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乾隆禅位,嘉庆顺利登基,在封建王朝里的确算一件难得的盛事,因此京城内外,到处一派喜气洋洋,加上恩科又是为天下士子特意开设的,全国各地的读书人都往京城云集。
然而,赵辅承一路上所看到的,却是随时有三五成群的庄稼人跟收税赋的官吏发生争执,有时说着说着就打了起来。百姓们不管谁做皇帝,他们只要有房住,有衣穿,有饭吃。耕种田地的辛苦不怕,怕的是收获的还不够缴纳各种税赋,或者被富豪地主盘剥而去,一年到头空忙一场。
赵辅承还碰到许多难民,他们或是因不堪当地土匪横行而逃出家乡四处漂流,或是因高利贷偿还不了而逃出来的,或是因旱灾、雪灾、洪灾而逃难的,等等,不一而足。甚至有打着天宇会旗号的队伍,这里宣讲,那里集会,许多百姓放下农具,津津有味地听天宇会鼓吹土地平均的故事。
一路所见所闻,跟京城的繁华和喜气形成鲜明对比,花花绿绿的京城,像茫茫海上漂流的一座绿洲,到处花团锦簇,莺歌燕舞,读书人或坐马车,或步行,或骑马。城门边,大街上,茶馆里,客栈中,全国各地的语言在这里汇集,处处是大杂烩。皇城根下,操着京片子的小贩吆喝着各自贩卖的小吃或小物件,一派车水马龙之象。
离京城越近,赵辅承心里越堵得慌,林娇那纤细的身影、娇美的容貌时不时地浮现在眼前,他越是驱赶,越是看得清楚。已为人父的赵辅承依旧无法忘却林娇,那潜藏在心底里的思念和渴望,渐渐地像毒蛇一般啮咬着他的心。
几年过去了,没有林娇丝毫音讯,林家的蜂蜜一次次通过李县令送进了总督府,期待有朝一日送进皇宫,但是,让蜂蜜成为贡品的梦想还是遥遥无期。
赵辅承此来是志在必得,因此,他不得不收起所有的干扰,找了一家稍微有点偏僻的客栈住了下来,要的就是这份清静,方便他静心读书。跟随他来的赵浪也二十岁了,他不敢有丝毫懈怠,每天细致周到地照顾赵辅承,又跑进跑出地打探各地举子们的消息。这日吃晚饭时已经很晚,赵浪说参加恩科的四川移民子弟少之又少,有小道消息说,朝廷特别留意四川来的考生。
进了贡院后,赵辅承绷紧的弦暂时松弛开来,既来之,则安之,好好地完成所有的考题就是了,把自己弄得紧张兮兮的,也许得不偿失。
三天考试下来,赵辅承自我感觉不错,静等发榜的日子里,又忍不住想念林娇。他几次跑到紫禁城外去守候,祈祷老天爷有眼能让林娇出宫来。然而,老天爷没有这只眼,他每次都满怀希望而来,最后又失望而归。好在几天过后就发榜了,他榜上有名,且是前十名,争夺状元的机会到了。
殿试时,赵辅承和所有贡士一样不敢抬头去看嘉庆皇帝,在这金銮殿上,随处乱看是要获罪的。殿试的题目一拿到手,赵辅承异常吃惊,题目大得很,叫《论移民》。他心里激动不已,忍不住抬起头朝嘉庆皇帝望去。这一望不打紧,没看清皇帝长什么样,却赫然被皇帝身后的两个宫女给惊着了,其中一个宫女不是林娇是谁!事情来得太突然,一惊,手就发抖,拿在手上的宣纸飘在了地上。
监考的太监尖着嗓子低喝:“干什么呢?不要命啦!”
