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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辅裕一去数月毫无音讯,天宇会燃起的战火却越烧越旺,很快到了年关,无论如何,这年还是要过的。这一次,正好轮到赵家举办年猪节。
荣昌白猪肉质好,好圈养,远近闻名。移民填川后,几乎家家户户都会养白猪,有的以养白猪发家致富,有的则单纯养白猪为过年。过年时杀了年猪,邀请亲朋好友吃刨汤,客人越多,表示这家主人越有人缘。年猪节则是大户人家相互协商后,由某一家牵头举行的节日庆祝活动,杀年猪也就意味着一年的丰收。
万灵场的年猪节由来已久,不过也是移民入川后兴起的。移民入川初期,每到年关,有钱人家杀了猪请原籍同乡的乡邻们吃刨汤,叙的是乡情,听的是乡音。尤其是老年人,平日忙忙碌碌,只有到年关时,才能闲下来回忆原乡时的生活,感叹日子过得飞快,有在四川发家致富的欣喜,也有不能落叶归根的失落,渐渐的,大家将这种乡情编成歌传唱。不知谁领头将几家合起来杀年猪庆祝,人们更加欢喜,场面更加热闹。后来,就逐步有了一整套祭祀的仪式,形成独特的年猪节。
上一次赵家举办年猪节时,赵岱聪还没有当上奉政大夫,因此这一次坐庄,赵家更重视。赵岱聪与兄长、侄子们分派好任务,赵大爷为主祭人,赵岱聪念祭文,选定腊月二十六日过年猪节,请好屠工、祭刀,备下祭品。猪是六畜之首,它为人类做出贡献很大,因此,在宰杀年猪的时候要念祭文。
赵辅承和赵辅裕都不在家,赵岱聪特意让二儿子赵辅臻写这次年猪节的祭文。赵辅臻虽然反应迟钝,但凡学过的,便不会轻易忘记,闭门苦思几天几夜,倒也像模像样地写出了一篇祭文。
年猪节这天,赵家大院里热闹非凡,人人都穿着喜庆的服装,个个喜气洋洋,年味很浓。赵岱聪也穿戴一新,按部就班地进行着每一道程序。
祭祀的第一步是上香。赵岱聪先向祖先神位上香、烛、酒、茶、鸡、鱼、刀头(条形猪肉),同时点燃纸烛吹奏鸣炮,供请祖上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人畜兴旺。第二步是安神位。屠工将屠工行业神张飞神位安于祖宗神位右侧,并摆放酒、茶、鸡、鱼等祭品,主祭人赵大爷庄严地诵唱:
天地玄黄,日月辉光;
戊午岁末,屠豕关张。
赵大爷的诵唱声抑扬顿挫,高亢嘹亮,台下的人大都听清了。赵大爷的声音里含着一种苍老,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何况赵辅承和赵辅裕生死未卜,在这喜庆的日子里,总是让人心头黯然。
赵大爷一边诵唱,一边用眼梢余光飘向其他侄子们,忍不住泛起一种悲伤情绪。台上的人,都穿着大红色的衣服,这红色如火焰一般,既给他一种温暖感,也给了他一种希望。他慌忙稳定心神,点燃香、烛,吹打鸣炮,再诵唱:
安好香火敬祖神,张公是我当家人;
有灵有验万事顺,佑我财旺享太平。
第三步是诵祭文。赵大爷又唱颂道:
戊午岁末,屠业生光;
祭我先祖,子孙辉煌;
诵与祭文,功德昭彰。
诵唱后燃烧纸钱,鸣炮吹打。
赵岱聪才四十多岁,可那身祭祀时穿的大红衣服,似乎让他一下子老了很多。或者说,在这喜庆的日子里,本来求的是家人团圆,结果一个儿子一个侄子生死不明,他心头的悲凉感胜过赵大爷。祭祀,祭的是猪神;祭文,祭的是即将要杀的肥猪,他怕不久的将来祭的是那两个孩子。
赵岱聪念祭文的声音一直发颤,那既是念祭文的情绪需要,更是他此刻心头极度忧虑的反应。台上火红的一片,对他来说,随时像熊熊战火;现场人们的嘈杂声,也像不绝于耳的惨叫声,每念一句,眼前都飞速闪现一幕幕刀光剑影,一道道血光……
赵家几位爷都听出了赵岱聪念祭文的哭音,这一次,他比任何人都念得动情。赵六爷是粗人,却因赵辅承这个儿子的失踪,也不由自主想到了那即将被宰杀的肥猪就像儿子一般,禁不住哭出声来。赵五爷急忙拉了拉赵六爷,赵大爷又急忙低声叫赵岱聪“稳起”。赵岱聪醒悟,连忙收起情绪,正正经经地念完了祭文。
