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板壁上的挂钟叮叮当当地响了,已是晚上八点。
姚迅朝店门外瞅了一眼。遥远处,忽然噼里啪啦地响了起来,还夹带着几声轰鸣。
姚锒抹了下嘴,说:“谁家办喜事?爆竹、炮仗一连串响,倒也热闹。”
姚迅点头称是,再细听,摇头说:“这哪里是放炮仗?分明是开枪交火呢。才安顿了几天,就又大打出手了,真是麻烦,我这生意还做不做了?”
兄弟二人一个装腔,一个作势,倒将陪在一边的辛雯弄得疑惑不安。她快步到了店铺门口张望,只见远处红光闪烁,烟雾滚滚,不觉惊叫了一声。笼罩于这让她吃惊的场景之上的,正是一场暮春时节水雾蒙蒙的细雨。
距离西仓大街数公里处,城区一隅之侧,浩荡大河中,战斗交火正在如火如荼当中。军统吴尚站别动队菁华出动,依照姚特派员的计划,付诸实施。预先打入吴尚码头仓库工地的内线,在鬼子兵忙于晚餐时,换上了预备好的军服,大摇大摆地摸到了码头哨位,先后干掉了三个哨兵,并捡起三八大盖取而代之。他们发出了得手的讯号,指引早已潜伏在附近的别动队顺利登陆,并在掩护下依照地图避开鬼子,分路去业已完工,且开始存放部分军火物资的库房安置炸药,伺机引爆。
行动到了半途时,一个心存警惕的日本军官,穿着雨衣打着电筒出来查哨。走到岸堤上,喝问口令,发现情形不对,拔枪示警,虽然在第一时间内被监视的对方杀死,但还是朝天开了一枪。这一枪,俨然宣告了这场燃烧盛宴的开始。守备军火库的鬼子兵们冲出库房,按照渡边预演的应急计划,分路向码头、库房两处赶去。岗楼上,探照灯全力指引照明,但随即便被一枪打爆了。雨水潇潇中,失去照明的鬼子们并不慌乱,以战斗队列展开,先要掐死来犯之敌来去的必经之地码头堤岸,和据守掩护的别动队一部交火。
那厢里,安装炸药的爆破队抢在鬼子到达前,点燃了导火索,开始引爆库房。须臾间,爆炸声频连,火光冲天,存有军火的库房冲天而起,率先绽放出令吴尚人惊动的光焰,将周围的一切都湮没在火海当中。
渡边制订的应急计划中,卤丁河码头仓库堤岸驻守的日军一个中队、伪军一个营,分内外两道驻扎。一旦遭遇外来供给,以伪军为前沿据守,日军从背后支持。内部发生突发事件,则日军坚守各个要害位置,伪军转而进行外沿封锁,并协同进攻。此刻皇协军第六师第三十八团七营目睹了大火熊熊之势,从愕然中惊醒过来,立即拉开架势,从左右两路抄袭过来。
别动队爆破得手,无意恋战,依照预定计划,交替掩护向码头撤退,边走边打。河堤上,接应部队正在全力开火,吸引日伪军的火力,为突入的队伍减轻压力。被袭击的鬼子眼见防卫的仓库被炸,急红了眼,发疯似的穷追不舍。中队长意欲切腹,被部下劝住,要用这股袭击者的鲜血来洗刷耻辱。当下身先士卒,提着指挥刀率着士兵们冲在前面,身上连中了两弹也浑不在乎,叽里呱啦呐喊不休。
夜袭者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人手,退到了登岸处,留几个人和一挺机枪、两支冲锋枪、手榴弹若干,坚守断后,其余人员争先恐后地上了船,向河对岸划去。这边岸上的掩护不过五六分钟,便在日军掷弹筒的轰炸下被消灭了。成群的鬼子冲上河岸,排列成行,居高临下端起武器,瞄准着正在半渡的袭击者,射击不已。对面河岸上,别动队以机枪扫射来救援河上的同伴,可惜射程不够。船上的幸存者们,一面奋力划桨过河,一面拼死反击,不住有人被打死落水。等船到了对岸,原先的二十多人,生还者只有一小半。
这城区郊外的动静,最先惊动的是正在宪兵队里看书的渡边大佐,他蓦然起身,凝神分辨着,喃喃地说:“来了,终于来了,我恭候已久了,就等着你们呢。”
他拿起电话来,摇了几下,要通了警备司令部,问道:“吴尚地区有没有异常?”
那边报告,一号地区正在遭受敌方袭击。他嗯了一声,说:“一号地区保持原状态,总部不启用应急反应,派遣守备队、皇协军一个团救援卤丁河码头。”
作出了部署后,他如释重负地坐下,重新翻阅起方才中断的篇章来。
而此刻,城内针对他部属的另一种无声的猎杀已然拉开帷幕。
吴尚地下组织特别行动组的二十多人,左手枪,右手弩,倾听着远处的爆炸声和如暴雨般的枪弹声,在黑暗中离开隐蔽地,出现在了街头。他们脚步轻捷,果断地行走在麻石地面上,沙沙雨声掩盖住了他们行进的声响。
在天禄街口银行旧址处对面的黑暗中,游击战士已经攀爬上屋顶,用膝盖小心翼翼地顶住瓦面,将两把弩机并排架设在高高隆起的厚实屋脊上,在精美的砖块雕铸之后,远远地瞄准对面楼顶两个穿着雨衣持枪监视下面交通隘口的鬼子哨兵,拉弦上箭,瞄准定了各自的目标,彼此悄声呼应道:“一、二、三!”