赵辅承急忙捡起宣纸,然后低头写文章,但大脑有短暂的空白。这题目让他有很多话要说,仿佛腹腔里已有了一篇锦绣华章,可提笔写来,却不知道该写什么。
从皇宫里出来时,赵辅承突然手脚发软,等在这里的赵浪及时托住了他。回到客栈里,他对赵浪说见到林娇了,赵浪听了经过,却说是他的幻觉。这一说,赵辅承也怀疑了,当时隔得远,他确实没有看清那宫女的脸,仅凭那种熟悉感便断定是林娇,也太牵强附会了。
殿试发榜的日子很快到来,赵辅承再次榜上有名,却不是状元,而是榜眼。赵浪高兴得一蹦三尺高,抱着赵辅承跳来跳去疯叫。赵辅承虽然高兴,心里却有些懊恼,若当时不被那宫女所扰,也许就能中状元。
赵辅承到恩师汪曾倩家里叩谢。汪曾倩是本次恩科的主考官,他五十来岁,中等身材,略略有点发胖,一身典型的文官风度,面容慈善,神态端庄,正接受着陆陆续续来的学生拜谢。赵辅承不善于凑热闹,见人多,便坐在不显眼的地方,等汪曾倩送大家走了,他才走到他面前跪拜谢恩。
在一众学生中,赵辅承的俊朗相貌和翩翩风度给汪曾倩印象很深,捋着胡须说:“八年了,你们赵家总算又有人来参加考试了,可喜的是还中了榜眼。”
赵辅承诧异道:“恩师知道学生来自哪个赵家?”
原来,汪曾倩也是刘墉的学生,和赵岱聪算是学兄学弟。他说,看到他的资料显示是四川省重庆府荣昌县万灵场,就知道他是赵岱聪家的人。现在他已靠自己本事考中榜眼,说出来就无妨。
赵辅承连忙道谢。
汪曾倩却叹息:“你的文章虽写得不错,以移民教育切入,也正合皇上心意,却有几处硬伤。依我判断,当不该有那硬伤,你是否能说缘由?”
赵辅承编了个理由说当时突然头痛病发作,影响了思路,汪曾倩为他惋惜不已。随后,赵辅承与状元、探花一起到金銮殿拜谢嘉庆皇帝,这次离得近,也允许他们抬头了。赵辅承看清了嘉庆皇帝的模样,却发现他身后的宫女根本不是林娇,这才相信当日所见的确是幻觉。
赵辅承考中榜眼,似乎比状元还得嘉庆皇帝恩宠,很快授予他翰林编修之职,不但经常单独向他了解移民教育情况,更关心赵岱聪现在的境况。得知赵岱聪未改初衷,很是安慰。
赵辅承在翰林院任职一年,心中始终牢记移民教育大业,几次请求回四川任职。嘉庆皇帝却要他多历练历练,不肯放行。这期间,湖北天宇会大量吸收信徒,与官府从小摩擦到正面冲突,跟着武装暴动,与官府为敌,终于点燃了战火。
这战火一经点燃,就势不可挡,蔓延之快,超出了所有人预想,让嘉庆皇帝大伤脑筋。开始是湖北闹得最厉害,渐渐地,陕西、四川与湖北交界处也有天宇会乱起来,整个朝廷为此忧虑不堪。
终于,嘉庆皇帝同意赵辅承回川了,让他回重庆任知府。这份荣耀让所有进士羡慕不已,此时,还有很多进士依旧在等待吏部派职。赵辅承明白,让他回重庆当知府,是要他完成赵岱聪的夙愿:推行四川移民教育,尤其是民办书院。
赵辅承很快启程离开了京城,满怀信心地踏上了回乡的路,却不料非但没能顺利回到家乡,反而陷入了一场生死浩劫。在湖北境内,他遇上天宇会一支人马与官兵作战,亲眼所见,不管是天宇会还是官兵,那尸体横七竖八,鲜血遍地,真是惨不忍睹。作为朝廷外放的官员,他觉得自己不能只顾自己逃生,于是要与天宇会头领谈判,他既想为朝廷出力,也想减少百姓伤亡。
然而,赵辅承把一切都想得太简单了,他这朝廷官员怎能逃脱,随从十几人死的死,伤的伤,凡有一口气的都被抓获而去,唯有赵浪在打斗中受伤装死,逃过一劫。
2
这个夜,异常沉闷,异常诡异,刚刚还好好的月夜,骤然间漆黑一片,空气中弥散着浓烈的血腥味,熏得人似不敢呼吸。夜空中随处可闻凄厉的惨叫声,刀剑相交发出的破空声,棍棒打在人身上的闷响声或断裂声……血光、火光交织在一起,杀红眼的天宇会教徒与官兵、饥饿难耐的百姓……雷声、雨声、骂声、吼声、哭声……
