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又彻底打乱了江凌的日程安排。
昨天晚上安排的工作日程是,第二天上午上班之后,先找县委副书记徐光辉和办公室主任李学明了解“两会”有关事宜的进展情况,如条件成熟,下午便召集由政府副县长、人大正副主任、政协正副主席,以及由县委组织部等有关部门负责人参加的联席会议,通报前段时间的会议准备情况,布置下一步工作的有关事项。散会之后,抓紧赶往市里,向市委梁书记或市委组织部的何部长作一次情况汇报,同时顺便了解市里的最新精神。
其实这些都是次要的,关键是督促市里尽快确定几大班子最终人选。在这个核心问题上,江凌心里明白,要想彻底改变早已形成事实的人事安排格局,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儿。但她还是顶着来自方方面面的压力,根据来河东县后掌握到的实际情况,在争取多数在职领导和部分退下来的老同志的意见的基础上,依照正常的组织程序,让县委组织部向市委组织部提交了一个新的人员推荐名单。
可让她想不到的是,报送名单之后,首先在市委组织部就遇到了强大阻力。市委组织部的何部长在电话里曾经十分严肃地对她作出指示,来到一个新的环境里,尤其是像河东县这样矛盾突出问题成堆的地方,应该在工作思路上多动脑筋,在思想作风上多下工夫,在生活作风上严加要求,力求尽快熟悉情况进入角色提高威信,最大限度地创造团结稳定的良好局面,切忌在人事问题上搞大的动作,特别是在最敏感的职位安排上,更是要小心谨慎才行。只有克服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陈规陋习,用无比宽广的胸怀去包容他们,用甘受委屈的精神去感化他们,用自身的实际行动去带动他们,才能彻底改变原来的混乱局面,从而实现新的团结,带来新的气象,干出新的业绩,创造新的辉煌。
因新官上任,面对的又是组织部长,即使心里很不乐意,她也得虚心接受领导提出的意见。
但是,她自有打算和主张,那便是耐心等待时机。不怕碰钉子,就怕自己缺乏韧度和硬度。在一块特制的钢板上面,铁钉也会软下来。
江凌的另一个打算是,再次顺便回家看看。自来河东县任职后,总共才回去过两次。第一次是借开会之机,回家打了一个转儿,因应付一次检查,很快就赶了回来。正儿八经的回家,是在上周末的一个下午,充其量也不过在家住了一夜。她不是不想家,是新的工作岗位不允许她想家。尽管只有一百公里的路程,踩踩油门就能回去,可需要处理的公务实在太多,就是晚间,也不能随意脱离工作岗位。尽管如此,感情上也从来没出现过大的危机。所以不管走到哪里,她相信那个通情达理的男人会充分理解自己。
要说有点儿问题的话,主要是思念自己的女儿。当然,女儿更思念自己了。昨天晚上,时间都很晚了,女儿还打过电话来,问她什么时候回家。听那边传来的声音,女儿分明是用哭腔跟她说话。这次回市里去,虽然已有了打算,可是她却没有明确地告诉女儿。怕一旦回不去了,女儿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儿并不鲜见。
似她估计的一样,情况的确在发生着变化。
早上上班,江凌来到办公室之后,正要找李学明商量此事,想不到宣传部长高小丽却突然来了电话。高小丽的话音挺急促,上来就问她现在哪里,说话是否方便。如果方便的话,有件事儿先在电话里向书记简要汇报一下情况。
江凌说,才刚刚上班,还能去哪呢?刚来到办公室里。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高小丽前几天向她汇报过的一件事儿。
事情是这样的:那天上午,因一件挠头的事儿,她特别心烦。这时,高小丽却突然推门进来汇报情况。就问高小丽急匆匆的样子,有何要事需要商谈?
高小丽踌躇半天才说,其实也没什么要事,但也不能算不重要。
江凌这才重视起来,便让高小丽说下去。
高小丽说,刚才她接到一个电话,是《大河日报》编辑部直接打给她的。大体意思是,他们听说河东县刚来了一位新书记,还是个年轻有为的女书记,这在全省内也绝无仅有,征求一下意见,是否能拿出一定的版面来,为河东县搞一次大规模的集中宣传活动。
《大河日报》由省委主办,应该说是省内影响最大、最有权威的一家党报。别说小小的县级单位,就是地市级单位,也是巴不得的事儿,能在上面进行一次集中宣传,实属不易。
江凌知道该报的分量,更知道上稿的难度,所以一上来就质问高小丽,是你们宣传部主动联系,还是他们送货上门?