赵岱聪念祭文时,其他屠工站在赵大爷身后,臂缠红布条以示禳灾祈福、岁岁平安之意。祭文诵唱完后吹打起来,赵大爷焚祭文,燃纸钱,喊:“三叩首。”屠工同时三叩首,然后将肥猪出槽、宰杀、扫圈,再祭厕神、挂喜肉、发红包。孩子们嘻嘻哈哈,拿着红包你追我赶,真是喜不自胜。最后,十几个厨师好一阵忙碌,热气腾腾的刨汤端上桌,赵家邀请来的乡邻和亲友,足足坐了五十桌。
宰杀肥猪的时候,赵家的人不约而同地有一些悲伤情绪,乡邻们则喜气洋洋的。肥猪被宰杀时发出的震天惨叫声,声声刺得赵岱聪心头发酸,仿佛屠工杀的不是肥猪,而是天宇会在杀赵辅承和赵辅裕。他黯然走到一边去,忍不住眼睛湿润起来。
这次年猪节上,赵辅臻十分忙碌,忙着安排兄弟们各司其事,忙着招待客人,那满心欢喜的模样,赵岱聪看在眼里,真是又喜又忧。喜的是这笨拙儿子也有出息,祭文勉勉强强过关,帮着母亲料理这样的大场面,竟也没有缩手缩脚之态。
因是过年猪节,来的客人多,大门口负责接客的家丁忙得不亦乐乎,根本分不清谁是谁,一个不速之客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进来了。他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坐下来,跟大家一起吃了起来。
赵四发无意中瞟到那位客人,不禁大吃一惊:那不是蓝九爷是谁!
赵岱聪闻报,匆匆走到那位客人身边,不错,他确实是蓝九爷。但仔细看去,似乎有些不同。客人站起来,绕开其他人,冲赵岱聪拱手道:“赵大人,在下姓蓝,排行第八,人称蓝八爷。”
赵岱聪微微吃惊,他听说过重庆哥老会里有个德高望重的首领姓蓝,江湖上的人不知道他的名字,都叫他蓝八爷。
蓝八爷是蓝九爷的亲哥哥,他们兄弟虽然相貌酷似,神态却完全不同。蓝八爷威严中透着几分真诚,霸道里含着狡黠,有光明磊落的心胸,一身忠肝义胆,这是典型的袍哥个性。
当听说“蓝九爷”杀上门来了,赵四发慌忙招呼护院家丁一拥而上,将蓝八爷围了起来,惊得客人们纷纷闪避,惊愣愣地望着他们。赵岱聪急忙将蓝八爷请到偏厅。
蓝八爷在家排行老八,在哥老会坐的也是第八把交椅,他在移民身份的哥老会会众心目中有相当的威望,只因他处处以移民兄弟利益为先。蓝八爷兄弟九人,哥哥们有在灾荒年月饿死的,病死的,被欺凌而死的,也有跟蓝八爷一起加入哥老会的,唯有蓝九爷说什么也不肯加入哥老会,他不愿意受哥老会帮规的管束,选择当土匪,过所谓的自由日子。蓝九爷和蓝八爷平时极少往来,兄弟俩也大有井水不犯河水之意。
二十几年来,蓝八爷对发展哥老会起到了极大的作用,从而奠定了他的江湖地位。入川移民中很多青壮年选择在长江航运中当苦力、船工,而后更多的移民青年入了哥老会。
蓝九爷凶狠毒辣,队伍越来越大,名头越来越响,坏事越做越多。蓝八爷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蓝九爷终究死于非命。蓝八爷知这个兄弟死有余辜,因而三年了,从没过问这件事。但现在,他不能不来这一趟。
蓝八爷拿出随身带来的十根金条,开门见山地要求赵岱聪跟官府打个招呼,将他两个侄子“无罪释放”。
蓝八爷道:“我那俩侄子的母亲是被抢上山的,也是可怜女子,俩孩子跟着他们父亲作恶多端,不可饶恕。这几年我没来找赵大人,也是想让那俩孩子受些教训。想来,他们在监牢里过了这几年,也大了几岁,是时候让他们重新做人了,请赵大人给他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蓝八爷是求人办事,且救的是重犯,看起来已经很放下身段,还是掩盖不了他哥老会头领的傲气和霸气,目光也咄咄逼人,似乎赵岱聪一定会答应。
赵岱聪凛然道:“蓝八爷,我敬你是条好汉,故以嘉宾之礼相待。常言道:不与人活路,便自寻死路,此乃天理。你说,我怎会让你侄子再出来祸害百姓?”
