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一点钟，张子虎在家里给李学明打电话时，李学明正在熟人的一家饭店里用餐。
饭店坐落于县城北侧的一条深巷内，门面不大，是一家好吃不好看的特色饭馆。因为档次太低，李学明平时很少来这里吃饭。好处是位置隐蔽，因来这里吃饭的大多是一般食客，所以难得撞见县里那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李学明只要来这里吃饭，一般情况下都是商量问题，或实在不想让人发现他的踪影。尤其是对这件事来说，相比之下就更为重要了。要论保密级别，应该说是特级，特特级。哪怕出现丝毫的差错，不仅功亏一篑，更会酿成不可挽回的严重后果。
本来上午就应该办妥了的，因实在脱不开身，也没有考虑成熟，才利用中午吃饭的机会具体落实。这件事风险太大了，应该说是提着脑袋冲锋陷阵。彼此是铁杆儿兄弟，也算是给他们举行的一次壮行。成者英雄败者寇。成功与否，就在此一举了。
整整一个上午，李学明可以说是马不停蹄。不知有意与否，尽管昨天上午听取的案情已基本明了，可江凌在工作上依然给李学明施加压力。对李学明来说，倒是减轻了很大压力。只要在工作上继续让他承担任务，就说明一切情况还处于正常状态。起码在心理上暂时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平衡。
昨天下午，根据秘书科通知，李学明去江凌的办公室接受了一项新的任务。任务的核心是，为保证“两会”获得圆满成功，近期内必须突出党委领导，通过指导与督导的方式，协调县人大、县政协充分做好会前的各项准备工作。
“两会”的前期准备工作，按照职责分工，人大、政协理应承担大量的工作任务，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儿，除了一般性的会务工作，以及县政府办公室负责起草的政府工作报告，议程内的工作任务大多由县委办公室一手包揽。组织部负责“两会”期间人事安排的上通下达，以及相关的选举事宜，统战部负责政协委员的推荐、把关与选定，承担政协会议中少量的工作任务，而会议的策划，关系的协调，主要会议材料等内容，则全都压在了县委办公室身上。
近日来，因烦恼压顶，百事缠身，李学明压根就无心考虑这些事情，也不想在别人的指挥棒下委身求全。识时务者为俊杰。他不得不乖乖地听命于人。尤其是在这最关键的时刻，他更不敢表现出丝毫的懈怠来。接受任务之后，不仅抓紧与组织部、统战部和政府办取得联系，随时保持部门间的联系，还亲自去人大、政协了解情况，直到感觉没有什么问题了，才将掌握到的最新情况向书记作了汇报。
工作那一头暂且放下之后，便着手联络中午的事情。这才是他最关心，最用心，也是最担心的一件大事。
人命关天，还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大事？
昨天下午，李学明就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消息。尽管不十分准确，但也足以让他心惊胆战。他不怕现在如何如何，恐惧的是他们重翻旧账。事情已经过去将近一年，没有想到查招待所的经济问题，却又节外生枝，带出了那件事来。他现在已不是怀疑谁是主谋和对哪个人恨之入骨的问题了，所绞尽脑汁的，是采取什么措施才能力挽狂澜，消除隐患。如果真相败露，不仅仅是声名狼藉和一生的功名毁于一旦的问题，那是要上断头台，祸及子孙后代的。想来简直后怕至极。
因惊慌失措，于是便在昨天下午给张子虎打电话，试图让张子虎帮他出点儿主意。张子虎猜测到情况紧急，只好忍痛割爱，舍下谢小青，匆忙赶了回来。而且尚未进县城，就急忙给李学明打电话，通报他已经回来了。直到这时，李学明才意识到这个电话打得有点儿匆忙，暂时还不该让张子虎知道内情。
当初，他不仅瞒过了张子虎，连胡长林也不知道内幕。胡长林之所以给王朝阳下令，让公安局停止侦查，使这个眼看就要浮出水面的命案半路夭折，是因为李学明耍了手段，蒙住了胡长林本来就是个“半瞎子”的眼睛。在王朝阳去县长办公室汇报案情之前，李学明刚刚给他告了一状，说县招待所夜里发生跳楼事件本来是一起很平常的自杀事件，可王朝阳偏偏小题大做，立案侦查，分明是好大喜功，借机炫耀自己。刘德明出门在外，由县长主持工作，如果在这个关口出现问题，责任在谁的身上，那还不是秃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事儿。而且还故意嫁祸，说王朝阳这个人野心太大，早就放出风来，他下一步的目标已不是常委和副县长，而是要竞争县长职位。胡长林静心一想，果然是这么回事儿，怪不得王朝阳动辄辞职不干，原来是鬼迷心窍、野心勃勃啊！所以才让王朝阳终止了案件的侦破。
李学明虽然惶恐不安，但依然保持了比较清醒的头脑。于是便忽然想到，此事非同小可，与张子虎再亲密无间，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刻，也绝不能透漏半点风声，多一张嘴巴，也就多了一条舌头，多一道危险的沟坎。何况现在的形势正急转直下，人人自危，连自己的位子都快保不住了，哪有闲心替别人着想？即便自己的儿子，他也无可奈何。考虑得更深远一点，如果形势发生逆转，张子虎在“两会”期间侥幸荣登县长宝座，继而将江凌之流排挤出河东县，光复失地，再得江山，让老家伙抓住自己的把柄，便会受制于人，永远也别想抬起头来。权衡利弊，李学明还是改变主意，暂时不将那事儿告诉张子虎。所以在接到张子虎的电话之后，便告诉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只是好几天没见面了，想顺便谈谈政府工作报告的起草问题。赵玉山没有经验，文字水平也稀里糊涂，担心他们写杂了，对张县长的面子不好看。