黑夜笼罩,偶尔一声狗吠,一声鸡鸣,也会吓得不谙世事的孩子哇哇而哭。女人的泪水淹没了赵家大院,男人的焦躁与愤恨充斥在赵家大院角落,无论有多少烛火,多少光亮,也无法穿透这密不透风的黑幕。远远望去,赵家大院死寂得可怕。
大夫第的巍峨气派已然黯淡无光,那让人津津乐道的庄严与书卷味,瞬间被一片刀光剑影吞没,恍惚间,似有一条血河在每间屋子急速流淌,穿过亭台楼阁,流进每个人心里,让人心里堵得慌。
赵岱聪把自己关进书房里,他实在无法接受赵辅承从重庆知府到天宇会囚徒的现实。做官推行移民教育的梦想又一次破灭了,他被贬为奉政大夫的往事一一涌上心头,这一刻,他有点日暮西山之苍凉感。
黑夜包裹着他,天宇会四处与官府作对的烽烟吞噬着他。外面,赵六爷夫妇、花卉儿母子正号啕大哭,赵家所有人聚集在大夫第,争执声、吵闹声、哭骂声混杂在一起,满世界没有一块清静地。
宁芝寒见多识广,当然知道天宇会是怎么回事,更知道天宇会跟官府作对意味着什么。她从一片哭声吵闹声里穿过,将跑过来拉着她询问的琳儿挡开,推开书房的门。她摸索着走到烛台边,又摸着火折子点起蜡烛。亮光里,赵岱聪闭着眼睛靠在书桌边的椅子上,神情庄严而悲伤,眉头紧紧地拧在一起。
宁芝寒转身出门,稍后用托盘端来饭菜放在他面前,叫他吃点东西。他毫无胃口,却说天宇会所作所为,认为与移民实川不无关系。
“你看,全国各地,哪里不是官僚、地主、富商大肆兼并土地?我们家入川后,也不断购买土地,普通移民遇到急需用钱的事情,多半是卖土地。四川经过近百年移民垦荒,人口激增,许多地方也有了耕地不足的现象,导致粮价猛涨,饥民自然增多。”赵岱聪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宁芝寒叹息:“唉,那王公贵族、达官显贵生活奢侈,贪官污吏横行,土匪强盗日盛,人们不满情绪日增,天宇会打着跟官府要钱要粮要土地的旗号,确也让很多农民看到了希望。”
“这些倒是小问题。乾隆三十九年,教首樊明德就在河南向教徒提出已到‘末劫年’,将要‘换乾坤,换世界’,确实是朝廷所不容的大问题。这世道,几时真的太平过。”
“这不过是百姓千百年来的梦想罢了。”
“是啊,太平盛世,自古就是百姓心中永远无法实现的梦。”赵岱聪更加忧虑,“天宇会种种宣传,倒也符合百姓们平均、平等及互济互助的需求,又满足了他们反抗求生的愿望。百姓就是百姓,他们何曾想反抗官府?”
“形势确实严峻,但这是朝廷大事,我辈能奈何?”宁芝寒将饭和筷子递到他手上,“人要救,东西要吃,日子要过嘛。”
他接过饭扒了一口,顿时索然无味。见他要吐嘴里那口饭,宁芝寒急忙用手绢接住,然后出门去了。赵岱聪额头上清晰地写着“忧”字。
不久,程时蕴上门造访。
也是因为赵辅承之事太大,程时蕴不顾程时庆阻拦,也不管赵家人如何看待,亲自上门来跟赵岱聪商量对策。
程时蕴进了书房,望望没动的饭菜,看看那个焦心忧虑的男人,心疼之余也有些恼恨,嘴上毫不留情:“看看吧,你们在原乡失去土地难以生存了才来到四川,发了家,又广置田产,不是照样导致很多移民失去原先开垦的土地了吗?”
这话真是一针见血,打击得赵岱聪跳起来:“这么说,天宇会武装暴动,我们赵家也难辞其咎了?那还救人干什么?”
宁芝寒一把将他按坐下去,说:“大家都冷静点,姐姐,你别刺激他了。”
赵岱聪道:“如今的四川,复苏是复苏了,和其他地方又有什么两样。这是循环,也是因果,下川东与湖北天宇会遥相呼应……这世道……这世道……”
“你急什么,气什么?”程时蕴道,“辅承少爷不是被封为知府了吗?朝廷命官被造反势力控制,难道朝廷不管?”
