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迅惊讶道:“原来是渡边大佐,哎呀呀,恕我怠慢了,昨天晚上的家宴,我们兄弟俩喝了一坛子高粱酒,醉得一塌糊涂,到这会儿,还宿醉没醒呢。”
渡边嗅到了屋子里浓重的酒味,皱了下眉头,说:“姚特派员,昨天晚上,吴尚大乱,你的队伍在哪里呀?”
姚迅撑起身子,问:“我只知道城外有枪声,难道城里也出事了?我的部下至今没有报告啊。”
渡边坐下来,沮丧着脸,叹气说:“姚君,昨夜反日分子袭击了卤丁河码头,我费尽心血修建的仓库,已被炸毁了。城里,反日分子用弩弓同时袭击我部署在各个街区的岗哨,一夜之间,我的努力都化为了乌有,我——已经山穷水尽,恐怕要向你求助了。”
姚迅扶着椅把站起来,惊讶道:“原来是这样?你我的职责都是维护吴尚治安,消灭反日分子这一点,是相同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请放心,对待共产党游击队,那是我的分内事,既然相托,自然要尽力。我这就下令,对吴尚城外共产党游击区已被监视的各个联络点发动进攻,一举摧毁之,先替大佐阁下解解气。”
渡边点头,说:“老枪威胁未除,又添了这许多手执弓弩的对手,真是荒唐至极,匪夷所思!”
姚迅思忖道:“要不,加强夜间的巡逻,多增派部队参加,将在外面扫荡的鸠山联队调回吴尚?”
渡边叹口气,说:“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吴尚经过这次事变,兵力不足以守护全城的治安,非得调回他们不可了。”
姚迅说:“在鸠山所部还没有回城前,我建议急调江边驻防的皇协军第七团主力前来吴尚,关键时刻,可以让他们换上皇军的制服,以大队形式进城,震慑那些企图趁机作乱的匪徒们。”
渡边击节称赞道:“妙计!妙计!姚特派员,我这就下令,吴尚地区的皇协军都归你调遣指挥,所有相关事宜,均由你统一协调!”
姚迅哈哈一笑,勉强站起一半,又坐了下去,手抚额头,叹口气说:“这宿醉未除,浑身乏力,头部隐隐作痛,唉!要是昨晚不贪酒,也许还能助大佐一臂之力呢。”
渡边摇头,郑重地说:“一切都拜托了,请多费心。”
他说完这句,靴声铮然地离开了隆盛商行,在晌午的阳光下,坐进汽车,由一队卫兵前呼后拥着返回宪兵队。
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渡边脱去了军装,恢复镇定自若的神色,站在一面镜子前,松开了紧扣的衬衫领子,自鸣得意地一笑,转身去取过一支笔来,随手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姚迅”两个字,欣赏了一气后,再重重地在上面打了个勾,自言自语道:“一切可疑的人,都不能放过,姚家兄弟,皆为可杀之人!”
侍立一旁的副官见上司如此,不觉惊诧,问道:“大佐阁下,您不是对他委以重任了吗?”
渡边冷笑道:“委其重任,正是要宽其心,解决他们时,才更有戏剧性和观赏性。为了大东亚圣战的最后决战,为了帝国存亡,所有嫌犯,绝不能放过!”
7
尽管日本人竭力封锁,不让夜间遭袭的消息散播出去,但是,这些哨卡、哨位遍及城区各处路口,根本就瞒不住附近的居民。这春雨霏霏之际,这件事便如雨水一般蔓延开去。吴尚城内的早茶店、路边小摊、集市上,人们交头接耳,悄声议论。不明实情的人们都将这次行动归结到了那位神秘的老枪身上。老枪昨夜又出手了,这次是马不停蹄地杀鬼子,借着这雨天的掩护,他骑着一匹足底无声的快马,手里抓着没有声响的火枪,将那些鬼子一一打死在值守的岗位上。下半夜,吴尚的鬼子倾巢出动,奔向多处地点。搬运尸体、接替守卫、查勘现场,一直忙碌到天亮,才撤走了。这次鬼子是吃了没有声音的大亏,老枪神不知鬼不觉地一下子杀掉了几十个鬼子,太厉害了!
