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凌说,不管怎么说,乡里也有重大责任。那个曹学庆现在是什么态度?
刘国强说,态度端正得很。曹学庆已对我明确表态,事故处理结束之后,他要向县委作出深刻检查,并甘愿接受组织对他的任何处理。
江凌根据平时掌握到的情况,她知道曹学庆也是个很不错的乡镇党委书记,这时就有些心软,便对刘国强说,处理事故要紧,至于责任问题嘛,日后再说。忽然又问刘国强,这次翻船,根据死亡人数,算什么性质的事故?
刘国强处理过多起伤亡事故,也了解这方面的情况,便回答道,按上级有关规定,死亡十人以上的是恶性事故,五人以上的是重大事故,必须立即上报省政府有关部门。死亡两人以下者是一般事故,可以自行处理,但必须上报备案。这次翻船事故,侥幸的是只死亡了两人,因此有着很大的缓冲空间。即便是一般性事故,也毕竟不是好事。只要报了上去,肯定对县里不利。江书记,你看这样处理行不行?反正是一般性事故,河口乡又地理偏僻,只要处理好善后工作,避免死者家属上访,没人乱捅娄子,就不会出现大的问题。先暂时封闭消息,待“两会”结束之后再去省、市有关部门疏通关系,然后上报备案。
江凌思忖半天才说,也只有这么办了。但是绝对不能弄虚作假。“两会”在即,我的主要精力要放在这上面,那边的事儿就交给你了。至于赔偿事宜,你看着办,乡里再穷,也不能亏待了死者家属。还有那个肇事的船主,决不能轻饶了他!
刘国强就表态说,你放心好了,我一定配合乡里将这件事办妥,争取明天下午给你一个圆满的处理结果。
放下电话,不知是深受感动还是怎么着,江凌感觉心里挺不是滋味的,仰在椅子上躺了好久,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但还是自语道,这样的好干部万里挑一,实属难得,理应得到提拔重用,只可惜自己手里没那样大的权力。
弄明翻船事故原因之后,江凌才确定了第二天的日程安排。
这时,江凌便十分警觉地问高小丽,到河口乡干什么去了?
高小丽便照实说,昨天下午河口乡杨家口岸发生的翻船事故,已有人捅到了《大河日报》。在一般情况下,他们就是过来采访,或是有意曝光,事先应跟地方宣传部门打声招呼,所报道的内容和尺度也得适当通气,即便发生对立,也不能搞突然袭击。这次却十分反常,在接到举报电话之后,天不亮他们就派记者直接去了河口乡事发地点。这个消息,是以前熟悉的一位记者朋友从家里打电话告诉我的。事不迟疑,接到电话之后,我便迅速调集宣传部有关人员在通往河口乡一个必经的路口上进行围追堵截,可一直等到天亮,也没发现一辆从这里路过的汽车。正无计可施时,记者朋友又来了电话,说报社派出的记者并没有进入河东县,而是绕道青阳县进入了河口乡,他们也太狡猾了。直到这时,我才意识到中了他们的调虎离山计。说到这里,高小丽突然停下来,电话里久久没有声音。江凌刚要催问时,高小丽才压低声音说,江书记,因为你是书记,从掌握领导层的思想动态出发,有件事儿,我不得不告诉你。
江凌说,那就快说吧!
高小丽就几分神秘地说,这条消息比较可靠,也是那位记者朋友透露给我的。记者朋友说,举报此事的人不是出在河口乡,也不是为了拿奖金,而是出于一种十分险恶的政治目的。听他的口气,根源好像就在县政府。因没有十分把握,不好具体到人,你心中有数就是了。
由于义愤填膺,高小丽沉吟良久后才说,在这样的关键时刻,又是如此重大的问题,他们不仅不维护大局利益,反而唯恐天下不乱,试图再一次将河东县推向万丈深渊,真是岂有此理!有什么问题可以摆到桌面上,通过交谈的方式来解决,采取如此恶劣的手段,也太卑鄙下流了!
高小丽没有明说,其实江凌也能猜出那个人是谁。
早在昨天晚上,与刘国强通话之后,江凌就有一种预感。这样的伤亡事故,又是发生在光天化日之下,既无密可保,又无法保密,就是有孙猴子的本领也无法掩盖事实真相。有人是为了报社的那点蝇头小利,有人是为了借机向政府发泄私愤,有人是为了制造恶作剧,更有人则是出于不良的政治目的。不论怎样,人家的电话,人家的嘴巴,你就是一手遮天,也不能剥夺人家举报的自由权利。从某种角度讲,这又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不仅是举报人的一种权利,也是义不容辞的社会责任。不过,出发点不一样,其性质就有所不同了。这时,与昨天晚上跟刘国强通完电话后的心情一样,江凌又禁不住激动起来,便对高小丽说,不管出现什么情况,现在的河东县已不是原来的河东县了,谁要想搞乱大局,那只是痴心妄想!高部长,对你这种高度负责的精神,我既代表个人,也代表组织,向你表示诚挚的谢意!
