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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北神农架一带,山高林密,开春后,到处泛着星星点点的绿色,一副充满生机的样子。与之相反的是,到处可见正在腐烂或已经腐烂的尸体,官兵、百姓、土匪……倘若看到一个个光秃秃大小不等的土丘,那多半是百姓们将无名死尸集中掩埋的地方。
县城、集镇,难见一个地方没有遭到破坏,随时随地能看到一队打着天宇会旗号的队伍走过,或三五十人,或上百人,或两三百人乃至更多。他们所到之处,大都会劫掠一空,且每到一个城镇,首先破坏官府衙门或派收税赋之所,或打开粮仓任人哄抢。
黄昏的天幕很是黯然,那夕阳好似无法穿透周围的山峦,也似提前躲进了云层。在一个集镇外的坝子里,赵辅裕和一队天宇会教众经过了一场拼杀,坝子里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尸体,在昏暗的天空下显得异常惨烈。赵辅裕半跪在草地上,滴血的宝剑插在地上,正背对着夕阳的余晖,逐渐围拢到他身边的兄弟只有六十多人。
数月前,赵辅裕在赵浪的带领下先来到赵辅承失踪的地方,经过多方打听,追寻着赵辅承可能去的地方,一路追去。他们无法确知赵辅承到底在哪里,遇到的天宇会队伍也不一样,根本说不上几句话就打起来。有几次得到比较可靠的消息,某支队伍带着赵辅承驻扎在什么地方,等他们找去时,双方好一阵厮杀,打得对方落荒而逃,冲进他们的营地,结果哪有赵辅承的影子。
许多时候,跟他们打的都是手拿锄头扁担的农民,每当这时,他们只有跑。每打一次,都会失去几个兄弟,而朝廷还是没有派人来营救赵辅承。这一次,他们追踪到这里,跟他们作战的农民更多,赵辅裕不跟农民动手,但那些农民被首领号令着向他们进攻,这一次,就死了十几个兄弟。
赵辅裕胳膊上也受伤了,赵浪、赵涛兄弟俩将他扶到一旁坐下,忙着给他包扎伤口。大家都说,这样的打法不行,不对农民下手就展不开拳脚。赵辅裕让大家将干粮拿出来,吩咐就近找地方安营扎寨休息。
兄弟们找到一个比较隐蔽的地方支起帐篷,赵浪背着几个水袋在附近小溪里灌满水,拿回来给大家喝。这些日子,他们很少吃到饭菜,大部分时间用干粮和凉水充饥,就是到了集镇,也很难找到愿意为他们做饭菜的馆子。人们或将他们当成官兵,或当成天宇会的人,或当成土匪。
喝着水,赵辅裕忽然吩咐赵浪带几个人将所有的尸体都埋了。
如今,谁也不知道赵辅承到底怎么样了,赵辅裕更担心家里。他出来时满怀信心,但一次次失望也是一次次打击,人马越来越少,形势越来越严峻,那想做大英雄的梦想已被现实所磨灭。
赵辅裕自小叛逆,但到底是受传统教育出来的,他渴望像祖先赵匡胤那样成就一番惊天动地伟业,可是,在营救赵辅承的这段日子里,他处处受制于天宇会里的农民,那些挥着锄头、镰刀、扁担作战的农民何错之有?他现在是官府的人,对天宇会来说就是在镇压他们,当有人以为他们是土匪而要他们加入天宇会时,他自然坚决不答应。反过来,他又不能与官兵为敌,更不能扯起大旗跟官府直接对抗。他是来救人的,不是来杀人的,更不是来造反的。
这一段血与火的日子,让赵辅裕真正成长起来。消灭蓝九爷的两年里,他是为家族而冒生死之险,那只是对付几百个土匪。现在,他面对的是复杂的社会现实,进入的是官府、百姓、土匪、天宇会的浑水潭,是是非非,没有谁来判定,唯以杀伐来让自己活命。
他脸上原先的伤痕越来越淡,不仔细看已看不出来,又恢复了昔日的俊美。一场场战斗,越发磨练出了他的坚忍不拔,也让他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更具有将帅风采。带领的这支人马少得可怜,代表的却是官兵与家族,他越来越体会到祖先在天下混乱时期建立王朝的艰辛与凶险,也逐渐体会到父亲矢志办学的良苦用心。