张子虎一听就不耐烦了，大声训斥道，我当什么天大的事儿呢，原来如此！接到你的电话，事情还没有办妥，我就急急忙忙赶了回来了，真是岂有此理！怎么说我也是你的老师，拿老师当狗唤啊？
李学明实在找不着恰当的理由，想了想又说，学生不该随意干扰老师正常的工作秩序。其实学生也是出于对老师的关心爱护。老师主持县政府的全面工作，日理万机，日夜操劳，本来就够劳累的，为了县里的事还经常跑省城，学生是担心老师的身体难以承受呢！
张子虎说，那事儿也用得着你来操心？你是吃了盐缸里的胡萝卜，咸（闲）操心哩！一个多少有点儿姿色的臭婊子，就有那么大的吸引力？再说老师的身体也不似你想象的那么差，关键时刻还有一定战斗力。说到这儿，张子虎这才意识到无意中失言了，真是色迷心窍，满脑子里装的皆是谢小青，就更气不打一处来，怒斥道，都气得我胡诌八道开了，见面后老师饶不了你！
李学明哪有心关注这些花花事儿，吭哧了半天才说，学生一定向老师作自我批评。张子虎这一关顺利挡了过去，可那件事却搅得他时时不得安宁。
虽然时过，但境未迁。李学明每每出入于县招待所，那可怕的一幕便像发生在昨天一样，让他不禁心惊肉跳，魂不附体。想来更是追悔莫及。但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只好苦熬日月，苟活于世。
尤其是到了夜间，经常噩梦缠身，难以入眠，惊恐之状难以言表。不仅仅是想来后怕的事，那个小妖精也恍若眼前，常常缠绕着他，让他彻夜不得安宁。不是向他讨钱花，就是装神弄鬼，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直到他从梦中惊醒。实在没有办法，他只好悄悄向一位远近闻名的“老姑娘”求救。“姑娘”见到大把的钞票后极是热心，说这叫“鬼附身”，是一冤死的女鬼阴魂不散，在跟踪和缠绕着他。当时他被唬得出了一身冷汗，差点瘫倒在地。又施以重礼，“姑娘”才施展起法术来。先以“分身术”引鬼离身，后用烈火烧身、皮鞭抽身和钢针扎身等法驱鬼逃离。虽受了些皮肉之苦，但也多少起了点儿作用。可不长时间，小妖精不知又从哪儿钻了出来，重新游荡在他的梦境里。其实，流淌的时光才是医病驱鬼的良方妙药。时间过了半年，夜里的噩梦才渐渐消失，那个令人可怕的小妖精即使偶尔出现在眼前，也是模模糊糊，匆匆而来，悄然而去，再不像从前那样骇人心魄。没想到噩梦重现，已不是幻觉的噩梦，而是一个活生生的真实的噩梦。也就是在探听到消息后的昨天夜里，他的老毛病又犯了，那个折腾了他半年多的小妖精重又浮现在眼前。
陆欣——
一年前，李学明第一次听到有人喊这个名字时，他正在县招待所招待市里的一位领导。
名字并不十分漂亮，却颇有诗意，因而拉回了他多少带点儿浪漫色彩的美好回忆。因为曲曲折折，所以也掺杂着一些苦涩的味道。人就是这样的没出息，一如自己的胃口，天天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一旦吃腻烦了，或胃吃出了毛病，就免不了海誓山盟，说从今以后，再也他妈的不吃这些洋玩意儿了，天天粗茶淡饭才好呢，不仅营养丰富，有利健康，还可延年益寿。可不出几天，更是厌倦，随即弃之。这是一些他妈的什么烂东西，又不是忆苦思甜，与喂养牲口的粗饲料并无二样，还是他妈的大鱼大肉、山珍海味养人哩！
回想人生，李学明跟女人的关系，所遵循的基本也就是这个道理。
在他的命运中，前后共有六个女人。前四个女人是婚前认识的，尽管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可还是一个个在不知不觉中从手中被丢失掉了。第五个女人便是现在与他同床共枕的那个糟糠之妻。不知是怎么过来的，直到结婚之后，他才意识到那四个女人丢失得太可惜了，哪一个都比这个女人强一百倍。尤其是命运中遇到的第四个女人，感觉起来，先前那几个女人，以及现在睡一个被窝的那个女人，不仅没一点儿味道，想来都感觉反胃。那个女人的确给他留下了难以泯灭的深刻印记。那个女人，想来并无什么特别之处。因为没什么特别之处，所以才成了特别之处。到底特别在什么地方，李学明挖空心思，尝试过无数的比喻，也没找出一句恰当的语言来。最后只得用那个最通俗的名词概而括之，那便是找到了感觉，尽管只是剃头挑子一头热。
那个女人的名字也叫陆欣，是中学时代一名比他高一级的女同学。当时是在一次舞会上相识，只接触过几次，两人便在不情愿中匆匆分手。后来他才意识到，不是对方对他完全不感兴趣，而是涉世尚浅的他不知如何才能博得他所喜欢的女人的欢心，从而窝着一股子火气和怨气，抱着此女不爱爷，自有爱爷女的侥幸心理，索性去另寻新欢，才彻底地断绝了那层并无一点根基的微妙关系。
然而毕业这些年来，虽然已成为历史痕迹，可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个名字。
终于有人喊起了那个记忆犹新的名字。宴席即将结束，快要上饭的时候，本餐厅的服务员因忙不过来，便喊隔壁的一名叫陆欣的服务员过来帮忙。听到有人喊“陆欣”这个名字，李学明先是一惊，后来连耳朵都竖了起来。
陆欣？哪一个陆欣？但他肯定，绝对不是他记忆中的那个陆欣。出于好奇，他便急切地等待着那一瞬间的到来。他甚至期待着能出现意外中的奇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