蓝八爷道:“在下也知道他们该死,但请赵大人网开一面,若能放他们出来,这十根金条权作上下打点之用。”
“放肆!”赵岱聪心头恼火,疾言厉色,“身犯死罪之人,怎能活命?老夫又岂是那贪图钱财而丧失正义之人?蓝八爷,请你带着这些东西速速离去,管家,送客!”
赵岱聪下了逐客令,蓝八爷的大拳头握了握,眼睛里腾腾地冒着火苗,一副想给赵岱聪几拳头的架势。他努力地压下火气,请求道:“赵大人,我那不孝侄子毕竟才十几岁,他们能做出多大的恶事?我知道,赵大人的棠香书院因缺乏资金难以为继,我愿资助……”
“书院是何等神圣之所,怎能做此等交易?”赵岱聪断然拒绝。
赵岱聪不容商量的口气,使蓝八爷无计可施。他拿起金条,狠狠地瞪了赵岱聪几眼,这才恨恨而去。随后,赵岱聪差人给李县令送信,要他在那些土匪人犯被关押的地方加派人手,防止蓝八爷劫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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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热闹闹的年猪节过后就是除夕,但这个年,赵家人过得很不舒畅。营救赵辅承的事没有消息固然让大家忧心忡忡,当听说蓝八爷此行目的后,更多了几分担忧,就连宁芝寒都认为他太不冷静了。
赵岱聪心头也自惶然,他图一时之快呵斥了蓝八爷,凛然是凛然了,正气也算正气了,要是蓝八爷撕破脸不讲江湖道义,赵家可真危险重重了。于是,他将所有的护院家丁召集起来,严令他们值勤时不可有半点懈怠,同时又找到程云辉,希望他能派几个人暗中协助保护赵家。这件事须得秘密进行,不能让程家其他人知道。程云辉毫不犹豫地选派了几个可信之人,轮流在赵家大院和大夫第行保护之责。
但赵岱聪没有算计到蓝八爷会绑架他。
蓝八爷在赵岱聪从县城回万灵场的途中强行将他带到了螺罐山,同时,他把持了大雄宝殿,任何香客都不能进去。赵岱聪被带进来的时候,既没有被绳索捆绑,也没有被蒙眼。进来后,负责强行带他来的袍哥退了出去,蓝八爷跪在佛像前,喃喃地祈祷着什么。
赵岱聪怒道:“姓蓝的,你霸占云峰寺,把我掳来,意欲何为?”
“赵大人请息怒,在下并未霸占云峰寺,而是用两根金条为云峰寺添了香油,暂时借用一下大雄宝殿而已。”蓝八爷起身去点香,“我佛慈悲,他能给任何有罪孽的人改恶从善的机会,故而我拜他。”
赵岱聪怔怔地看着蓝八爷,觉得他的做法匪夷所思。他是哥老会一大头领,他霸道而锐气,怎么会信佛?他既然绑架了自己,又怎么会将他带到这里来?此人行事当真怪异。
点好香,蓝八爷向赵岱聪长长一揖,说:“哥老会从成立至今,打的是反清复明的旗号,哥老会与官府势不两立,却能相安无事,大人认为这是什么缘故?”
“这……”赵岱聪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天宇会走的也是反清路线,为何遭到官府镇压?”蓝八爷又问。
“哥老会虽反清,却不与官府作对,多是通过商业求财,秘密地进行走私生意,抢夺地盘,手段强横霸道了一些,却极少欺压民众。”赵岱聪分析道,“天宇会一直与官府正面作对,劫夺官府储藏的粮食和银钱,其教义本也无可厚非,却让许多无知无识的信徒趁乱谋取个人私利,更有许多地痞流氓趁势行凶。”
“我佛慈悲,众生平等,善恶因果,循环往复,谁一生不犯错?”蓝八爷慨叹道,“大人心明如镜,更懂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理。在下那两个不肖侄子缺少教诲,但佛主有好生之德,若能让他们改恶从善,难道不比将他们斩首来得有价值吗?”