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赵岱聪像醍醐灌顶一般瞪大眼睛望着程时蕴。是呀,赵辅承是有实职的四品文官,朝廷不会不营救,这不只是赵家的事。
“谢谢你,蕴儿……”赵岱聪冲口而出,突然看到宁芝寒复杂的表情,忙端起饭猛吃以掩饰自己。
程时蕴几句话就让赵岱聪吃饭了,宁芝寒心里很不是滋味,既心怀感激,也怀有一丝嫉妒。程时蕴觉得自己再留下来三个人都会尴尬,返身出了书房。在外面,她看到喻晓钰坐在小凳子上正抱着孩子哄睡,走过去蹲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小脸蛋,冲喻晓钰笑了笑。
喻晓钰也笑一下,没说话。
赵辅臻搂着身怀六甲的妻子罗芳芳,辅亭、辅玟兄弟带着琳儿也望着她,却只是礼节性地打了招呼。同样是赵岱聪的儿女,程时蕴却与他们极少接触,也没有对赵辅裕那份深深的感情,不过,同时看到这四个孩子的机会也很少的,于是招手唤琳儿过去。
琳儿已十岁,漂亮得像画出来的娃娃,那双黑葡萄似的眼睛忽闪忽闪着,回头看看哥哥们,走到她跟前。程时蕴摸了摸她脸蛋,然后褪着腕上的玉镯,可想了想,只是拥抱了一下琳儿。这几个孩子在宁芝寒的教育下,对程时蕴都没有仇恨,他们觉得这个爱着他们爹爹的漂亮女人,让人敬而远之。
程时蕴走出大门,宁芝寒一路相送,说:“姐姐,谢谢你。”
她微笑:“他那人,遇事最爱揽到自己身上。责任心强的男人可遇不可求,但太强,就容易犯糊涂。”
“这么多年来,姐姐还是这么了解他。”
“妹妹何尝不了解他,只是怕伤到他而不敢言语过激罢了。我走了。”说完,转身飘然而去,那身影,既洒脱,也飘零。
宁芝寒的心上似又被无数蚂蚁啃着一般,痛又不痛,痒又不痒。程时蕴的确了解他们夫妻的秉性,她为这个男人付出一辈子,活到四十多岁,看起来宽厚了,其实在面对他的时候,话语还是那样尖刻。而那,却是她表达爱和关心的方式。于是产生一个念头:当年若是他们结合了,我会做到这样,爱得愈甚,愈能成就他们吗?
3
程时蕴回家后径直走向卧室,程时庆在门外等着,用猎鹰一般的目光刺着她,恶毒地说:“你这辈子,不为那个男人操心,就活不下去是不是?”
她一笑,推开门,摆出一副不理他的样子,做出关门的样子,又笑道:“哥,有那功夫,多多约束各地程家的人,不要跟天宇会搅合在一起。”说着关上门。
程时庆“哼”了一声,甩甩手,恼火地走了,进了房间不久又到程云辉房间,敲开门看到大着肚子的儿媳妇,才知道儿子还没回来。
程时庆知道程云辉找赵辅裕去了。赵辅承考中榜眼又当官的消息传回来时,他忍不住心里的嫉恨,在练武场又发狠地发泄了一次,折断了几杆枪。得到赵辅承出事的消息时,他高兴极了。作为一派掌门,他怎会不知道天宇会的来历和意图呢,更知道现今天宇会武装暴动的复杂性,赵辅承几乎是死路一条。他一死,对赵岱聪乃至整个赵家的打击是空前绝后的,他很想看到赵家崩溃的样子。
程云辉和程云朝都是程时蕴调教出来的,她对这两个侄子本来一视同仁,但程云朝总不听她的话,自然渐渐地疏远了他。程时庆没有强行将程云辉从她身边夺走,算是他阻挡妹妹嫁给赵岱聪的补偿吧,只是没料到程云辉所作所为如此大得人心,已然盖过了程云朝。程云辉与赵辅裕的生死兄弟情,他也不能左右,当然,在他心里,只要程时蕴不嫁给赵岱聪,一切都能忍受。
现在,程云辉跟赵辅裕去湖北救人的话,那是凶多吉少,他决不允许。
程时庆在大门口背着手踱来踱去,生怕儿子连家也不回就走了。当听外面的弟子说他回来了时,他才放下心来。程云辉匆匆进来看到父亲,停下来问他怎么还不睡。程时庆严肃地提醒儿子,说他媳妇即将临盆,这个时候他哪儿也不能去。