高小丽说,因江书记刚刚到任,县里的工作才刚刚铺开,目前我们还没有这样的打算。是由他们主动联系。
江凌的眼里,立时就打上了一个问号。天上掉不下馅饼来,他们八成是另有所图。于是就问高小丽,他们提什么条件没有?
高小丽说,对方开诚布公,明码标价,说上一个通版的内容,外加一个版面广告,最少也不能低于三十万元。不过,考虑到江书记是新官上任,河东县又不富裕,可放宽一下条件,适当给以优惠。如果有意的话,他们近日内将派专员过来洽谈此事。所刊登的内容,还可派出最优秀的记者过来采写稿子。
然而,江凌却不为所动。别说花钱搞宣传、买名声了,就是一个子儿不要,也未必事成。在尚未确定发展思路的情况下,就大张旗鼓地开展大规模的对外宣传活动,会产生什么影响啊?何况,她从内心就不大喜欢这些虚张声势的事儿。少说多做,或做了不说,那才是她的行事风格。并不是思想保守,有意封闭,而是时机尚不成熟。于是便对高小丽说,这样的宣传活动,还是少搞或不搞为宜。起码目前还不具备条件。再说了,眼下县财政吃紧,连正常的支出都困难重重,哪有闲钱去干这些毫无意义的事儿?让老百姓知道了,不将咱们骂死才怪!
高小丽便诉苦道,工作角度不同,认识问题的程度当然就不同了。财政困难不假,可再紧张,县里也不缺这几个子儿。江书记,你是站在全县的高度看问题,但没有替部门,特别是我这个宣传部长着想。
江凌说,我理解你们的难处,更同情你们所付出的劳动,可那是个原则问题,这次绝不能满足他们的要求。大不了暂时不上稿子。工作是干出来的,不是吹出来的,咱们不吃那一套!还是先向他们做好解释工作吧。
高小丽虽然满口应诺,但离开时还是表现得不大高兴。
接到高小丽的电话,似条件反射,江凌脑子里不禁又蹦出一个疑问来:莫非《大河日报》的人又过来找麻烦?没等高小丽开口说话,江凌就预料到可能有紧急情况,便对高小丽说,现在办公室正好没人,你抓紧过来吧,过一会我还得召集一个会议。
高小丽说,江书记,我还过不去呢!
江凌就逗她说,你这个宣传部长架子还不小哩,连书记都不放在眼里了!
高小丽说,在书记面前,要死我也不敢拿架子!不是不过去,实在是过不去!
江凌说,那么,我就派一乘轿子抬你过来!
高小丽这才实说,江书记,我真的不在办公室里,现在河口乡呢!
江凌一听,便明白了大半。高小丽这么早就去了河口乡,八成与杨家口岸翻船事故的事儿有关。
这是一次人为的责任事故,说不上触目惊心,但也让人提心吊胆。
事故发生在昨天下午的黄昏时段。
当时,江凌与副县长刘国强和水利局长方建刚正在一块儿,并邀请了几名水利建设专家,深入研究建设东莱河水库施工方案可行性的有关问题。从下午三点开始,一直到了六点钟,才算弄出了一点儿眉目。此次见面,由江凌主动召集。她的主导思想是,距离“两会”召开的时间越来越近,然而会议的几个主要文件还未见分晓。不是有关部门跟不上节奏,而是全县的工作重点,或者说今后一个较长时期的工作重心问题迟迟确定不下来,所以会议文件才一直拖着无法定稿。如果今年的工作重点以解决“三农”问题作为主题,那么建设东莱河水库工程便是各项经济工作的重中之重。只有先拿出一个可行性方案来,才能适时召开县委常委会,作出最终的决策,从而写入文件,并提交全体代表和委员们进行广泛的讨论。县水利局牵头制定的那个方案,尽管动了不少脑筋,付出了很大的心血,可几易其稿之后,依然让人不尽满意。别说提交“两会”讨论,就是拿到常委会上去,也没有太大的说服力。为此,江凌就显得很不耐烦,并且从侧面对刘国强和方建刚含蓄地进行了批评。然而,时间不等人,江凌只好给刘国强和方建刚下了死令,三天之内,就是不吃饭不睡觉,也得将最终的方案拿出来,按时提交县委常委会进行讨论。刘国强和方建刚便表态说,到时一定提交出一份完整而具有说服力的方案来。见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方建刚便挽留江凌在伙房就餐。江凌想了一想,宿舍里储存的方便面已经吃光,还真没处吃饭,便痛快地应了下来。但前提条件是吃便饭。
晚餐就要结束时,办公室突然给江凌来了电话。这个时候来电话,用不着多想,江凌就意识到有重要情况,便问何事。
秘书说出事了。
江凌将剩下的半碗稀饭推到一边儿,问出了什么事。
