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锒叹息道:“形势严峻,这个鬼子心机深沉,还有几张牌我们没有掌握,必须弄清楚。晋夫的那个主意,我已经知道了,不必理会,但是在可控的前提下顺势而为,还是可行的。你注意保护自己,我也会留意的,说句实话,你是共产党抗日分子,他早已心知肚明,只不过是别有用心罢了。每一个人都有弱点,他的弱点就是对你有非分之想,又自恃身份想不依靠武力,以所谓的个人魅力让你动心。呵呵,让晋夫出面,使用这样的伎俩,已经落于下乘了。”
邹芳讶然一惊,说:“他,真的是——”
姚锒冷笑一声,说:“他来吴尚之后的所作所为,为自己的真实身份做了诠释。但是,这些照片被敌人截获了,通讯员小冯肯定是负伤住进了医院,可以肯定迄今为止,他还没有屈服,出卖组织,但他落在敌人的手里,能撑多久?是个未知数,我的身份他知道,我必须尽快设法救他出来。你的任务很明确,假意与渡边周旋,全力查清鬼子在吴尚驻军以及军火计划的秘密。至于晋夫,你仍旧要保持原来的态度,敬而远之,不要让他觉察出异样来。距离鬼子的大批军火抵达吴尚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咱们要尽快行动起来,才能有胜算。”
邹芳担忧地望着他,说:“这么看,你的处境也很危险,要不要先转入地下,辛雯同志也必须转移。”
姚锒考虑了一下,说:“不用,我有把握,这两天之内,不会出变故。而且,据我判断,这两天内,渡边将会疲于奔命,焦头烂额,未必会有心思来全力审讯小冯。”
邹芳心中折服,情不自禁向前走了两步,望着他,说:“我原本讨厌你,是因为你跟这些鬼子打得火热,心存鄙视。可是又总是无法对你真实地痛恨起来,这一点,连我自己都难以弄明白,现在,我终于清楚了,我的那些误解都是浮于表面的,其实,我心里一直就没有恨过你,我的直觉,才是正确的。”
姚锒凝视着这个衣着充满异域风情、目光灼热的女人,抑制不住内心的冲动,展开双臂,一下子将她抱在怀里,深深地吻了下去。邹芳浑身颤抖着,接受着这个曾经在自己少女时代险些成为自己姐夫的男人的爱抚。她紧闭双眼,欢乐的泪花夺眶而出,顺着面颊流淌下来。
几分钟后,姚锒决然地松开手,挪移开自己冲动的热吻,抬手在她的鼻尖上轻刮了一下,说:“留意保护自己,我会记住今天这个日子的,对我们来说,它太重要了。”
邹芳用力地点了下头,指指后院,说:“你要取的东西,都在那里,赶紧转移走吧,好好地用它们来对付鬼子,让他们继续做噩梦,就像老枪一样!”
姚锒听到她说出“老枪”两个字,笑了起来,肯定道:“会的,一定会的,让它们跟老枪一样,成为鬼子们闻名丧胆的武器!”
4
姚迅的计划部署已经完成,亟待今夜付诸实施。他的几十船粮食业已转运到那处神秘乍现的仓库,有了一根金条的贿赂,中村大尉忽然间浑身散发着友善的气息,甚至在之前一天令他惊讶地出现在隆盛商行,登门拜访来了。
他见了这个不速之客,心中大喜,连忙招呼伙计沏茶,殷勤相待,还特地去对面饭馆里订了一桌丰盛的酒菜,送到铺子里来。在太阳尚未下山之际,就请他入席小酌。中村量浅,几杯下肚后,先是表示感激,然后便显出了消沉之态,喃喃地说自己来这吴尚,也不过是匆匆过客,等渡边大佐的任务完成了依旧要回南京本部;日本本土,在美军的飞机轰炸之下,已成焦土,甚至,连几艘用作海上运输的舰船都没有了;战局大势至此,就算打一场胜仗,那也无济于事;他只想能在这场战争结束时还活着,有一些积蓄,不至于沦为饿殍而已。
姚迅没料到这位建筑工程师竟然对战争如此悲观,与他所常见的那些鬼子截然不同,倒起了一丝怜悯之心,陪他喝了几盅酒,趁酒酣热时,悄声问道:“中村先生,那些粮食可是我的命根子呀,放在你指定地方,是不是不保险?”
中村说:“保险,你可以绝对放心,我所设计的仓库,以及保护方案,都万无一失,皇军的军火,比你的那点儿粮食要重要得多!”姚迅却又悄声问:“那,卤丁河码头仓库是不是比这里更加安全?”
