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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两女交锋

1

入冬后,重庆总是笼罩在一片雾蒙蒙中,但嘉陵江与长江交汇处的朝天门码头,依然一副繁忙景象,出川、入川,走水路的话,这里是必经之处。从康熙三十三年正式发布《填川诏》之日算起,移民实川已经九十多年了,四川各行各业已基本恢复,但仍有少量移民前来。

赵岱聪听说知府赫瑞达到码头上迎接湖广总督派来的人,便也来到码头。

有个男子拖着一双小儿女在码头上乞讨,见赵岱聪文雅俊气,拦着不让走,说自己是入川移民,因找不到荒地开垦,一家人衣食无着,无论如何要他施舍点银子。

赵四发也是十年前带着两个儿子入川的移民,被赵岱聪收留做了管家,看到那一家三口,心下颇为酸楚,忙着给了一两银子。赵岱聪却让他拿出两锭银子放进那男子手里,说:“大哥,这样乞讨不是办法,就近做点小本买卖吧。”

那男子感激涕零地拉着儿女跪下磕头。

听说赵岱聪来访,赫瑞达倒也不敢怠慢,匆匆从码头来到街口,发现赵岱聪只带着管家和两个家丁,十分诧异。赵岱聪有三品文官品级,没有实职却有非同一般的名气,何况皇帝特别看顾,名气胜过一般的“大夫”,怎么说也该有一个前呼后拥和抬轿的固定班子,才能显示出派头嘛。赵岱聪没有摆那种谱,但一身简朴衣服掩藏不住那身贵气,比之数月前所见,更见洒脱。

人家品级高,赫瑞达便谦逊起来,拱手问安。赵岱聪单刀直入,说有万灵场的事要麻烦赫瑞达,口吻很客气,没有拿架子。

赫瑞达正率领属下迎接湖广总督府来的客人,客气地请赵岱聪一起迎客。赵岱聪推说自己不是实职官员,恐有不便,其实是他不想参与官场应酬。赫瑞达也不勉强,便约他三日后见,然后匆匆回到码头。

赵岱聪在街上溜达。空中雾蒙蒙的,因隔不多远就看不真切,街面上摆的各种货品需走近了才看得清楚。耳边,小贩们的叫卖声此起彼伏。赵岱聪逛呀逛的,饿了就买小吃,渴了就在街边茶楼里喝茶歇脚,一直逛到下午。突然,空中骤响:“当——当——当——”一听这声音,赵四发道:“老爷,这是洋教堂的钟在报时。”

不久,赵岱聪一行站在一座气势恢宏的大教堂外面,陆陆续续有穿着神父袍、修女服以及各种服饰的教徒从里面出来,隐隐地,还传来集体读书声。读书声显得稚嫩,读的不是唐诗宋词也不是《论语》,而是让人听不懂的话。听惯了读书声的赵岱聪判断,发出如此浓厚读书声的娃娃不少于三十个。

赵四发道:“老爷,这洋教教堂蛮气派的呢。”

“洋教入川传教,最先信教的都是达官显贵嘛,和佛教信徒一样,洋教也离不开善男信女施舍。”

“据说这洋教在前朝就入川了。”

“是啊,明崇祯末年,东阁大学士刘宇亮邀意大利籍耶稣会士利类思到四川绵竹、成都传教。次年,有三十多个达官显贵接受了洋教洗礼,其中包括蜀王后裔,这批人成为四川首批洋教教民。之后,葡萄牙籍耶稣会士安文思又从杭州入川协助传教……”

“老爷对洋教来历倒也颇多了解。”

“当初跟薛教士斗那一场败了,那就是对洋教不了解,导致他们张狂地到万灵场传教。前些日子为了跟他们做那不是交易的交易,才找我岳父特别做了了解。兵法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话用在此事上也是有用的。”

“亲家公交友广泛,见多识广,原来对洋教如此了解。”赵四发又道,“小的听说书的讲,当初,张献忠攻陷成都,烧杀劫虐,横行无忌,肃亲王豪格入川,战事又是那般激烈,国内的洋教徒死了不少。”

这话,让赵岱聪心情越发沉重起来,说:“豪格入川,俘获了那两个名气较大的神父回京,结果顺治爷非但没有禁教,反而也信起洋教来。于是,川东巡抚许缵曾之母许太夫人便从陕西请了穆格我神父来川重振洋教,就在那时,洋教依靠四川达官显贵信教的虔诚及经济实力,在成都、保宁和重庆修起了教堂。喏,眼前这教堂就是那时候修建的。”