次日一早,赵辅裕的人马又上路了。但是,他们没有固定目标,每次都是这样,又要开始打听赵辅承的下落。他们出了这片山谷,进了一个集镇,打扫了一家主人早已逃遁的客栈住下来,然后四处打探消息。
他们在这里一住就是半个月,打探到的消息很多,比如官府在某地与天宇会一战伤亡惨重,比如山东某个山头的三百多个土匪到了湖北加入了天宇会,比如陕西与四川边境地区的天宇会某支队伍发生内讧分成了三队人马,比如某个县令被抄家灭门,比如某支天宇会人马将几个地方官点了天灯……
这日,天色越来越暗,一支人马进了这个集镇,也在找地方落脚。赵辅裕等人住的是全镇最大的客栈,那支人马也找到这里,打前站的人问这边是什么人,因对方也穿着便衣,没看到旗号,担任守卫的兄弟不能说自己的身份,反问对方是什么人。这一来就言语不和,对方凶神恶煞地动了手。赵辅裕闻报冲出来,对方的大部队也来了,大概有百十来人。
赵浪眼尖,看到对方打出的旗号是某地团丁,回来跟赵辅裕说了。赵辅裕这方人少,他不能凭一时之气与对方硬来,不得不忍下心头怒火,招呼兄弟们撤出客栈。
撤离的过程中听到对方有人低声说话,才知道他们是被天宇会打败的官兵。
这支惨败的官兵为了活命,不敢打出官府旗号,几乎算是冒充天宇会一路逃离。赵辅裕拿出自己的官印证明身份,请求对方首领跟自己合兵一处共同对付天宇会,营救赵辅承。对方首领不但不答应,反而将他们赶出集镇,霸占了这里。
赵辅裕又找到一个村庄,村里总共有二十几户人家,如今已死的死,逃的逃,剩下十几个六十岁以上的老人。他们不愿离开故土去逃难,也不怕天宇会和官兵,见赵辅裕长得俊美,人又和善,就让他们住下来。
2
赵岱聪拿出几根金条给赵辅亭、赵辅玟兄弟俩,要他们招募工匠给胡明等难民修建房屋,同时以族长威信促使赵家各房划出了土地。这兄弟俩也二十岁了,在赵辅承、赵辅裕都生死未卜的日子里,眼看赵辅臻许多时候不能为父亲分忧,渐渐地收起玩性,参与到家族重大事务中来了。
赵岱聪将安抚难民的重任交给他们,也是千叮咛、万嘱咐,更让他们明白此事责任重大,马虎不得。兄弟俩本来就是聪明灵秀之人,又有赵岱聪随时耳提面命,他们很快适应,认真选好址,跟着动工修建房屋。胡明等难民中有会修房造屋的,纷纷加入其中。
程时庆扬言要安置难民,也果真付诸了行动,在之后一段时间,缠拳庄一直忙碌不停。有时候程时庆亲自到田间地头指挥划地分田,程时蕴则在缠拳庄开辟出一个地方,安排女人们或做些针线活,或烧火做饭、洗衣洗被。有那生病的,她又请来大夫给他们治病。
在做这些事时,程时蕴都让程云珠参与,起初她不愿意,后来见许多生病的老人孩子可怜,便也加入其中。
于是,从万灵场到荣昌县城,再到整个县境,都传唱着这样一首歌谣:
万灵场,有明堂,
武打擂台文坐庄,
文搭戏台武帮腔。
天灾降,战乱起,
拖儿带女入川去,
是生是死碰运气。
文有赵,武有程,
赵家划地造屋门,
程家善举不落后。
不愁吃,不愁穿,
十里八乡百姓安,
万灵福气绕云端。
没多久,胡明等难民的土屋修好,乡邻们感念着赵家素日的恩德,主动拿出自家可以拿出的生活用具分给他们,总算让他们安定下来。他们为了感谢赵家和众乡邻,还搞了一次庆祝活动,唱起他们家乡的歌谣。
庆祝活动后没几天,又有一批人数不下五十人的难民来到大夫第寻求安置。这几十人还没解决好,另有难民闻讯而来。同时,到缠拳庄的难民也越来越多。程时庆到底是武人,没有赵岱聪那样的涵养,他安置难民多半是为了赢过赵岱聪,眼见来的难民越来越多,这安置起来就越来越困难了,光是上百口人在缠拳庄等着要吃要喝,已经惹怒他了。