更有消息灵通的人说,老枪岂止是在市区动手,卤丁河码头那边枪声大作,一把大火烧得天都红了,这也是他的杰作。这次老枪不是一个人动手,而是带了一帮子好汉,厉害得很!更有貌似不了解内情的人说,这老枪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人人手里都有一把猎枪,有的有声音,有的没有,他们平时只零星地行动,这次是聚集起来,一起出手。看来,鬼子的末日要到了。
传言种种,传到了天福街,在姚宅大门外飘忽而过时,姚锒正在酣睡。他和姚迅的欢聚对饮到晚上十点左右才结束。他大醉而起,在辛雯的扶持下,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关起门来拥被大睡。
在时近半夜时,他忽然从床上坐起,穿上衣鞋,从房内那处暗道进去,经由后院亭子下面的秘道,匆忙赶往西仓码头附近的出口小宅。那里,已经有两名队员受命等候,他们都穿着日本军服,扛着三八大盖。他赶紧换上军曹军服,系好皮带,三个人一起出门,在空旷的街道上大步而行。
途经隆盛商行时,看看业已紧闭的铺门,想象着那位看似酩酊大醉的哥哥,不觉嘴角漾起一丝微笑来。几个钟头前他在这间店铺里端起酒杯喝下第一口酒水时,立刻就意识到了这酒里掺了水,徒有其味,却无其实。那一坛三斤烈酒,实质不过七两,俩人分了这七两应景酒,其余都是水分,足以让他们哥俩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和从容的身手去进行余下的工作。
走过隆盛商行一段路后拐入南北大街,直向南去,走了六七分钟,便是福音医院的所在。他在三十步外仔细观察这街头的动静,以及医院门前的情形。再看看腕上的手表,挥了下手,轻声叮嘱两句。两个队员立即执行,既不进医院,也不向别处去,而是分列在医院的大门的左右侧,持枪伫立,摆出受命值守的架势。
姚锒在空旷的医院门前踱步几圈,回头来用日语大声地说道:“注意警戒,以防可疑分子混入医院。”
两个假冒的卫兵哈依一声,挺起了腰杆。
这三人伪扮成日军在医院门前扎下了根。姚锒巡视着周边的动静,半眼也不朝楼上左侧那个窗户看,那里面躺着负伤的小冯,亟待营救。当然,肯定还有渡边埋伏下的暗哨张网以待。他们在等着自己的冒险闯入,围而歼之。
他聆听着远处的动静,停下了脚步,取出烟来跟两个队员一起抽吸,耐住性子等候着。十分钟……二十分钟,一个钟头过去了。雨还在下,顺着他们的帽檐雨衣边缘流淌不息。又一刻钟过去了,他们仍然忍耐不动。而远近处,突然哨笛声大作,脚步声杂乱。片刻后,三四辆军用摩托车轰鸣而过,第一辆车挎斗里,赫然坐着渡边大佐。他英俊的面孔在黯淡的街灯下,显得异样的惨白,从医院门前经过时,他下意识地打量了这几个士兵一眼,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似乎为这守备的严密而放心。
姚锒将指间最后一根香烟扔在地上,用鞋跟碾踩了几下。这是一个暗号,向着特定的目标发出。几秒钟后,从医院楼底太平间里推出了一辆平板推车,沿着走廊直向前去。到了电梯前停了下来,推车的人戴着手术帽和口罩,穿着白大褂,是个医生的打扮。拉开电梯的栅栏门,将车推进去,摁下揿钮向上升去。到了二楼电梯出口,他借着推出来之际,打量侦察,眼见走廊里空无一人,这便一路向前,直奔那处小冯的病房。
到了病房外,他丝毫不作迟疑,果断地推门。
门扇开处,一把手枪正对着他,里面埋伏的人似乎早有准备。
这人双手扶住车柄,说:“乙房病人是需要急救吗?”
病房中人目不转睛地盯住他,手枪抬高,直顶在他的脑门上,冷笑道:“不是病人要急救,是你需要急救了。举起手,退后两步,不准动,不然我手指一扣,你就是具尸首。”
这医生模样的人顺从地举起双手,说:“我是新来的外科医生林长东,我确实是来带乙房病人的。”
他语速沉稳,音调高亢,在空寂的走廊里回响着。隔壁病房里,传出一个女人的嘤嘤哭声,她推开门,说:“我丈夫快死了,快死了!救人呀!救命啊!”
她一脸悲切,张开双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拉住这医生,使劲地摇撼道:“求求你,医生,快点救他吧!”
医生举起双手,苦笑道:“我恐怕帮不了你了。”
那持枪之人怒吼道:“走开!别打搅我的公务!来人啊,抓住这个家伙!”
附近几个病房里冲出几个便衣来,一下子拥上前,将这假冒的医生双手拢到了背后,左三道、右三道地捆绑起来。那女人惊恐地坐倒在地,双手痉挛,拼命地压抑着哭声,不敢吭声。这几个人将这假冒的医生擒住,快步向楼下走去,大声吆喝不止。
医生一路拼命地挣扎喊冤,到了医院门口,那值守的日本军曹挥手拦住,以日语询问道:“这是怎么会事?”
这边带队的头目立即以日语答复道:“我是奉渡边大佐之命来这里抓捕反日分子的,这个嫌犯企图劫持犯人,被我们当场拿获。”
那军曹立即行礼,问:“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
那人说:“请替我立即向警备司令部联系,嫌犯已经逮捕,请速派车接应!”