“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不能苟同你的观点。”
“大人可知哥老会中有人与天宇会牵扯不清,长江上恐怕更不太平啦。”
“咝!”赵岱聪惊得退了几步,鼓大眼睛盯着蓝八爷,“你想以此与官府交易吗?”
“哥老会内部之事,在下自信有能力和众兄弟力挽狂澜,四川的天宇会闹腾,才是官府的心腹之患啊!赵大人,在下闻听许多山头的土匪被天宇会收编,如今在官府羁押的土匪如何处置,是否更慎重些?”
赵岱聪心头波浪滔天,蓝八爷的话,句句都是针砭时弊啊!很多土匪投靠了天宇会,为的是在混乱中获得更大利益,要是官府在这个时候斩杀羁押的土匪,势必火上浇油,促使那些犹疑不定的土匪更坚定地选择投靠天宇会。
要是不斩杀羁押的土匪,对他们施以教化,将罪大恶极者斩杀,情节稍轻者给以重刑,再轻者适当减刑,罪行轻微者也已坐过三年牢,可以选择一部分释放,给予他们重新做人的机会,或许能教化一部分土匪,也能影响另一部分土匪。但这太冒险了,也不是赵岱聪能决定的事。
如今,天宇会正与官府作战,对官府来说,天宇会是叛逆,是造反,必须严厉而坚决镇压。但是,若哥老会和天宇会汇流到一起,那四川的局势……
“赵大人,不瞒你说,我蓝家其实也是移民。”蓝八爷这句话更让赵岱聪吃惊。
蓝八爷苦笑着回忆了往事。原来,蓝八爷的爷爷是最早响应填川诏来的,他带着三个儿子入川时,这里荒凉不堪,人烟稀少,狼虫虎豹四处出没。父辈一心耕作,只为生存,荒废了对后代的教化,蓝家三个儿子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蓝八爷兄弟九人未曾念书识字,因天灾人祸,导致他们兄弟都放弃了农耕,走上了劫掠财物的路。
蓝八爷父辈共三房人,他这一辈兄弟共十几人,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下一辈中除了他几个儿子,就是那蓝九爷的两个儿子,真可谓家破人亡啊!此等惨烈教训让蓝八爷再也不能坐视。
当然,蓝八爷也经过了几年的犹豫,多方面对局势进行了分析。他看到赵家因严于教化后人而发展了家族,钦佩不已。同是移民,对后人的教化是否重视,区别是如此之大,怎不让人警醒?蓝八爷心有不甘的是,他管束了手下上千兄弟,给予了上千个移民家庭稳定生活,却没能发展家族,让兄弟及侄辈死于非命,因此,他觉得愧对祖先。痛定思痛,他决心好好教育两个侄子,重新壮大家族。
“那么,你是希望我向朝廷献策教化土匪?”赵岱聪有些明白了。
“不错,因为很多土匪是移民后代。”
“移民,移民,有人本分做人,有人落草为寇,还有人成为天宇会信徒与官府作对,我一心要让移民后代接受教育,却忽略了真正的教化。”
赵岱聪的目光深邃起来,心情异常复杂,表情也更凝重起来。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眼前这个蓝八爷,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呀!他身为江湖人,却心系家国大事,以一家之兴衰而窥家国之兴亡,实属难得可贵。尔雅书院也好,棠香书院也罢,这些教育机构,难道只是让学子读书做官吗?