高小丽心里更不是滋味,就变着腔调说,江书记这么说,岂不成了个人恩怨?要说感谢的话,应该感谢你才对。因为有你的全力支持,我才敢于甩开膀子干工作。我们马上就赶到渡口了,这里不论出现什么情况,我都会竭尽全力予以应对,既履行好自身的职责,又让江书记和县委放心。赶到那里之后,有什么情况,我随时跟你联系。
江凌沉了沉,忽然问道,你的朋友是否告诉过你,《大河日报》过来的是哪位记者?
高小丽想了想说,朋友提到过名字,已记不清了,好像姓欧阳,还是位女记者。我打听了一遍,宣传部的人都不熟悉这位记者。即使认识,因为得罪过他们,看来这回也绝对不给面子了。
一听是位姓欧阳的记者,还是个女的,江凌只是一愣,但没有再问下去。沉吟片刻才说,这样吧,那边的事儿你先自行处理,过一会我可能赶过去。
高小丽就不安地说,“两会”的事儿都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了,哪有时间过来应付记者?这样的事儿也惊动书记出马,我们心里过意不去。
江凌没有解释,只是随口道,任何工作都得先急后缓,开会的事可以往后推一推,这件事却耽误不得。他们万一在报纸上曝光,那样的损失不可挽回。
随后便不约而同地挂了电话。
就是在这一瞬间,江凌随机应变,改变了这一天的日程安排。
江凌出发的具体时间是上午九点整。
早上起来时,天空依然灰蒙蒙的,直到上班后还薄云遮日,光线昏暗,这时却云开雾散,阳光明媚了。与去马家峪村时一样,江凌心情有一种豁然洞开的美妙感觉。人皆如此,一如喜事临门让人精神爽快一样,晴朗的天气同样给人带来愉悦的心情。
刚启程时,在她的心目中,这次出发的目的,并不是单纯应对一件普通的公务,说得难听一点儿,便是去给人家吊丧。所以,一上车她就皱起了眉头,与头顶上的天空一样,满脸阴沉。
可出了县城不久,见天气忽然转好,风儿轻盈,阳光亮丽,车辆有序,行人守则,积郁于心头的不快便立时烟消云散。其实她早在实践中学会了如何开心。如果沉溺于压力之中,天天都是愁眉苦脸。忙里偷闲,苦中求乐,那才是最基本的工作方法。特别是路过城郊那个繁闹的小市场时,望着路边熙来攘往、讨价还价的热闹情景,她的思路更加开阔,思绪更加活跃,心情更加开朗了,真想停下车来,深入其中,体验一会儿那种最原始最淳朴最真挚的乡村情感。哪怕一个上午的时间,也能感知出许多源自于最底层,繁育于最底层,来自于最底层,而蹲在办公室里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的那种喜怒哀乐和酸甜苦辣来。
可是,她所向往的这些东西,尽管近在眼前,却遥如天边。来河东县都这么长时间了,除了那次羊步岭乡的马家峪之行,基本上是凭空想象。而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小事,才是思路与决策的真正的第一手资料。相比之下,那种脱离基层,脱离实际,脱离群众,高高在上的漂浮作风,显得太微不足道了。要不然,那些国家领导人为何拿出那么大的精力跑基层,察民情,感受乡间生活,培植亲民情结啊!等到“两会”结束之后,说什么也得拿出几天,甚至更长的时间来,深入到最基层了解情况,不断丰富自己的工作阅历。父亲在世时就曾多次跟她说过,为老百姓干事,如同进入一个无形的考场,只有跟他们打成一片,才会学到真正的东西,向组织交一份合格的答卷。
其实,今天最让江凌开心的还是她的司机杨波。
早在刚上车时,杨波就情绪高亢,兴致勃发,见江凌情绪低沉,便主动搭讪,问江凌今天出发,要到什么地方去。
江凌言语凝练,就说杨家口岸。没多说一句废话。
杨波“嗯”了一声,随后便启动了汽车。
杨波已经听到了消息,昨天下午河口乡杨家口岸发生了翻船事故。因为性质不怎么严重,所以江书记才没有亲自赶过去,只派副县长刘国强一人过去处理事故。可事过之后,她反倒急忙赶往事故现场,于是就猜想到,那里八成出现了重要情况。但他不好随便探听消息。他知道一个司机的职责是开好车,少听少问少说,不管闲事。具体地说便是充耳不闻,疑而不问,知而不说。尤其是对自己的直接领导,关系再密切,也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放肆来。可今天不行,他不仅想说,还有点儿不说不行的感觉。如果不说,那颗定了时的烈性炸弹,肯定会在肚子里即刻爆炸。