程时庆下令关起大门,不许放一个难民进入。程时蕴虽然也感到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但程家这样做,就等于打自己耳光,如何有脸见世人?她下令开门,程时庆坚决不同意,兄妹俩又吵起来。和以往一样,程云朝站在父亲一边,程云辉站在姑姑一边,程云珠谁都不帮,冷漠地看着他们争执。
难民饥饿难耐,蜂拥着捶打着大门。孩子们或是病痛折磨,或是饥饿难忍,号哭声冲破云霄,虽令闻者落泪,却是无可奈何。程时庆必须铁石心肠,不惜以死相逼,程时蕴在这残酷的现实面前,也任性不得,冲进卧室后,复杂的泪水才哗哗而落。
随后,程家将难民驱赶到大夫第。
赵岱聪不能不管他们的吃喝,一边给他们熬稀饭充饥,一边与李县令商量妥善解决的办法。这个时候,薛教士又找上门来,表示他在河包场可以安置一部分难民。赵岱聪明白薛教士的意思,洋教如此慷慨,还是为了官府允许他们修建教堂。
不料,赵岱聪这一次误会了薛教士,他搬出他们的上帝来解释安置难民的做法,也不隐晦此举的目的:让百姓们对洋教有新的认识,相信主耶稣是能拯救他们于危难的。安置难民的费用,一部分由教会出,一部分由教民捐赠,免费学校可以收容孩子读书,免费诊所可以为病人治病。
沉静的夜,说是万籁俱寂,但夜空中总像有忽忽火光、声声哀鸣。战火肆虐的地方一片焦土,腐烂的尸体发出恶臭,鸟兽虫类或蜷缩在山林不敢出来,或蚕食着腐尸,森森白骨暴露在烈日下……
赵岱聪疲累地靠坐在书房的椅子上,面前的书案上摆着《论语》、《孟子》、《道德经》、《韩非子》等典籍,满屋子的书像一座座高山向他压来,他觉得心里堵得慌。
一直以来,他遵循儒家的“仁政”思想,也以“儒道”为正统,倡导移民教育。他也延续着孟子的古代民主思想,努力游说先富裕起来的人支持移民教育,却也不强求任何人,无论多么艰难,坚定不移地走自己的路。
一直以来,他反对洋教在四川传教,总是忧虑洋教思想渗透移民后代,排斥西方文化,抵制薛教士那一套做法,如今却不能不承认洋教思想也有与儒家思想、佛教思想相统一的地方。若是用道家的辩证法来看洋教传教,洋教思想能在世界各国传播,自然有其“生存法则”。用墨家的科学思想来阐释洋教,他们的免费学校、免费诊所,的确深入了人们心灵深处,紧紧抓住了人们精神和肉体所必需。
赵岱聪有些迷惑,他缓缓提起笔来,写下一首诗:
儒道千年崇论语,耶稣问世圣经传。
东西文化惊寰宇,万国同歌仁爱篇。
宁芝寒披着外套推门进来,手上还捧着一件斗篷。她走到赵岱聪身边,看到他刚写好的诗句,一边给他披衣服,一边慨叹道:“这洋教,确也不是无一可取之处,东西方文化传统的差异,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
“薛教士说的话不无道理,我真得好好思考思考这些问题了。”
“这些日子我也在想,让孩子们读书总是没错的,关键看读的是什么书。”宁芝寒又沉痛起来,“我时常想,裕儿和薛代思所受的教育完全不同,为什么能相爱?薛代思为裕儿甘愿做一辈子修女,又以此化解你与薛教士之间的矛盾,一想起我就心疼啊!唉,裕儿……”说着,眸子里泪光闪闪。
赵岱聪轻轻将她揽进怀里,闭上眼睛道:“承儿、裕儿会平安的,一定会的。”
到荣昌来的难民移民越来越多,而川东、川西的天宇会也发展迅速,已经占领了好几个州县。其中有一件事让赵岱聪心有余悸,为此苦思良策数日而不得其法。原来,与贵州交界的几个州县的天宇会活动猖獗,他们占领州县衙门后,强迫当地书院的学子加入天宇会,专门为他们写宣传标语、歌谣,吸引更多的人入教。
老实说,赵岱聪心里对天宇会的某些教义非常同情。比如某些地区官府压榨百姓,导致百姓流离失所从而奋起反抗,占领衙门和官府粮仓然后开仓放粮,这些举动无疑惠及了民众。天宇会杀了一些土豪劣绅、地主恶霸,将他们的田地分给穷苦百姓,虽然是朝廷王法所不允许的,却是得民心的大义之举,也无可厚非。