3
赵岱聪被劫持后,赵家上上下下到处寻找,李县令派出捕快四处打探消息,他们一路追踪到了螺罐山附近,谁也不会料到赵岱聪和蓝八爷在云峰寺。
当赵岱聪被蓝八爷两个手下送下山时,程时蕴和程云辉带着十几个程家弟子也追来了。程时蕴拔剑要杀哥老会的人,赵岱聪急忙阻止了她。哥老会那两人冲赵岱聪抱抱拳后,打马疾驰而去。
程时蕴没想到赵岱聪又惹上哥老会的人,既嗔怪又担心,像往常那样数落着他。
“你是盼着我出事吧?”他忽然笑道,心里掠过一丝满足感。
“你啥意思?”她瞪着他。
“我不出事,你就没借口来看我,是不是?这些年你鲜少到江湖上走动,整天待在家里,就盼着我出事……”
“胡说八道!”她突然娇媚起来,一拳打在他胸膛上,他一把将她搂进怀里。
赵岱聪说中了她的心思,很多时候,她似乎真的盼着他出点事,那样才有借口出来找他。虽是四十多岁的女人,娇媚起来依然如少女一般可爱,让赵岱聪怎不激动。在没人的地方,这难得的机会给了他们勇气,拥抱一下获得片刻欢愉,又有何不可。
这日夜里,赵岱聪在书房里写着一份奏章。他写了多遍,似乎都不满意,作废的奏章被他揉成团扔在纸篓里。对着面前的空白宣纸,他沉思良久,而后挥笔疾书,一口气写了满满两张纸。他要逐字逐句最后斟酌后才抄到空白奏折上,盖上他的官印,然后送出去。刚刚写完,赵四发来禀报智禅大师来了。
赵岱聪与智禅大师交情匪浅,但大师几乎没到大夫第来过,今日来必有重要之事,因此,他急忙出书房去迎接。赵四发引着智禅大师来了,赵岱聪与他见礼后,恭请大师进了书房。进来后,大师看到书桌上写满字的纸,便走到书桌边,只扫了几眼,忽然向赵岱聪拜倒。
赵岱聪惊慌地扶住大师,诧异道:“大师何故行此大礼,这可折煞在下了。”
大师肃然道:“老衲今日云游回来,听说了蓝八爷之事,特来找你了解情况,但看你这份奏章内容,老衲已能猜个八九分。施主既有悲天悯人之心,也有为国分忧之意,老衲替所有移民后代谢你了。”
“大师言重了。蓝八爷是移民后代,他所忧虑的,也正是在下所忧虑的,更是大师所忧虑的。如今,需要有人在皇上面前捅破这层窗户纸。”
“你可考虑后果?眼下形势严峻,这份奏章往上递是否妥当?”
赵岱聪明白大师担心的是什么。大师也是移民后代,他祖父母响应康熙皇帝号召移民入川,其父母当时还是幼童。大师在荣昌出生,虽然一直身在空门,但八十几个春秋过去,说他的人生经历贯穿了整个移民时代,毫不为过。几十年来,他不知以佛家的博大胸怀和智慧劝回了多少作恶的人改邪归正,蓝八爷也是移民后代,但他又是哥老会头领,因而大师担心他的安危。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赵岱聪微笑道。
大师再次深深拜倒:“阿弥陀佛!好一个‘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老衲能做的,就是为所有的人祈福了。”
两天后,赵岱聪坐在总督书房里,展开了一份长长的奏章。总督海刚看完奏章,无比惊讶地正视着赵岱聪,表情复杂极了。此时还未出正月,天气寒冷异常,可能因为一路受冻,赵岱聪脸孔通红通红的。他满心满怀装的可都是移民教育大业,实在让人敬仰啊!
海刚再次扫视了一下奏章,探询道:“赵大人,你确定要把这份奏章上奏吗?”
