躲躲。
徐海满有些悲壮：“大家好好上课。有什么事，理所当然由我负责处理，担当对待。”
好像没什么急骤的意外弯化。大家看着张大广背着那个神秘奇怪的袋子，从月光里一步一步迈过柏树广场，迈进香火厅大门，迈上……天啊，他怎么迈上讲台了？他怎么就毫不客气将匡先生挥到一边撵到一边？
只见徐海满镇定地往讲台走过去了。
张大广像是什么也没看见。他打开布袋，拿出了一盒盒粉笔和一本一本练习册。他简单地说：“这个月残废金发迟了点。粉笔和练习册也就买迟了。粉笔用处不讲了，练习册发给最困难的学生。”
他说完，徐海满也正好走到了讲台。
这真是化险为夷，化干戈为玉帛。也真是出人意料。徐海满一时间只晓得激动不晓得怎么办？他就乱抓起荣军张大广的手，张大广却是用力一挥，将徐海满的手甩得老远。“少来这一套！老子跟你没完。你他妈百分之百差劲！”
张大广骂过后，坐在他的座位上。声音毫无异样地跟着匡先生念跟着大伙儿念：“大白菜过冬了。雪花儿想，它又白又嫩，怎么受用啊？雪花儿就一片一片盖到大白菜身上……”娘的，怪有味儿。就是“奶声奶气”点。张大广想，日后给编教材的先生们写封信，别把冬学念得老子儿子不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