但是,天宇会不分善恶,夺取州县烧杀抢掠,迫人入教,又不考虑教众出身来历、入教目的,一味招兵买马,反抗朝廷,那就不值得同情了。
现在,天宇会还强迫读书人入教为他们做宣传,更是大大地刺激了赵岱聪的教育思想。他辛苦建立起来的赵氏族塾和尔雅书院不能毁于一旦,更不能眼看着那些孩子被天宇会所控制。目前,天宇会没有打到荣昌来,但眼下这形势极不乐观。
赵岱聪雷厉风行,将赵家成年的第三代召集起来商议,最后一致决定要将未成年的孩子好好保护起来。要未雨绸缪,就得有一个地方能够抵抗天宇会的攻打,最后,赵岱聪一锤定音:在万灵场市集的基础上,根据山势修建一座坚固堡垒。
随后,赵岱聪找来荣昌有名的工匠,请他们仔细查看万灵场市集的地形,根据地形绘制图纸。在绘制图纸的过程中,赵岱聪说了他很多设想。比如,这座堡垒要修建四座城门,每道城门都要有足够厚的墙体,还要有水源。
厚墙体好解决,只要石料足够多,赵家花得起这个钱,要修多高多厚的城墙都做得到,但如果四道城门一关,被天宇会围个一月两月,城内的水源从哪里来?外面倒是那条濑溪河,如何将濑溪河的水引进来呢?
这一日,赵岱聪从大荣桥上下来,正碰到一个汉子给挑担的两个儿子讲“六孔河的来历”。赵岱聪一听“六孔河”三个字,顿时灵光一闪,一下子想到了解决城内水源的办法。
原来,濑溪河原先不叫这个名字,这条河叫六孔河。明朝时有个叫真敖的游方和尚路过这里,发现河边一段有六个不成规则的孔,似乎与河中相连。于是,他在那六个孔里放进糠壳,不一会儿,却见河中心漂浮着糠壳,遂断定那六个孔与河水相连。随后,真敖在河边的万灵山建庙,香火日益旺盛起来。六孔河白银滩河床落差大,码头的形成使万灵场渐渐地成为市集。寺庙建起来后,这里更加繁忙,市集上的茶馆酒肆越来越多,这个依山而形成的市集,又因街面房屋小,来往的人多而成为一大特色。
赵岱聪想到的办法,是在离河最近的日月门内开一口深井,将河水引进来作为城内的水源,这样,无论城门关闭多久,那水也取之不竭。那口水井则正对大荣桥。这座即将动工修建的堡垒取名为“大荣寨”,乃大足和荣昌两县的融合,和大荣桥如出一辙。
接下来,就是筹集经费的问题。赵岱聪一声令下,赵家无一人反对,再一次节衣缩食想尽办法筹措钱粮。
在赵辅承、赵辅裕到底是生是死依然没有确切消息的时候,尽管资金远远不够,大荣寨还是破土动工了。赵岱聪亲自监督,将寨墙修得很厚。四道寨门的名也取好了,最高处的地方叫恒升门,正对大荣桥那里叫日月门,峭壁最险处叫狮子门,最平坦之处叫太平门。
为了以最快的速度修好大荣寨,赵岱聪被迫变卖了部分田地,而购买赵家田地的是程时蕴。程时蕴原先要私自拿一笔钱给赵岱聪修建大荣寨,但他坚决不收,她不得不“购买”赵家田地。
大荣寨在修建过程中,川东、川西的天宇会又相继占领了多个州县,且两个方向的天宇会不约而同一路朝内江、隆昌、荣昌、永川、大足等地蔓延来。更多的难民也往荣昌逃难,荣昌的难民安置问题更加棘手,富户们虽绝大多数被发动起来,但捐出的粮食、土地、房屋远远不够。
天宇会点燃的战火越烧越宽,荣昌以及邻近几个州县的百姓惶恐不安。
3
宁芝寒将一包金子放在赵岱聪面前,烛光里,那金子熠熠闪光,晃得人眼花缭乱。这是宁芝寒好不容易从娘家要来的,赵岱聪却越发恼火。他找宁一恒商量过安置难民问题,宁一恒一文钱也不肯出。现在是处处需要钱,但他恼恨宁芝寒回娘家哭穷,吼着要她将金子还回去,否则……
“否则如何?否则就休了我?”她气极了,“啪”的一声拍在桌子上,“好哇,要么现在就给我休书,要么给我将这包金子收下。她程姑再爱你,也不是你老婆,她能买土地变相将程家的钱拿来帮你,我回娘家要来金子帮你就不行?赵岱聪,我跟你二十几年,你就这样对待我?”