赵岱聪郑重其事地点点头。
随后,赵岱聪又到重庆与新任知府协商李家寨落网土匪的归宿问题,将蓝九爷的两个儿子以及罪行较轻的几个土匪提前释放了。对此,茶馆酒肆议论得十分热烈,有人赞成,有人反对,有人咒骂,有人冷漠,更多的人是担忧。于是,夜晚出来的人少了,店铺打烊的时间提前了,往往天还没黑尽,人们已经将大门落锁,有的人家则多养狗防贼防盗。
这一天,赵岱聪到盘龙场处理了一起家庭纠纷。原来,那家的老汉在原籍时就入了洋教,现在薛教士要给他恢复教籍,他则强行要儿女接受洋教洗礼入教。他妻子是其他省来的移民,没加入洋教,因此和几个儿女坚决反对入洋教。
老汉恼羞成怒,将妻子痛打一顿。儿女们回来见母亲被打成重伤,一怒之下,合起来将父亲打了一顿。这事情就闹大了,这既是洋教传教不当的后果,也是为父不尊、为子不孝的伦理问题,因此,赵岱聪亲自到盘龙场处理,在那里住了几天。
回县衙时,发现大门外围了一群衣衫褴褛的人,年老的,年轻的,年幼的,男男女女不下百人。为首的是个清瘦的中年汉子,自称叫胡明,正跟站在台阶上的李县令哭诉。
原来,他们是湖北省某个村子的人,天宇会占领了他们的村子,胡明一家无家可归,萌生了移民到四川的念头,跟家人商量后,家人都赞同。动身之时,散落在附近山里的乡邻纷纷找到他们,愿意跟他们一起入川寻条活路。就这样,他们的队伍由几十人发展到两百多人,扶老携幼,历尽千辛万苦,一路乞讨入川,听说荣昌对移民安置得不错,于是将荣昌作为目标。
到了荣昌,他们相继去过好几个地方,一百多人要集中到一个地方,没有土地,没有房屋,要生存自然困难。他们在路上走了几个月,也遇到过天宇会和土匪,老老少少死了几十人,现在这一百多人都不肯分开。
李县令无法安置这一百多个新来的移民兼难民,只好暂时安抚住他们,将赵岱聪请到县衙问计。赵岱聪想起刚才看到的那些面黄肌瘦的移民,眼前又浮现起几十年前随父兄入川的情景,对那些难民多了几分同情。如果不好好安置他们,他们中的中年、青年甚至少年,都有可能迫于生计而走上为匪之路,或者受天宇会鼓动而入教。
如今的局势,天宇会在湖北和陕西横行无忌,官府又要增加百姓赋税以作镇压天宇会的军队开支,导致民众难以生存。东北线,从湖北入川的难民越来越多;西北线,由陕西翻越秦岭山脉入川的也多了起来;四川达县、宣汉等地天宇会遥相呼应,难民又成移民。
李县令不无忧虑地说:“他们入川,官府不能不妥善安置,但适宜居住之地越来越少,穷山恶水之处又都不愿意去。赵大人,你说这该怎么办?”
“临时安置难民,治标不治本,难民大量涌入四川,又冲着移民填川的优惠政策,这是个棘手问题。”赵岱聪也忧心忡忡,“外面这群难民移民若不能妥善安置,恐有意想不到的变数。李大人,我认为可由官府和士绅一起设法安置他们。”
“如何安置?”
“他们这群人不能化整为零,只能选择一个村子集中安置,官府出一部分钱给他们修房造屋,士绅再划出部分土地给他们耕种,方能让他们安居下来。”
“这可难了。”李县令连连摆头。
“这群移民的土地问题,由我们赵家解决吧,以每人三亩田地算,近四百亩土地,我做主了。”赵岱聪的话说得很爽快,其实心里明白,这个决定在赵家必将引起轩然大波。
赵岱聪承担了胡明这一百多难民的安置问题,确实给李县令减轻了很大的压力,其他新来的难民他可以不管,但这一百多人的吃喝拉撒,本身就是大问题。
当赵岱聪将这一百多人带回万灵场的时候,一路上,人们指指点点,有赞叹的,有讽刺的,有不屑的。这一百多人还没到达赵家大院,赵家大院已震动了。等赵六爷等人听得消息要过河阻止,正好看到胡明等一百多人扶老携幼过大荣桥。那是一道让人倍感心酸的“风景”,褴褛的衣衫,饥寒交迫后的病态,肮脏的面容,渴望的眼神,深深地震撼着赵家人。
接着,一部分人被安置在赵家大院,一部分人被安置到大夫第。这一个晚上,确实是好一番忙碌景象,赵家大院和大夫第灯火通明,乡邻们感念着赵家素日的关照,纷纷为这群移民送来换洗衣物和食物,并帮着赵家下人烧水给他们洗澡,做饭给他们吃,又给他们在空房里、屋檐下铺好简易床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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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家祠堂里,亮如白昼。赵家几兄弟对于赵岱聪提出的划出近四百亩土地给那些难民,极不赞成。
赵四爷说:“七弟,我们可以给他们土地耕种,他们必须作为我们的佃户,无偿送给他们土地,我们损失不起,也没有必要如此损失。安置难民,原本是官府不可推卸的责任。”
赵三爷点头表示赞同:“七弟,适当地给予难民一些照顾,我们没有意见,但这样大规模地安置他们,恐怕会拖垮我们家啊!这些年来,我们出钱出粮供养贫困移民后代读书,善事也做得够多了,总不能为了移民而让我们自己受穷吧。”
赵岱聪缓和了语气道:“为今之计,只有我们带头划出部分土地给移民耕种,才能让他们不走歧途。众位兄长,我也知道这不是解决根本问题之法,但话说回来,若我们不带头,任由他们散沙一盘,必会惹出大乱子来。再说,现如今天宇会确实猖獗,他们占领州县,到处网罗亡命之徒,有一天打到荣昌来了,我们的财产能保得住吗?”