中村摇头道:“姚掌柜的,你舍近求远,舍易求难,胡乱琢磨,那是要吃大亏的。卤丁河码头仓库,只是一座正式公开的仓库罢了。”
姚迅经此探询之后,方才拿定了主意,将那个奇正相辅的计划开始实施。
经过一个昼夜的调度和安排,他手下掌握的所有武装,都已经进入待发状态。以军统吴尚站人员精挑出的夜袭队,装备了新近调拨的美式汤姆森冲锋枪和高能炸药,分乘多艘小船,从水路潜近卤丁河码头仓库;先行混入仓库做工的内线,伪装成鬼子巡逻,解决掉了岸堤上的岗哨,并取而代之,引导夜袭队登岸,设伏阻击、掩护爆破队安装炸药,炸毁业已入库亟待转运的鬼子的部分弹药,就此一举摧毁这座仓库。
至于姚迅赖以看家的忠义救国军,分成了三路:一路驻守城外,监视城外鬼子扫荡部队的行动;一路化整为零进入吴尚市区,作为暗哨潜伏藏匿,以静待动,侦察日军各处驻军的应变行动,详细记录;一路在卤丁河码头仓库对岸,接应河对岸袭击仓库的队伍。
上午九点,负责指挥协调三路人马的忠义救国军三支队李司令,进城来在隆盛商行稍作逗留,报告一切准备都已完备,就等着今夜雨水潇潇时动手了。
姚迅布置妥当,尽遣部下,独自坐在经理室里,颇有几分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气概。他手里夹了支烟,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正在神思恍惚时,自燃的烟头烫到了手指,他一疼之下,睁开了眼,却见一个人站在面前,正俯看着自己,目光里充满了好奇和探究。他霎时间出了一身冷汗,惊讶地叫道:“渡边大佐!”
渡边笑道:“我让伙计不要叫你,免得打搅了你的清梦。你这一醒不是我惊扰的吧?”
姚锒呵呵笑道:“哪里,我是梦见了贵人降临,忽然睁眼,果然不错。大佐阁下,哪阵风把你吹来的?”
渡边坐到了他的经理座位上,将三张照片依次放在桌上,说:“不是风吹来的,是这三张照片指引我来的。”
姚迅起身凑过去一看,惊讶道:“这怎么回事?拍个光身男人,吓唬谁呢?我当是上海滩黄色杂志上的光屁股美人儿呢。”
渡边指点照片,说:“我要请你帮忙查一查,这照片上的人是谁?拍这些照片的人是谁?弄清楚了,老枪一案指日可破。”
“这个人就是老枪?”姚迅故作惊讶。
渡边点头说:“也许是吧,若能查出他来,就是大大的功劳,必将在这座城市的历史上留下你的大名。我的那些前任们,都将被划入耻辱的行列。”
姚迅笑道:“那敢情好,现在我就可以有了确切目标去开展侦察工作了。但愿老天保佑,让我逮着他。”
渡边大笑,说:“那,我就预祝姚特派员马到成功,旗开得胜。”
姚迅拱手道:“托您的口福,我当尽力而为。”
这件事办妥,渡边貌似放下心来,返回宪兵队去了。姚迅看看这张出自自家之手的照片,想到了兄弟姚锒,心中疑虑起来:倘若真如渡边所言,这个人可能是老枪,那自己便是做了一件与共产党地下组织为敌的事情。可是,老枪向来是来无影去无踪,他会那样轻易地落入己手?他一时难明所以,暂先抛下,依旧去椅子上坐下,小憩了一阵子后,坐起身召唤伙计进来,让他去姚宅请二少爷来商行见面。
这伙计看看日头偏西,问:“掌柜的,是要请二少爷吃饭吧?”
姚迅哈哈一笑,点头说:“也成,今儿晚上,我请二弟共饮,看戏,嗯,顺带请一请我那个弟媳妇,二少奶奶。”
伙计领命往姚宅去了,到了门外,噼噼啪啪地拍打门环。好一阵子,里面有个女子问:“谁呀?”
伙计说:“隆盛商行姚掌柜的让我来请二少爷去他那里吃晚饭。”
那女人回答道:“二少爷不在家,等他回来,我告诉他。”
伙计离去后,辛雯坐在卧室窗台前,从锦盒里取出一支手枪来,卸解开来,反复地检查了一遍,再将它重新组装起来,抬手侧身以一个标准射击姿态瞄准了窗外院角的一块雕花砖头,凝视许久之后,才放下枪,重新收藏起来。她走出屋子,站在廊下,慵懒地倚住廊柱,低声哼起一段曲调来。
这时,她身后通向后园的甬道里传来轻柔的脚步声,她凝神细辨,说:“你原来没有出去呀,怎么神神道道地从后面来了。”
拐角处,传来姚锒的声音:“我一直没有出去,在后院里仔细琢磨,想请老大回家来住,总得规划一下吧。”
辛雯狐疑地问:“是他自己要来住?还是你硬是拉他回来住?”
姚锒说:“他是长房长子,理应来住,有什么硬拉不硬拉的。”
辛雯说:“我不希望你硬要他回来。”
姚锒不悦,说:“这些事,本不该你过问的。”
辛雯赌气道:“不问就不问,谁稀罕了。我明儿就回娘家去,不掺和在你们家里。”
姚锒说:“好啊,过两天,我就托人找车送你回去。”
辛雯甩手道:“那好,我现在就走。”
她拔腿欲走,姚锒笑了起来,说:“又使小性子了,谁真的娶了你这个凶巴巴的女人,可要遭罪了。连大伯子都扫地出门,不让进屋,厉害!”