一向宽宏大度端庄贤惠的宁芝寒发脾气了,赵岱聪惊得一愣一愣的。
宁芝寒这一次没有哭,眼睛里愤恨的火焰“啪啪”的直窜,烧得赵岱聪浑身发烫,心像被烤焦了一样。是呀,宁芝寒从嫁给他那天起,就操心不完,他要做什么,她从不反对,他等于将儿子赵辅裕送给了程时蕴,她都忍了,她既是他贤惠的妻子,也是他事业上的帮手,更是心灵上的红颜知己,男人一生所求的,不就是需要这样几个女人吗?宁芝寒一身兼具三种女人的本领和魅力,而他心里还是萦绕着程时蕴的情情爱爱,陡然间,他觉得自己在妻子面前如此渺小。
他一把揽过妻子,柔声道:“芝寒,我的夫人,对不起。我这臭脾气老是让你在爹那里受委屈,是我错了。”
“你没错,是我瞎了眼。”
“好夫人,我知道,你爹老是打压我,是要我成才,我娶你那一天他就警告我。他说我要是没出息,随时会把你接回去,你说,我敢不争气么?他要把你接回去了,我孤家寡人怎么过日子。”
“不是有程姑么。”
“她那哥哥一身高强武功,我打不过呀!你爹虽说厉害,但我能用完成大业跟他敌对,不让他小看了我。夫人呀,我不是因娶不到蕴儿才娶你的,当初,我是想两个都娶的。”
宁芝寒破涕为笑,骂道:“男人都是花心鬼。不过,这辈子除了我,你只有她,我还算运气好的,何况她和你……唉,她也怪可怜的。”
随后,赵岱聪授意宁芝寒设法激将宁一恒安置难民。宁芝寒欣然受命,回到土楼一阵义正词严,果真将年近七十的宁一恒激得拍桌子:“他小子竟敢小看我?老子让他出风头是抬举他,这次让他看看老子的风头。哼!程家又算什么?真让程时庆那家伙把我女婿比下去了,我女儿外孙还能风光过日子?女儿你放心,你爹不给你丢脸。”
非常时期非常做法,赵岱聪和宁芝寒合伙激起了宁一恒的争强好胜之心,以宁家的财力来安置难民,能大大缓解荣昌安置难民的压力。程时庆争强好胜一辈子,也不甘心输给赵岱聪和宁一恒,势必会拿出更多的银子来做这个事。这局面,让赵岱聪总算吁了一口气。
在这动荡的时候,荣昌反而空前热闹起来,到处可见富户给难民开设的粥棚,不能开垦为田地的地方就修建简易房屋给难民居住。这种气象让李县令感动不已,也对赵岱聪更加尊敬,真是打从心眼里佩服他的气度和口才。
但是,赵岱聪和宁芝寒经常做噩梦,梦里,不是看到赵辅裕血淋淋的,就是看到赵辅承被吊起来毒打。这一夜,赵岱聪和宁芝寒几乎同时被噩梦惊醒,两人一前一后坐起来,都是冷汗淋淋,也都是一副煞白面孔。夫妻俩你看着我,我看着你,根本不用说梦里的情景。难民越多,说明战事越紧,形势越严峻,危险就越大。宁芝寒靠近丈夫怀里,眼泪滚滚而落。
夜,深沉、寂静、可怖。
远在湖北的赵辅裕带着兄弟们正掩埋尸体。他们在那个村子住了一个多月,有一天一伙土匪涌入村子,跟赵辅裕的人马血战一场,村里的老人尽数被杀。掩埋了那些老人的尸体,他们又继续寻找赵辅承。
几个月后,他们来到另一个村子,这次只住了几天就离开了。但他们前脚走,一队官兵随后到,硬说老人们收留了天宇会余孽,然后将他们“就地正法”。赵辅裕闻讯赶回来施救,还是晚了一步。
兄弟们挖好了大坑,从血泊里将尸体一具一具地抬进大坑里,偏在这时又下起了雨,地上很快泥泞起来,雨水和血水混在一起,从村子里一直延伸到大坑里。
赵辅裕跪在大坑边,慢慢地捧起湿漉漉的泥土撒下去,脸上流淌的,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天空乌黑乌黑的,满世界乌蒙乌蒙的,哪里是晴天?哪里有清平世界?兄弟们一铲一铲地掩埋着老人们的尸体,个个心里都憋着恶气。
大坟慢慢地垒起来了,却像山一样压迫着赵辅裕的心。看着慢慢垒高的坟,浮现起十几个老人慈祥的面容,他觉得整个乾坤都颠倒了。他们这支队伍,到底是天宇会、土匪,还是官兵,似乎自己也分不清了,先祖赵匡胤黄袍加身的画面浮现在眼前,那曾经是他自小萦绕心头的梦啊!