秘书回答,河口乡杨家口岸发生了翻船事故。
江凌问具体情况,秘书说不知道事故细节,只知道出了事故,估计挺严重的。他们没有直接找你,先按照程序上报给了办公室。电话是河口乡党委书记曹学庆亲自打过来的。事故刚刚发生了半个小时。其他情况,一概不知。
江凌不禁一惊,立时想到,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事故不论大小,其性质都非常严重。她刚来河东县的第三天,便去省里参加了一个直接开到县委书记一级的重要会议。会议的主要内容,是传达中央有关会议精神,部署全省近期内的安全稳定事宜。会议特别强调,除坚决杜绝进京上访事件之外,还要严格控制各类事故,特别是恶性事故的发生。并且提出要求,各地要根据中央和省委两级会议精神,扎扎实实开展一次“安全月”活动,在春节期间绝对不能出现任何问题。一旦出现问题,省里将一级级追查,并予以严肃处理。江凌不敢怠慢,回来后便立即召开有关会议,传达上级会议精神,同时还以县委、县政府的名义下发了相关文件。在听取全县安全工作隐患排查情况汇报时,江凌已经掌握了一些情况。因河口乡杨家口岸渡口经常出现渡船超员现象,所以县里才责成乡里一定要强化措施,加强管理,确保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全。尽管三令五申,又刚开了会议,想不到现在还是出现了问题。八成还是与渡船超载有关。
时间紧急,情况严重,一刻也不能延误。江凌考虑到问题不仅严重,而且还十分敏感,所以便在电话里告诉秘书,这件事她自己知道就行了,暂且不要告诉县里的其他领导,如何处理此事,随时听她的通知。
江凌接着就给河口乡党委书记曹学庆打电话,询问翻船事故的具体情况。
曹学庆在电话里汇报说,翻船事故发生的具体时间正好是下午五点半。截至现在,落水的二十三名群众已救上来二十名,那三名失踪的群众,乡里正全力以赴进行抢救。具体情况,根据事态的发展,随时向县里汇报。曹学庆话音低沉,吭哧了半天,竟说不出话来了。
江凌猜测,曹学庆可能要作自我批评,或是因受了惊吓,思维一时产生了混乱。本来想详细询问一下事故的原因,也想在电话里狠批一下曹学庆,但转念一想,当务之急救人要紧,将损失降低到最低的程度,不是谈那些事儿的时候,就是追究事故责任,也得等到处理完事故后再说。于是就交代曹学庆说,一定要沉着应对,不惜任何代价抢救每一条生命,乡里需要什么样的支持,随时跟她电话联系。并且安慰道,过一会儿,她就让刘县长赶往河口乡,协助乡里处理翻船事故的具体事宜。
刘国强是管水利的,翻船事故又发生在黄河水道,说起来与刘国强也有很大的关系。让刘国强过去处理事故,应该说是他分内的事情。从刚才的通话中,刘国强已经听出了许多门道,并且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江凌还没有说完,其实他就做好了处理事故的思想准备。按照江凌的交代,不到一个小时,刘国强便火速赶到了事故现场。
刘国强离开县城之后,江凌没有回宿舍休息,而是直接去了办公室,急切地等待着那边的消息。
到了晚上七点半,刘国强才来了电话。刘国强电话汇报的情况与曹学庆大体一致。所不同的是,事故的具体情况已经透明。他赶过去后,事态的发展是,救起的落水群众已经安全回家;失踪的三名群众,也在下游三公里的地方捞了上来,不过只救活了一人。
江凌随后便问事故的原因。早不出,晚不出,偏偏在这样的节骨眼上发生事故,他们是怎么弄得?
刘国强说,现在还不好定论。沉默片刻后接着说,不过,事故原因也是明摆着的。与乡里有直接关系,但又情有可原。运送来往顾客的是一条几乎报废的破船,早在县里召开会议之前,乡里就已下了禁行令,责令他们停业整顿。船主是原来胡县长的一位亲戚,胡县长曾多次给乡里打电话说情,乡里顶不住,所以才给予放行的。前几天县里召开安全工作会议之后,乡里再次禁行,船主因失去了胡县长这座靠山,终于软了下来,答应更换新船。可就在这节骨眼上,船体突然透水,结果就发生了昨天的翻船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