军曹应了一声,迅捷无比地抬手一抹。那头目脖颈处血花四溅,一声未吭就倒了下去。另两个日本兵也已动手,刺刀闪烁处,将这余下的三个人中的两个当场戳倒,那个假医生早有准备,几乎在同时飞起一脚,正中面前之人的太阳穴,将他踢晕过去。
那边医院楼上,也已出了变故。那坐在墙边哭泣的女人突然间变了脸色,从裤腿处摸出把匕首来,冷不防一个奋身疾刺,将病房里持枪正自鸣得意的家伙当胸刺穿,一个踉跄向后栽倒。她的身后,假扮她垂危丈夫的人双手一挥,两把利刃正中屋内的另两个人,他们来不及反应就瞪圆了双眼,扑倒在地。
这一对男女急忙将病床上的小冯抬起来,转放到推车上,快步出了病房,飞速向电梯口奔去,下到楼底。医院门口,姚锒已率人将这几具尸体拖到暗处隐藏。一见小冯被救出了,马上下令全部转移,抄捷径小道向安全地带转移。
忙完了这一切,他继续带着这两名假扮鬼子士兵的队员,依旧以品字形阵势,大摇大摆地通过了吴尚市区的几条大街,在那些收拾残局的鬼子们无暇旁观的忙碌中,向西仓大街尽头走去。
姚锒返回了空宅,回到宅内自己的卧室,钻进被窝里,一觉睡到了日上三竿时仍未醒,全然是宿醉当头的模样儿。辛雯只当他这一夜大醉,决想不到他会在远离这宅第的地方干了这么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来。
等到接近中午时,姚锒终于开了卧室的门,走到廊下,极目远眺湛蓝的天空尽头飞旋的鸟群。昨夜的小雨,洗净了近日来的所有阴郁,让他有了焕然一新的感觉。接下来将要发生什么,他的心底早已隐然有数了。
辛雯系着围兜从厨房里出来,关切地望着他,说:“昨天夜里,街上死了好多鬼子,今儿一早纷纷传说。你跟大哥酒喝得太多,错过了这场热闹。”
姚锒笑了笑,说:“你又熬不住了,想凑热闹吗?听我的,把门关紧了,帮我琢磨几样好菜,我要回请哥哥呢。”
辛雯白了他一眼,说:“又要喝酒是不?可不能了!昨晚你们那个样子疯喝,我吓坏了,切切不能了!”
8
渡边重新修改了街头封锁计划,除了加强哨卡的掩体、增开瞭望孔外,还将压箱底的宝贝亮了出来——三辆意大利造的半履带式装甲巡逻车。这是六年前从淞沪战场上缴获的战利品,一直保养维护得很好,新近刚从上海运过来,上面装配有机枪、小口径火炮,车厢里可容纳十二个人的小分队,行进速度极快,正适合在吴尚这样的城市施展,并能够给渡边业已破产的封锁计划予以修复。
为了显示威风,震慑敌手,渡边亲自登上装甲车,手扶战刀,在卫队的护持下,经由城关大道、天禄街、天福街等处,炫耀一番之后,方才罢手。他回到宪兵队,刚刚进门,就得到了报告,有位客人正在他的办公室内等候,已有半个钟头了。
渡边略略沉吟,猜出来客的身份,冷笑一声。
他走进门内,一个人正背负双手,仰头看墙上的地图,高瘦的背影,正应了他的猜测。他在椅子上坐下,说:“你来啦。”
那人探过头来,微微欠身,说:“是啊,早间听说了,特地来看看。”
“来看看?”渡边笑了一声,拉开抽屉,取出包烟抽出一支来放到桌边,问:“想说什么?”
那人没有去接烟,一撩长衫坐了下来,说:“手段变了,人或许没有变,老枪这回不玩枪了,玩弓弩飞箭,有点儿意思。”
渡边自己点起根烟来,低头揭开那本书的扉页,在上面寻找着作者的签名,想起他弃世前的样子,有些失落,不觉叹口气。那人以为他心态消沉,忙说道:“大佐不必忧虑,在下有办法来解决这个难题,特地来了,就是为了这个。”
渡边微笑道:“我忧虑了吗?你能看出我的忧虑,了不起,佩服!”
那人见他犹自不肯承认遭受挫折,说:“胜败乃兵家常事,不值一忧,大佐应该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才是,是我妄加猜疑了。不过,既然他们这样动了手,我们也要回敬一下,而真正的回敬,不是无缘无故杀几个人出气,必须让市府夜袭的那一幕上演,才行。”
渡边听他提及了不久前的荣耀,抬眼看他:“你有什么办法?”
那人俯身凑近了,说:“在下想亲率一支队伍,步其后尘,也向皇军发动几次袭击。”
渡边缓缓点头,说:“好,这是个绝妙的主意,你想重新夺回在吴尚地下组织的影响力了,他们会在以后的行动中依赖你所掌握的这支队伍,不过,这支队伍——”
那人说:“这支队伍必须由皇军方面提供,当然它起的是道具作用,我并不准备成为它真正的指挥者。但是,必须在我需要的时候,遵照我的计划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