辛雯气恼道:“什么真真假假,我是你明媒正娶的老婆,你还能赖账不成?”
姚锒耸了下肩,转身要回书房去。
辛雯冷冷地说:“你大哥刚派人来请,约你晚上去他那里喝酒。”
姚锒一愣,问:“今晚?”
辛雯点头,说:“我锅里还有中午时剩下的菜,看来,你是吃不着了。”
姚锒看看天色,说:“也好,累了一天,忙里偷闲,也乐上一乐吧。你晚上陪我一起去,跟这位大伯子多接触接触。”
辛雯迟疑了一下,掉头向卧室走去,说:“我去换件衣服,梳理一下,陪你出门,可别让人说太丑了,对不住这姚家二少爷的脸面。”
姚锒将走廊里那只椅子提到院子里,坐下来点起根烟,凝望着青翠草丛间飞舞的白色粉蝶,暗自出神。种种迹象表明,今晚,将有异动,他提前安排了应对策略。二十多把弩机和二百多支竹箭、竹矛均已分发下去,他所掌握的那二十多人的游击小组,或许将会粉墨登场,在日军焦头烂额时,插入他们的要害。
但,今晚所期待的热闹,会不会发生?他自己原来也只有七成把握,此刻得了哥哥姚迅的邀请,心中洞彻了底细,知道,这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
5
隆盛商行里的宴席天黑时分便已开始,为了体现这是兄弟间的家庭聚会,姚迅没有从饭馆里订酒菜,而是着伙计去买了本地的土产菜蔬,请了位厨子在店铺后面的厨房里掌勺。本地的干烧虎头鲨、韭菜炒蚬子、青椒肉片、拔丝鲜羹、麻虾炖蛋、红烧小公鸡、鲫鱼汤,满满一桌,外加上本地土酿的烈性高粱酒。
姚迅在主位上坐定,请弟弟、弟媳在左首和对面坐下,右首处是名义上的账房先生,实质是电讯主任计某。
姚锒望着杯中斟满的酒,拿起筷子要去蘸点儿尝试。
姚迅笑道:“不必尝了,这酒性子猛,咱们好好地喝。”
姚锒品咂了一口,皱眉说:“哥,瞧这架势,今晚上是要不醉不归啦?我这点儿量,从小就不行,你这是存心考校我呢。”
姚迅笑道:“听说兄弟近日酒量大增,颇有进步,我是有心考校,弟妹,你可不要怪罪。”
辛雯面无表情,说:“他在家滴酒不沾,烟倒抽得多。”
姚迅点头说:“嗯,懂得在老婆面前隐匿行迹了,也算是个好男人。”
姚锒微微一笑,说:“哥,我这嫂子,你什么时候娶进门啊?省得你整天嚼舌头,拿我开心。”
姚迅故作神秘道:“你那嫂子,这会儿还不知道在哪里着急呢,等着哥哥我去登门下聘,八抬大轿抬回去拜堂成亲呢。”
兄弟二人相视而笑,先喝掉第一杯酒。姚迅目光瞥处,木板墙上的挂钟显示的时间是晚上六点半,日本军营里同步进入了晚餐时间。这个时候,渡边在哪里呢?
姚锒斟满酒杯,执壶笑道:“哥,时间还早,我估摸着,咱们俩把这一坛子酒喝光了,得是下半夜的事情了。”
辛雯惊诧道:“一坛子酒都喝了,你们不醉死才怪!”
姚迅打个哈哈,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这老弟,几年不见,已经成了个酒鬼了!”
姚锒轻描淡写地说:“哥,你有所不知,老弟我在日本留学那几年,就已经是个酒鬼了,每天在东京街头,跟那些日本人拼酒,战前就已经抗日啦!”
姚迅竖起大拇指,说:“佩服!佩服!原来老弟竟然是抗日先驱!不过,我听人说过,那几年,不少留学生在日本,都时兴逛窑子嫖日本妓女,在床上身体力行抗日工作,并引为自豪。你老弟喝酒抗日之余,有没有两者兼顾呀?”
姚锒笑而不答,去捡起一块菜来,慢慢地品尝。
辛雯瞪大了眼,问:“真有这样的事?”
姚迅大笑,举起酒杯,望着兄弟说:“老弟,哥说走嘴了,自罚一杯!自罚一杯!”
姚锒仿佛在回忆昔日里异域留学的生活,出神片刻,对于哥哥的歉意并未留神,拿起杯子来,说:“我在日本几年,惭愧得很,除了学得一口流利的日语外,其他都一无所成,拿不出什么本事来报效国家,只有关起门来做隐士一条路可走了。这几年时光,也算是白费了。”
姚迅说:“做隐士也很不错嘛,至少,你没有跟那些家伙一样,干了亲日的勾当,成了人见人骂的汉奸。”
姚锒笑了笑,说:“已经是啦,渡边几次登门,弄得街坊看见我都害怕了,脊背上不知道指戳了多少呢!唉,正是无事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他这一句,似有所指。
姚迅心中明白。辛雯似乎委屈地垂下了头。
兄弟俩连忙互敬一杯,转移了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