俩人以数为号,同时发射。两支淬了剧毒的锋利箭矢穿过蒙蒙雨雾,正中目标,发出极细微的噗噗声,两个鬼子的步枪失手掉落,两只手死死抓住颈部,徒劳地痉挛挣扎了几下,就此断气。
这二人一击得手后,并没有收手转移,而是放下了弩机,转而面朝天空躺下,让面孔暴露在绵绵雨丝中,清醒、清醒、再清醒,然后重新俯身把住弩机,将箭上弦,重新瞄准住了大门前空无一人的哨位,其中一个捡起块碎砖,奋力扔到对面的台阶上,发出骨碌碌一阵响声。
门随即开了,一个鬼子边披雨衣,边骂骂咧咧地出来,四面张望,看看没有异常,便走到哨位前,一手遮雨,划着了火柴,点起根烟来。就在这火光刹那闪亮时,一支弩箭无声无息地插入他的胸口。这士兵捂住中箭处,身体向前扑倒,趴伏在了沙袋上。
另一个鬼子哨兵在门里叽里呱啦地说话,探头来看时,似乎是以为同伴摔倒了,嘻嘻哈哈地出来,伸手去拉。与此同时,又一支弩箭破空而来,不偏不倚,正中他的面颊,左腮进右腮出,仿佛穿鱼儿一样。这个鬼子眼睛瞪得滚圆,却叫不出声来,两手扒住沙袋,双腿接连蹬了三四下,便不再动弹了。
雨中屋脊后,两个游击战士轻声笑了起来,迅速地换了弩机,将放在一旁的短矛安上了机弦。根据白天的侦察,这幢楼房内,驻守的鬼子共有六人,还有两个必定是军曹头目,一旦他们出来,就此完全歼灭,才有重要的意义。
银行的门半敞开,夜风挟裹着雨点向屋里飘洒,时间一点点地过去,十分钟,二十分钟,终于,一个鬼子高声怒吼着出门来了,正往身上吃力地拴枪套,他还没有来得及发现两个横尸于门外的部下,便被一支尺许长的竹矛命中腹部,仰面摔倒,顺着台阶翻滚下去。
他的身后,一个举着手电筒的鬼子站在门口,正向外眺望,恰巧给了袭击者明确的目标。但听得机弩铮然一响,短矛直奔那电筒光亮而去,洞穿了那人的脖颈,将他钉牢在坚实的门板上。
这二人大功告成,收拾好弩机、箭矛,蹑手蹑脚地沿屋脊而行,下到围墙顶端,再跳进巷子里,借着这漫天的风雨遮蔽,悄然远去。
与此同步,日军依照街区封锁计划设在吴尚市区的重要哨卡,全遭受到了这无声息的袭击。被袭击处,日军士兵全部被毒箭、毒矛所消灭,无一活口。这一情况,直到两个钟头后,才被例行巡逻检查的宪兵队觉察出异样来。
夜半时分,笛声尖厉刺耳,整个吴尚,风雨潇潇。渡边大佐手执战刀,站在牛毛针般濡湿军衣的雨中,仰面朝天,紧咬嘴唇一言不发。他等来了意料中的袭击,却没有料到伴随这次袭击还有这样的结果。他所担忧的这原始武器,在这时候发挥了强大的功效。将他引为自豪的街区封锁计划,打得粉碎。这样大规模使用弩机箭矢的,是些什么人?共产新四军?军统?还是——
他陷入了无尽的疑惑中,一时难以自拔。
6
局势上的失利,并未改变渡边事务日程上的安排。他在卤丁河码头仓库被毁,街区封锁计划被粉碎的次日中午,照样在醉仙楼和心仪的女人——照相馆的邹小姐共进午餐。今天菜肴很简洁,只设了两张座位,两副碗筷,从形式上杜绝了第三者列席的可能。他端坐在木椅上,面无表情,盯着桌面上的缝隙,一言不发。直到邹芳上楼时,他抬眼间见到她未加修饰的面容,才显出了笑意。
邹芳仔细打量这个正处于败绩中的日本军官,虽然强作欢颜,但仍旧掩饰不去眉宇间的憔悴。一个英俊的男人,带了几分疲乏和忧愁,本该是最惹异性心生同情和爱怜的,但这种感觉在邹芳心中犹如一丝微风吹过,便无踪影,取而代之是欣喜和嘲笑。
她坐在他的对面,用干净的手帕擦拭竹筷,不动声色地问:“乱了一夜,你失眠了?”
渡边摇摇头,笑道:“没有完全失眠,凌晨三点,我睡了一觉,早上七点起床,检查夜间的事变,无非是反日分子耐不住寂寞,要显示自己的存在罢了。”
邹芳嗯了一声,问:“听说,卤丁河那边的仓库被炸了,死了不少人,这会影响你在吴尚的任职吗?”