其实,程时庆没有料错,程云辉一得到赵辅承被天宇会俘获的消息后,就赶去和赵辅裕商量,他几乎不用分析就能确定,赵辅裕必定会去湖北救人。商量的结果,是赵辅裕不要他去湖北帮他救人,理由也是他妻子快生第三个孩子。程云辉说了半天,也没能让赵辅裕松口。
程云辉回到房间,妻子这才长出了口气,原来也担心着。程云辉知道,赵辅裕已今非昔比,他带去的绿营军,只要跟朝廷派来的人联合施救,应该胜算很大。
让赵岱聪没想到的是,朝廷对于是否营救赵辅承产生了很大的分歧,以汪曾倩为首的一派主张极力营救。赵辅承以榜眼之名第一次就受封重庆知府,早已成为本次恩科的谈资,本次科考中已经做官或等待做官的进士观望着,天下士子也观望着,不救赵辅承,负面影响太大,会影响朝廷声誉。
武官们则认为,一旦大张旗鼓地营救赵辅承,就等于给天宇会增加了筹码,让他们觉得赵辅承奇货可居,不利于官府施行镇压天宇会的大计划。还有一帮文官则主张万万救不得赵辅承,因湖北天宇会武装暴动后,湖北各级地方官员都有落入天宇会之手的,有的生死不明,有的确知已经死亡,有的投靠了天宇会,情况实在复杂。赵辅承落入天宇会之手后,到底情况如何,谁也不知道。那么多官员都没能救回来,他又怎么救得回来?
嘉庆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事暂时搁置起来。
但赵岱聪搁置不得,与李县令协商后,决定由赵辅裕率领一百个手下去湖北救人,并让死里逃生的赵浪带路。临行前的夜里,赵岱聪和赵辅裕在书房里进行了一次沉重的谈话。
说实话,赵辅裕从担任绿营军把总以来,这两年确实变化很大,真正是今非昔比。在他的管理下,绿营军面貌焕然一新。刚开始时,有那不听命令的,赵辅裕用军法处置,毫不留情,也不给任何人情面,很快建立起威信。他武艺高强,又带领手下剿灭了荣昌境内另外几股土匪,更是声名大噪,理所当然地成了人人称道的英雄。他这些年研习的兵书也派上了用场,任何时候,绿营军军容整齐,军风朴素严肃,每个士兵走出来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逐渐赢得了百姓的称赞。
赵辅裕经受了这几年磨练,已经褪去了原先的叛逆和稚气,是个响当当的威武男人了。加上他长相俊美,风度翩翩,读书虽不及赵辅承,却到底是书香门第出来,更有与生俱来的高贵血统和气质,那份文武兼备的风采,已然成为许多家庭教育孩子的楷模。但是作为父亲,赵岱聪既担心儿子此去凶多吉少,又不能不让他去救人,他心情复杂极了,眼睛里满是担忧。
“裕儿,此次营救你大哥事关重大,你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莽撞啊!”赵岱聪坐在书案边,声音有点发颤。
赵辅裕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爹,您放心好了,我一定会救回大哥的。”
“唉!”赵岱聪哪能不忧虑呢,儿子越是自信,他越是担心。“爹今日跟你说的话,你要切记。天宇会与朝廷对抗虽属叛逆,但天宇会信徒大多是遭贪官污吏祸害而奋起反抗的普通百姓,有值得同情的地方。但是,这话你不能对任何人说,只放在心里便是。爹跟你说这话的目的,是要你记住,在救人时尽量避免与天宇会正面为敌,若能多花钱财,咱们宁可舍财。”
赵辅裕从小到大从来没有感受到过自己在父亲心目中有如此分量,交给他这个重任的同时,又对他的安危如此担忧,这一刻,他为父亲这份复杂心情表示理解。
回到房里,宁芝寒又来叮咛一番,却没有像赵岱聪那样表现出强烈的矛盾心情,而是一味地给予鼓励,出了房门后才用手绢抹泪。她知道儿子已是英雄人物,这一刻要的不是担忧,而是勇气和信心。