“啊?这教堂有一百多年了哟。”

“不错,一百多年,几乎和大清入关历史差不多啦。”赵岱聪道,“讽刺的是,康熙爷于三十三年下《填川诏》,康熙三十五年,洋教教宗英诺森十二世批准从福建代牧区分设了四川代牧区。乾隆十八年,洋教又将四川的传教权授予巴黎外方传教会,是以现在四川洋教教区属于巴黎外方传教会管辖。”

“难怪几个月前那场械斗发生后,听说他们的巴黎教会组织要找朝廷呢。”

“看现在这情形,四川经移民改造复苏,洋教也跟着复苏了。”赵岱聪说到这里,心头的隐忧忍不住又显了出来。眼看着那座雄伟的教堂,总觉得那大大的十字架像两把交叉的利剑,横向他的胸膛;教堂那高高的尖顶,也如利箭一般穿透了他胸腔,令他整个身子一阵麻木,一阵虚飘。脑海里飞快地闪现一个场景:一群读书娃兴致盎然地背诵《百家姓》,另一群读书娃念着让人听不懂的“经”,满地的四书五经已被撕得支离破碎……

赵岱聪被赵四发拉了一下,惊醒过来,原来是薛教士从教堂里出来。薛教士也看到了赵岱聪,十分诧异,走到他跟前招呼:“是赵大人哪,您怎会到我们教堂来啦?”

赵岱聪道:“今日并非你们的礼拜日,怎么来的人如此之多呢?”

“啊,那是赵大人有所不知了,过两日是平安夜,许多分散各处的教民赶来这里过圣诞节。”

“啥叫圣诞节?”赵四发又忍不住问。

赵岱聪说:“那是洋教创始人寿辰纪念日。”

薛教士惊愕地张大了嘴巴,他没想到一段时间没见,赵岱聪竟深谙洋教来历,当初他反对他们在万灵场传教,对洋教可是陌生得很。由于好奇,他邀请赵岱聪去吃饭,赵岱聪想了想,只答应去喝茶。于是,两人来到附近一座茶楼。赵岱聪要了铁观音,薛教士则要了西湖龙井。

茶博士手法娴熟地用长嘴茶壶冲泡了茶后退下,薛教士笑道:“没想到赵大人对我们教派来历如数家珍,真是感慨!”

赵岱聪收起笑容,严肃地说:“你是我大清的子民,为何如此卖力地替洋教传教?你不觉得辱没先人吗?”

薛教士笑道:“什么叫辱没先人?我生在福建,祖上漂洋过海谋生,入了洋教。洋教规定一人信教,全家信教,子孙也必须信教,难道我不算接了祖辈父辈的衣钵吗?”

“这样的衣钵?”

“我带着妻子儿女入川,目的就是传教,这是我全家的事业。福建入川的以客家人居多,我正是客家人,盘龙场的客家人最多,我本想在盘龙场传教,你不允许。万灵场宁家也是客家人,但宁家人不肯入教。我找到先前的教民并恢复他们的教籍,结果……”

薛教士的话还没说完,赵四发忽然跑来对赵岱聪耳语。赵岱聪一听,急忙起身冲到窗户边俯视街面,赫然发现蓝九爷耀武扬威地走过,身后跟着几个喽啰。他走过之处,街上行人纷纷闪避。

赵岱聪来不及跟薛教士打招呼,匆忙跑下楼想跟踪蓝九爷,看他去什么地方,怎么敢明目张胆招摇过市。赵四发死死拉着不让他去,那太危险了。赵岱聪好不容易挣脱了赵四发和两个家丁,待跑上前去,却已没了蓝九爷的踪影。

2

赵岱聪第一次见识洋教平安夜的狂欢,他是带着对洋教更深入了解的目的来的,这也是因见了薛教士后的突发奇想。教堂外偌大的广场上,数百个教民穿着节日盛装,手执火把,大人孩子不分你我,唱歌、跳舞、做弥撒,圣诞老人拉着一辆堆满礼品的敞篷车到处分发礼物,孩子们围着他,拿到礼物后,欢快地跳呀,跳呀。

赵岱聪看到了孩子们的欢乐,心中有些疑惑,这些不谙世事的孩子跟着父母一起信了洋教,进入洋教免费学校读书,极少或者根本不再接触《三字经》、《百家姓》、唐诗宋词等,他们能学到什么?可他们此刻的欢乐也不是假的呀!