那是昨天晚上的事了。在他的记忆里,自进县委办公室给领导开车这些年来,从来都是吃气,起码也是憋气,还没心情愉快地过一天轻松日子。人善人欺,马善人骑。其实那不是主要的,最重要的是,到了关键时刻,自己的立场太不坚定。因此,才被人利用,给人当枪用,成为政治和权力斗争中最直接的牺牲品。比如说,跟他有着直接关系的原县委书记刘德明,还有那个直接左右他命运的李学明。现在他都不敢想那件事了,一想就感到心惊肉跳、欲死不能。他早就感觉到,自己的地位低下,但位置重要。所以才会被人利用,成为别人的一支枪杆子。那些司机弟兄们在一块儿说笑话时,都形象地将自己比作轿夫和马车驭手,是过去给地主、富农扛活的长工,是先前在衙门内随意让人使唤的零工杂役。但说起来又很重要,重要得不可言表。好比皇上跟前的太监,丞相无法涉足的领域,太监们却自由出入。尤其是干那种最冒险的事儿,无人可以替代。再比如说,还是刘德明。往近前说,那就更令人可怕了。
昨天晚上,杨波把江凌送回办公室,问晚上是否还要出去,江凌说没事了,有事电话联系,他便放好汽车,直接回到了宿舍。
岂知刚刚坐稳,李学明就来了电话,让杨波立即到他的宿舍去一趟。杨波虽然心里不快,但也得表现得极其顺从。吃哪家饭,受哪家管嘛。杨波便答应马上过去,并且问李学明,除了过去之外,还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李学明说,千万不要开车,要么步行,要么就打的过去。
杨波一听,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当初让他给江凌开车,他从心里不乐意,甚至想脱离开这个行业,再也不给别人当替罪羊了。可是,似被戴上嚼子的牲口一样,因那起车祸事故牢牢地拴着他,只好心甘情愿地让人家牵着鼻子走。其实刚刚接手,李学明就含而不露地向他交代了任务,无奈之下,杨波才吞吞吐吐地应诺下来。李学明心狠手辣,他知道不顺从只有死路一条。这么晚了,还让自己去他的宿舍,又不让开车,分明是心怀鬼胎,没安好心。好处是,通过这些日子的反省与过滤,他已经有了自己的主见。杨波早已拿定了主意,即使丢掉自己的铁饭碗,也决不会昧着良心再干缺德事,更不能让别人当炸弹用了。
杨波以最快的速度赶往李学明的宿舍。与估计的差不多,他进门时,李学明正躺在沙发上无精打采地看电视,一副丧魂落魄的样子。昏暗的灯光里,李学明两眼血红,面目狰狞,让人胆怯三分。
杨波落座之后,李学明欠了欠身子,算是礼貌相迎。杨波就喊了声李主任,说他过来了,领导有何吩咐?
李学明终于坐了起来,还给杨波满了一杯茶水。
杨波接过水杯来,便不安地说了声谢谢李主任。
话不投机,再说李学明也懒得说话,一上来就直奔主题。只见李学明拉开身边的文件包,抽出两沓钱来,随后就甩在了杨波身前的茶几上。
杨波心中有数,一沓一万元,两沓就是两万元,也算个不小的数字。他先是一愣,刚要问李主任什么意思,李学明却直言快语,说先拿去用着,待事成之后,奖赏还会大大的有。
杨波虽然猜透了李学明的用意何在,但还是故作惊讶地问道,李主任要我干什么呢?
李学明就不高兴了,说还能让你干什么呢?你又不是没长脑子!那次干得还算漂亮,不过这回下手得狠一点儿才行。时间要快一点儿,得手就干,越快越好。只要我在,保准亏待不了你。即使有朝一日离开了河东县,我走到哪儿,就将你带到哪儿。李学明说着,眼里也放射出两道阴森森的凶光来。
看来不拿是不行了。相持了很长时间,杨波才两手哆嗦着,将那两沓钞票装进自己兜里。
告别之后,杨波便离开了李学明宿舍。但他这次接受任务,其心情与上次截然不同。上一次是鬼鬼祟祟,像做贼一样心虚,这回却是大摇大摆进来,昂首挺胸离去。他不怕被人发觉,甚至想道,让这次肮脏的交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才好呢!
汽车上路之后,杨波便开了话匣子,就说我知道江书记今天要干什么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