一个兄弟走到他身边,恨恨地说:“总爷,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
另一个兄弟也愤愤地说:“反了吧,总爷,这世道,规规矩矩还有活路么?”
于是,众兄弟怨愤出声:“是呀,咱们被天宇会、土匪当官兵,被官兵当土匪,咱们到底是什么人,自己都搞不清了。”
“到现在也没有皇帝老儿派人来救你大哥的消息,朝廷那帮龟儿,早就没把他放在心上了。”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官逼官反,也不能不反。咱们索性打出天宇会的旗号,说不定还能找到你大哥。”
“不打旗号,我们就像无根的水,漂到哪里都是挨打的份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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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赵辅裕内心来说,他真的想揭竿而起,自己拉一支人马起来,不是天宇会,不是土匪,也不是官兵,在这混沌世界里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可是,他知道这想法太幼稚,太轻率。他是大宋王朝后裔不假,可是,属于赵家天下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他若任性而为,赵氏家族岂非要遭遇灭族之灾?在这如此混乱的社会里,朝廷不是还稳稳当当地莺歌燕舞么?
赵辅裕从大坟边站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泪水,大声道:“各位兄弟,我将继续寻找我大哥,愿意跟着我的,是我的生死兄弟,不愿跟的,请即刻回川,我不怪他。”
众人三三两两地经过一番商量,然后一起高喊:“我们愿意跟着总爷。”
“好!我若活着,将来当不当官,你们都是我的生死兄弟。但我丑话说在前头,不管我们这支人马有多么尴尬,必须明白深入湖北的唯一目的,是救我大哥。不管是天宇会、土匪还是官兵,凶神恶煞的给我杀,有正义的以及普通老百姓,还是得放。为了保住我们自己的命,我们要成为虎狼,但虎毒不食子,明白吗?”
赵浪问:“少爷,要是遇到被天宇会抓获的官员,咱们救不救?”
“是呀,救不救?”众人也纷纷问。
赵辅裕想了想,吐出六个字:“救清官,杀贪官。”随后率领人马奔向了茫茫的未知世界,他们眼前不见日光,心头却并未放弃希望。
同样阴沉沉的天幕也笼罩着京城,紫禁城里更是一片雾蒙蒙的。朝廷走过了最初的震惊、镇定,现在却恐慌不已。嘉庆登基不久,天宇会将战火点燃,各地州府衙门被天宇会夺取,存储的粮食被开仓放了出去,这还不算,大小官员死的、伤的、失踪的,已无法统计准确数字。朝廷派出的镇压大军一拨又一拨,但三年了,那战火这里熄灭,那里又燃烧起来,趁火打劫的,浑水摸鱼的,耀武扬威的,志在必得的,等等,各路人马混杂在一起,搅扰得嘉庆寝食难安。
汪曾倩一直呼吁营救赵辅承,他失陷在天宇会手里,比外放的任何一个官员影响都大,那些在京城里等着吏部授以实权的进士,似对朝廷越来越没有信心,这不是好现象。
朝廷没有派专门的人马去营救赵辅承,却也没有救出被天宇会俘获的其他地方官员。这种状况也考验着文武百官的意志,怕死的大有人在,生怕自己被外放到湖北、陕西、四川等天宇会横行之地,但朝廷又必须派出官员到各地方安抚百姓。