平安夜之后,赵岱聪来到宁家在重庆的商行,这里由他的小舅子宁子健掌舵。二十五岁的宁子健精明过人,是块做生意的好料,年纪虽轻,却在重庆主事已经三年,方方面面的关系都处得很不错。

赵岱聪来时,宁子健接待的客人竟是薛教士,而薛教士是专程来替重庆教区采买东西的,他订购的是一批夏布,要运往法国去。薛教士一边做生意,一边劝宁子健入教,两不相误。

薛教士鼓动宁子健加入洋教,以成为洋教教民后更有机会做洋教生意为诱惑。也不知宁子健出于什么目的,打着哈哈“好说,好说”。薛教士走后,宁子健才来招呼赵岱聪,说话是客气,但态度很傲慢。

赵岱聪很不喜欢宁子健的圆滑,这小舅子没将他这个姐夫放在眼里,他也没将这个小舅子放在眼里,于是严肃地警告他不许加入洋教,一再说洋教对教民思想的腐蚀。宁子健听不惯赵岱聪的说教,讥讽他有这么好的口才该再去考状元。

赵岱聪被宁子健的狂傲给气坏了,却不好跟他计较,悻悻然走了。他本来想通过宁子健打听唐兵跟重庆府官兵头头到底有何关系,宁子健那态度着实让他生气,也就丢不起那脸向他打听。

到府衙见到知府赫瑞达后,赵岱聪稍感安慰,赫瑞达对他极是尊重,还请他不要计较当初要关押他的事。提到出兵攻打李家寨之事,赫瑞达倒也爽快,说:“荣昌匪患不除,本府确也失职,治下百姓受害,本府十分不安。如今赵大人府上被李家寨土匪劫掠,本府更是难辞其咎。”

人家客气,赵岱聪也不能不客气:“大人不要妄自菲薄,四川各地匪患严重,荣昌匪患并非最盛。不过,李家寨匪患不除,荣昌百姓难安。”

“赵大人奉旨回乡办学,人身安全须保障。荣昌绿营军把总唐兵不明白这个职责,便是失职,此事由本府处置。”顿了顿,又道,“其实,万灵场程家可以协助,只是那程掌门不愿参与官方事务。”

“若大人对程掌门给予表彰,或许……”

“表彰程时庆?”赫瑞达有些诧异。

“正是。程掌门多年来为移民子弟习武谋生呕心沥血,确也不易,但收效甚好,有目共睹。若能给予表彰,必要时参与官方事务,定会积极些。”

不料,赫瑞达对表彰程时庆之事坚决反对,其理由也很充分,程时庆虽然有帮助移民子弟习武谋生的事实,程家却以广收门徒赚钱。事实上,程家的田产有数千亩之多,但所产粮食大多供应了徒弟吃喝,而每个入门弟子缴纳的学费,也高得惊人,太过贫苦的人家根本进不去。说好听点,程家的粮食供应了徒弟吃喝;说句丑话,是变相地将粮食卖给了徒弟,因为徒弟们在习武期间,每个月会交一部分饭钱。

赵岱聪被赫瑞达反驳得无言以对,这一点,他确实没有想过。赫瑞达又道:“赵大人,若是尔雅书院也高价招移民子弟去读书,皇上还会对你格外开恩吗?”

赵岱聪回到客栈,坐在房间里默默喝茶,心情非常不好,就像重庆城这冬季难见日光的天气。窗外的冷风嗖嗖地吹,似乎将他的心也吹冷了。他希望和程时庆化干戈为玉帛,甚至与他并驾齐驱,一文一武为移民子弟做更多的事。为他求得一份表彰是第一步,结果失败了。要得到表彰,程时庆就得改变一些做法,首先降低拜师费,让更多的贫民孩子进得去。可是,程家几十年来以此求财,要程时庆改变,确也难如登天。

楼梯上传来脚步声,接着,有人在敲门。赵岱聪拉开门,看到是赵辅裕和程云辉,很吃惊。原来,程时蕴特意让他二人来保护赵岱聪。他心上又痛了一下,为程时蕴,也为自己。她想得周到,爱得透彻,她不便在他身边保护,就调教出了这两个孩子,似乎一切早在她的预料之中。他喜欢程云辉,更欣喜于他和自己儿子这份兄弟情,而这份兄弟情,却是程时蕴一点一点推波助澜建立起来的。程时蕴用心良苦,爱得深,爱得苦,也爱得无可奈何。