赵大爷道:“七弟,我们安置了这一批,要是有更多的难民涌到万灵场,甚至直接来我们家,又如何处理?我们管得了那么多难民吗?”
赵岱聪紧皱眉头看着众位兄长,他们不是反对他帮助移民,而是担心拖垮赵家,也不希望安置难民这样的大事落到赵家头上。赵岱聪明白他们的意思,思来想去,决定找程时庆好好谈一谈。
眼下,天宇会事件反而使程家武馆的生意更好,程家比赵家更富有。
程时庆从内心里不愿见赵岱聪,他已听说赵岱聪安置难民的事,知道他上门来必为此事。转念一想,他又想听听赵岱聪如何说辞。既然洞悉了来客的用意,自己又占尽上风,因此,他一手握着两颗钢球不停旋转,一手托着小茶壶不时喝一口茶,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赵岱聪开门见山说明来意:希望程时庆出钱为胡明等难民修房造屋。
“修房造屋呀,好事,好事嘛!”程时庆拿腔拿调道,“赵大人善人之名远播,赵家既划地,又造屋,此举真是大手笔,大手笔哟,哈哈……”
赵岱聪淡淡一笑:“程掌门听错了,是请程掌门出钱给他们修房造屋。”
“我出钱?哟哟,我可出不起这笔钱哟!”程时庆笑道,“你是知道的,我程家是家大业大,开销也大呀!不过嘛,一百多人按平均五人一户,一户修个三五间房,又不是修高楼大厦,修个二三十座土屋也不是多大的难事。”说到这里,又讥诮道,“我程家与那些人非亲非故,我又不想做善人。赵大人,你另请高明吧。”
赵岱聪既然来找他,就不会在意他话语里夹枪带棒。要说动这个顽固家伙出这笔钱,赵岱聪必须放低身段委曲求全。
“程掌门,在你面前,我知道说什么大道理都是废话,但有一句话我必须说。”赵岱聪道,“我赵家要划出土地,你程家一毛不拔,岂不是被我赵家给比下去了?”
这话说到程时庆的心坎上了,他这一辈子总是跟赵岱聪比输赢,怎肯输给他?因此,他自信满满地道:“我程家什么时候输给你赵家了?赵岱聪,所有的好名声都让你给占了,我就是出再多的钱又有何意义?若有难民找到我程家,我会比你做得更漂亮。你呢,最好给这一百多人划出土地又修房造屋,我要在全县安置两百难民给世人看看。哼!”
这真是意外收获!这个问题解决了,赵岱聪又赶紧联络其他士绅共同来做这件事。同时,果然有很多难民得到消息前往缠拳庄。李县令得到消息,特意将程时庆请去,先是褒奖了一番,然后询问如何安置两百难民。程时庆说已经传令给各州县的徒子徒孙妥善安顿移民,并严令他们不许接触天宇信徒,有此举措,在李县令面前,自然拿着架子。
赵岱聪联络的士绅倒是到大夫第来了,但要他们出钱给难民们修房造屋,个个大吐苦水,这比让他们掏钱修建书院还难。入夜后,赵岱聪坐在书房里冥思苦想解决之法,宁芝寒几次来催促他去歇息,他都没听。
鼓打四更时,赵四发忽然抱着个沉甸甸的包袱匆匆进来。原来,有人将这个包袱放在大门口。包袱打开后,顿时,屋子里一片金光灿灿,这是整整二十根金条。赵岱聪急忙翻找包袱,希望找到纸条什么的,看看到底是谁送来的,但没有只字片语。
忽然,他灵光一闪,眼前浮现起蓝八爷来。赵岱聪霍地站起身来,将金条锁好。蓝八爷如此仗义,做好事不留名,实乃英雄好汉也。有人如此支持他,他还有什么困难克服不了的。
没几天,智禅大师派几个僧人送来四千两银子和一些珠宝。这让赵岱聪心内更坚定了安置难民的决心,无论如何,他不能让那些难民走投无路而落草为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