接着,赵辅臻兄弟三人又来叮嘱赵辅裕,要他无论如何保住自己的命。赵辅裕对营救赵辅承充满希望,心情也非常好,叫兄弟们不用担心。等他们走后,他关上门,回身搂着喻晓钰,动情地说:“我不在家,你要好好服侍爹娘,照顾好儿子。”
喻晓钰眼睛湿润,点点头,然后摸着他脸上越来越淡的伤痕,含笑道:“我和儿子等你回来,你可一定要回来。”
赵辅裕成名后,处处显示出成熟男人的魅力,满足了他埋藏心里多年的英雄梦想,对于去湖北营救赵辅承,不但充满信心,而且有大干一场的想法,隐隐地觉得,他即将成为闻名天下的一号人物。
然后,他说要去一个地方。喻晓钰没有问他去哪里,她心里清楚他要去河包场看薛代思,她获得了他的爱,是以大度放行。
4
赵辅裕的确想去河包场,在过了大荣桥后没走多远,他又勒住马头,犹豫不决。去了又有什么用?不是徒增烦恼吗?他消灭了蓝九爷后特意去了河包场一次,可薛代思见到他时很冷淡,那时她已经经过了三个发愿阶段,成为真正的修女了。对她而言,他平安,就是她最大的幸福,因此,她安然于做一个修女,教授娃娃们读书。闲暇之余,就是沉醉于书海里,放下凡尘俗世的一切烦忧,日子过得十分简单。
有一次,赵辅裕在县城碰到薛代思,她竟连招呼也没跟他打,冷漠得像从来不认识一样。他追到城外拦住她,她却先堵了他的嘴,淡淡地说:“我是修女,如同佛教的尼姑,请你尊重我的信仰。”
他难受地转身离去,她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望着他消失的背影,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他不知道她内心的想法,她也不想告诉他,也许,牺牲自己的幸福,也是爱他的一种方式吧。
站在高处,黑夜里的濑溪河依稀可辨,那缓缓流淌的河水,像赵辅裕此刻身上流淌的血液,想快,快不起来;想停,停不下来。内心里纵有千般渴念见到薛代思,也不能不克制自己。他不是很明白薛代思冷淡的原因,更多的是怪自己背弃了爱情,更让他心内不安的,是不知不觉中对喻晓钰动了情,那个温婉娴静、知书达理的妻子,不光是父母眼里的好儿媳,更是儿子的好母亲。看到儿子的聪明伶俐,看到她默然在一旁陪伴而毫无怨言,他的心怎能成铁石?
赵辅裕打马回到大夫第,在门口碰到程时蕴。她在这里等他,交给他三封信,告诉他,若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或需要人帮忙,就分别将这几封信交给她的几个江湖朋友。
赵辅裕跪下去,动情道:“姑姑,你总是为我操心,我心里……”
程时蕴把他扯起来,将书信放进他怀里,含笑道:“若不是你从小有做英雄的梦想,我也不会教你武功。但是裕儿,此去湖北,你要把握好分寸。”
“姑姑有何教诲?”
“姑姑不知天宇会和朝廷敌对到底是为什么,天宇会本是借神魔鬼道蒙骗百姓,处处煽动百姓与官府为敌,但天宇会里又有相当一部分武林人士。天宇会鱼龙混杂,你要明辨是非黑白,此去只是营救你大哥,不能跟任何一方势力走得太近。”
“姑姑教诲,孩儿记下了。”
程时蕴张开双臂,豪气地说:“天下之大,英雄总有用武之地。希望裕儿能成为真正的英雄,而真正的英雄是保家卫国的。来,让姑姑拥抱一下我们的英雄。”
赵辅裕激动地将程时蕴抱在怀里。
那一幕,被站在大门口的宁芝寒看在眼里。她默然转身进了大门,一路走一路流泪,却不知那是欢喜的泪,还是心酸的泪。
赵岱聪一夜未眠,次日清晨送别赵辅裕一行从东门出城后,背转身来,他禁不住眼睛濡湿,眼前浮现起天宇会与清军作战的混乱画面,让他的心揪紧了。
赵辅裕率领绿营军兵丁出了东门不久,赫然看到薛代思徒步走着,她像是走了好远的路,一瘸一拐的,样子非常痛苦,完全失去了修女的沉静。