朝堂上吵吵闹闹的,吵得嘉庆头痛不已,散了朝,他径直到了布置得比较雅致的万灵宫。万灵宫主人不在,宫女说蜜妃到濑水园去了。嘉庆便穿过座座妃子居住的宫殿,来到一个僻静处,围墙门楣上是他题写的“濑水园”。
园子不大,却种着许多散发着各种香味的花树,而那些花树又被各种海棠树分隔开来。此时正是晚春,晚开的贴梗海棠正怒放着,园子里,“嗡嗡嗡”地飞舞着许多蜜蜂。
在一个角落里,有一个蜂箱,一个蒙着白色面纱,穿着宫装的女子正蹲在箱子边,熟练地取着蜂蜜。她手上玉碗里的蜂蜜虽然只有那么一点点,却晶莹剔透。嘉庆一边轻轻挥开飞舞在头顶上的蜜蜂,一边唤:“爱妃。”
那妃子急忙将蜂箱小窗口关上,起身走到嘉庆身边,施了施礼,撩开面纱,温婉一笑。嘉庆将玉碗接过来递给身后的太监,拉着妃子的手,又去抚摸她清瘦的脸庞。
这个赐封为蜜妃的妃子,正是林娇,她比以前更瘦了,却也成熟了许多,此刻虽然微笑着,但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隐隐有一层消散不开的哀愁。她已知道赵辅承的事,只是不便启齿询问,嘉庆宠爱她,是因为她除了能养蜂制蜜外,那份沉静与柔婉让他着迷,纵然她出身低微,还是获得了他的恩宠,恩宠得让其他嫔妃嫉妒。
嘉庆在她这里会说很多朝上的事,她只是默默地听,从不发表意见,只有在听到赵辅承陷身天宇会的时候才耸然动容,而后第一次央求皇帝派兵营救他,她给出的理由是:“他是臣妾的同乡,同是移民后代。”
这几个月来,她为赵辅承的安危日夜悬心,又不能多过问,怕皇帝疑心,是以日渐消瘦,却越发让嘉庆怜爱不已,只当她是为了让他品尝到最新鲜的蜂蜜操劳所致,赏赐给她的珠宝等物堆满屋子。她陪着嘉庆在园子里观赏那些花树,渐渐地看到他愉悦些了,才婉转道:“也不知现在万灵场怎么样了。”
嘉庆笑道:“爱妃家乡情重让人感动,寝宫用家乡的山名,园子用家乡的水名,就连你养蜂的蜂箱,都取名为六孔箱,你呀……真是时时不忘家乡啊!”
林娇深受宠爱的原因之一,是她做得一手非常可口的蜜糖羹,那不浓不淡不稀不稠的汤羹,恰好对了嘉庆胃口,既安神,又滋补。林娇受宠却不骄纵,成了嘉庆的妃子后,她燃起父亲那“贡品”的希望,却知急不得,于是点点滴滴暖入皇帝心中,希望有一天水到渠成。
但眼下,一定要让嘉庆派人去营救赵辅承。这个原本朴素、谦和、简单的女子,为父亲的“贡品”梦,也为赵辅承的安危,不得不生出心计来。嘉庆和她缠绵之后睡着了,她却久久睡不着,前尘往事梦幻般又在眼前萦绕起来。忽然,她做出一副从噩梦中惊醒的样子,凄厉地叫起来:“天宇会!天宇会……走开!走开……皇上救我!皇上救我!”
嘉庆被惊醒,也被林娇浑身抽搐的样子吓坏了,急忙叫来太监宫女点起蜡烛,然后搂住她问:“爱妃怎么啦?”
林娇装作看清了嘉庆,抱着他哭出声来:“皇上,臣妾……臣妾在梦里被天宇会的人抓住了,有几个人要……要强暴我……”
嘉庆紧紧搂着她,喃喃道:“朕不该跟你说天宇会的事,更不该跟你说你同乡赵辅承的事。爱妃啊,你怎么老是做这种噩梦呢?”
的确,类似的“噩梦”林娇已经做了好几回,在内心里,她已经将对赵辅承的爱转化成了对家乡的爱。
汪曾倩主张专门派人营救赵辅承的言辞起了作用,等待候补的进士的恐慌,害怕被派去湖北等地官员的忧虑也起了作用,林娇老是做噩梦更起了作用——嘉庆终于选派了一支人马前往湖北,这支人马总共五十人,由一个叫罗烈的汉人御林军头目带队,任务是不与天宇会正面为敌,只为救出赵辅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