渡边作了一个邀请品尝的手势,说:“也许吧,我的任期还有一段时间,上级应该不会提前中止我的任务,调我离开的,所以——”
“所以,你还能有心情来这里,吃饭喝酒。”邹芳毫不留情地揭戳道。
渡边神情自若地看着她,问:“为什么不呢?战争还在继续,昨天夜里反日分子的袭击,并不能阻断我对邹小姐的欣赏和仰慕,这是两回事嘛。当然,对你的仰慕,也不会影响到我即将对他们进行严厉残酷的反击!”
邹芳对他作如是回答,心中倒是有了一丝惊讶。这个鬼子,倒不似北条四郎之类的狂热、粗鄙、好斗,满嘴里叫嚣要将圣战进行到底之类的鬼话,却务实得很。
她微笑道:“这有什么意思,你杀我我杀你,杀来杀去,到头来谁都不能幸免。北条中佐,以及若干你的前任,都是这样一一被老枪打死的。杀人者,恒被人杀,这是一条真理。所以,我说太平无事,才是最重要的。大佐阁下,仗打了这么些年,也许大伙儿都累了,快要结束了吧?”
渡边扶了下眼镜,说:“战争是应该到尾声了,早点儿结束,会少死许多人。”
邹芳半带嘲讽道:“会以什么样的方式结束呢?”
渡边想了想,说:“媾和,我猜会是以媾和的方式来结束战争。”
邹芳以失望的口吻说:“这么说,打了这么多年,没有胜负?”
渡边沉吟道:“胜负已决,还用多说?我指的是战争的结束方式。”
邹芳叹口气,说:“耀武扬威了这么久,突然要媾和了,我怎么觉得像是个笑话了?”
渡边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说:“邹小姐,战争的结局,不是你我所能操心的,决断权,留给军方和那些政客们去吧。无论战争结果如何,都改变不了我对你的仰慕之情,对不起,邹小姐,我已经深深地为你的风姿所倾倒,情不自已,必须向你表白。”
邹芳淡淡一笑,说:“承蒙大佐阁下的厚爱,可惜我却无法对你这样一个日本军人产生丝毫的好感。战争期间,我目睹了太多的杀戮,血流得太多了,洗不干净了。”
渡边郑重地除下军帽,说:“邹小姐,我平生只对两个女人动过情,一位已经去世,另一位就是你。我不想倚仗占领者的权力来玷污自己心中这一段美好的情感,请你不必考虑我的身份,只当我是一个真心求爱的普通人,接受我的爱慕。”
邹芳笑出声来,说:“渡边大佐,你太幼稚了,这些话,还请收回去吧。”
渡边颔首致意,说:“邹小姐,深陷爱情的人,总是幼稚的,请你谅解。”
邹芳摆了下手,像是驱赶空气中的苍蝇一样,强忍着厌恶之色,说:“渡边大佐,战乱之年,保全性命都是奢望,还轮得到谈情说爱?你连自己在吴尚还能待多久都没有把握,还能指望一个异国女人对你寄托希望?这简直是笑话。”
她肆无忌惮地大笑一声。渡边神色平静地取下了眼镜,用棉布擦拭着,说:“在这样的局势下,我想,邹小姐,你我各自存活到战争结束那天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但我单独生存下去的可能性大于你,你如果接受了我,那么我们彼此珍重,一起活下去的可能会大增。我是真心爱你,这是我们能够坐在这里谈论未来的基础,希望你能理解这一点。”
邹芳神情平和下来,注视着这个举止文雅、语言温柔的日本军官,坚定地摇头,含笑说:“渡边大佐,谢谢你的厚爱,我想,纵然形势险恶,纵然我未能活过这场战争,我都不能违背了自己的本意。也许,我会碰到我所喜欢的男人,也许会失之交臂,但死亡从来就不能让我屈从。”
她说这番话时,脑海里浮现的是姚锒那徐徐走近照相馆门前的身影,心中一片温馨。
渡边沉默了,他对于邹芳的拒绝有所预料,但却没有想到这个女人会有如此的言辞。这样的女人,又在他的心目中极大地提升了位置,令他忽然自惭形秽。他拿起筷子,指指桌上的菜肴,说:“邹小姐,这件事以后再说。”
邹芳心存轻蔑之意,期待着这个鬼子撕下温情面纱,用生死来威胁自己,但却没料到他还能如此平静。她这一刻感觉到了饥饿,便不再多说,先行填饱肚子。两人之间,再无言语交接,匆匆吃完了午饭,渡边做个手势,要送女客人回去。邹芳摇摇头,说:“我自己走走,吃饱了步行,是最适宜的消遣方式。”
渡边在路边目送着这个女人袅袅婷婷地向天禄街方向走去,自己掉头向右,不过几步路,就跨进了隆盛商行的店门。
伙计忙不迭地叫道:“掌柜的,有太君到了!”
经理室内,传来姚迅懒洋洋的声音:“哪位太君啊?”
渡边笑道:“姚掌柜的,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