她显然没有注意到赵辅裕这队人马,当马蹄声响起时,她只是本能地后退了几步,然后缩着脖子看着这队人马。准确地说她看到的只是马,不是马上的人。赵辅裕勒住马头跃下来,走到她身边,她惊吓得花容失色,捂着急跳的胸口,张皇地望着他。
她的样子太反常了,他急忙问她怎么了。她扫视了一下那支队伍,反问他要去哪里?他说去湖北救赵辅承,她便说了句“那你去吧”,匆匆走了。
赵辅裕有很多问题想问她,手下一次次催促,他不得不走了。走出好远,脑子里还打着一个大大的问号:她到底怎么了?赵辅裕不会想到,昨天薛代思被派到一个村子去传教,有一家人特别虔诚,让她住下。结果那家的男主人半夜时妄图强暴她,她拼死反抗才逃了出来。赵辅裕走后,她转身望向他消失的方向,泪水簌簌而落。
赵岱聪回城后正要去棠香书院,迎面碰到薛教士。准确点说,是薛教士专程来找他。原来,薛教士几次拿着银票找赵岱聪和李县令要捐给棠香书院,都失败了。前不久,薛教士得到河包场某教民捐赠的土地,准备修建教堂,李县令得到消息后又严令禁止,薛教士已跟李县令交涉了好几次,都没有结果,不得不来找赵岱聪。
薛教士将赵岱聪拉到“东益当”当铺旁边的茶楼。茶楼门前有一棵高大的黄葛树,枝桠正好遮着楼上几扇窗户。薛教士拉着赵岱聪坐下,让店小二上了茶,急迫地说:“赵大人,教民自愿捐献土地给教会,官府为什么不给我们使用?”
“你休要钻这空子。”
“赵大人,洋教和佛教一样,对你们来说都是外来宗教,为什么能接受佛教传播,就不能接受洋教呢?”
“薛先生,我不否认你们西方文化和教育方式有比我们先进的地方,但东西方文化的差异必然存在。你们不是在河包场教民家里做日常功课吗?只要在私宅里活动,官府不会干涉,那又何必一定要修建教堂呢?”
“教堂是洋教正式的传教场所,就像寺庙是佛教传教场所一样。”薛教士固执地说,“佛教教义劝人向善,讲究因果报应,洋教讲究忏悔、赎罪,同样是传播众生平等的思想。我们的主耶稣也是历经磨难而悟出的人生哲理,和释迦牟尼思想一样,全世界都应该给以传播机会。”
“话是不错,但请你不要得陇望蜀。”
薛教士仍不死心:“你看,眼下兴起的天宇会,他们也到处传教,但与你们官府武装敌对。请赵大人回忆回忆,洋教有没有与官府武装敌对的意思?当年的械斗,以及这些年的摩擦,我们也不希望看到。”
赵岱聪怔怔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差点成为儿女亲家的固执的传教士,他的话也不错,天宇会以“教会”名义到处传教,他们传播的是反对朝廷的思想,行的是武装暴动之事,肆意劫杀朝廷命官,抢劫官府粮仓,占领城池,洋教和天宇会比起来,实在是“温柔”多了。
但是,两者本质不同,不能相提并论。洋教在四川传教至今的现状,天宇会再次兴起的现实,赵岱聪恢复尔雅书院的目的意义等,似乎不能一概而论。他思来想去,到县衙跟李县令商量此事。
李县令听了他的分析后,虽然认可薛教士的说法,但担心若同意洋教在河包场修建教堂,万一天宇会也仿效起来,就不好收拾了。是啊,四川各地天宇会也开始与清军正面对抗了,现在是川东地区和川西北地区闹得最凶,因为那是四川与湖北、陕西交界处。天宇会发展得很快,他们只求扩大队伍与官府作对,不计形式,万一跟洋教合起来了,那可怎么办?
于是,赵岱聪建议李县令亲自到河包场去,召集那些虔诚的洋教教民好好地训示一番。
结果,李县令的河包场之行并不顺利,不但没有训示好那里的洋教教民,而且还遭遇了一次颇为惊险的骚乱。原来,几十个农民堵在一个地主家门口,他们挥舞着棍棒要地主减租。他们的土地本来所产粮食就不多,又常被安岳、大足等近邻的土匪抢劫,地主也被抢劫,就会增加租谷,佃户哪里经受得起双重盘剥,终于发展到围攻地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