他和儿子极少说话,多数时候是教训他,因儿子总忤逆他。细细想来,他总是因为儿子不肯用功读书而加以训斥,儿子那总是渴望成为将军元帅之类的目标,不符合赵家传统,这种叛逆导致他们父子分歧越来越深。但怪了,赵辅裕对程时蕴的话,极少反驳。

少言寡语的赵辅裕反而不像程云辉那样跟赵岱聪亲近,他默然看着父亲,既没表现出很乐意的样子,也没有不乐意的意思。看着儿子那倔强的表情,赵岱聪微微叹息,这孩子到底想些什么?

3

赵岱聪甩给宁芝寒的难题真是难题,跟赵大爷等兄嫂商议在县城兴办书院之事,众人异口同声表示支持,随后提出条件。赵六爷说,不能再像尔雅书院那样给贫困学生免费入学,每个学生一视同仁,都得交钱。赵四爷说,在县城办起书院后,要有赵家的标志,不能再叫尔雅书院,因为这个名,总是喻家人的荣誉。赵三爷说,还要抬高入学资费,花钱读书,天经地义,也不能免费供学生吃喝。

赵五爷却要宁芝寒设法让程家把李家寨土匪灭了,把两万两冤枉银子拿回来,大家才有钱支持赵岱聪。最后商议来商议去,众口一词,赵大爷不得不发话,说若灭不了土匪,就要程家赔偿被蓝九爷劫掠去的两万两银子,大家再凑点,修座一般的书院应该不成问题。

宁芝寒明白兄长们的意思,且话也非常在理,就是没有这条件,她也得设法说通程时庆,明知非常困难,还是知难而行。但她没想到程时庆给她吃了闭门羹,将她堂堂三品奉政大夫夫人、宁家大小姐晾在外边,惹得左邻右舍指指点点。

见不到程时庆就找程时蕴,守门的程家弟子说什么也不给她通报。可怜宁芝寒一个娇弱女子,在寒风里站了足有一个时辰。

她眼睛里饱含委屈的泪水,想以诚恳之心打动程时庆,丫头小芬一次又一次劝她回家,她倔强地不肯走。围拢来看热闹的百姓越来越多,同情宁芝寒的,指责程时庆的,百姓们都议论纷纷。

赵大爷听说这结果,带着几个兄弟来了,有劝她回家的,有骂程家的,有驱赶百姓的。后来,喻文正也闻讯赶来劝她。

在众百姓窃窃私语中,宁芝寒硬是咽回了眼里的泪水,坚强地不让自己哭出来,然后钻进轿子走了。走到半途,才吩咐轿夫送她去宁家土楼。一进土楼,闻讯迎来的宁母张开双臂将女儿搂在怀里,连声安慰。

宁芝寒哭倒在母亲怀里,也只有在娘家,甚至只有在母亲面前,她才能放声大哭。她坚强地担起赵家当家夫人的责任,也担起丈夫办学大业的内当家责任,还要为丈夫外面的事分忧解难,一个千金小姐,柔弱女子,她如何承担得起?程家给的这份羞辱,找何人诉说?

宁母只陪女儿哭泣,对女儿的难事毫无主张。哭了一下午,宁芝寒累了,宁母不让她回赵家,强留着她在床上休息。

晚上,宁一恒回来了。他在县城已听说宁芝寒吃程家闭门羹的事,憋着一肚子火回来,却是二话不说将女儿扯起来赶她走。宁母死死拽着女儿不让丈夫把她拖出去,泪汪汪地哭喊:“老爷,你是不是太狠心了?女儿受了委屈,不在娘家哭到哪儿去哭?你这个做爹的……”

“我宁家没有不中用的女儿,受了委屈就知道跑娘家。怎么的,那么大的事让你一个女人出面去办,他们赵家的男人都死绝啦?”

宁芝寒泣喊:“爹——”

宁一恒恨恨地一屁股坐下,训斥道:“你怎能如此软弱?亏你祖母在世时那么赞赏你,说你最像年轻时候的她。我看你,连你祖母零头点本事都没有。”

宁芝寒站在一旁泪水长流,不说话。

“你男人不该逞能遮掩程家劫狱的事,就是械斗事件也是程家先动手打人。你没管好儿子让他为程家那二小子打抱不平,连累书院九个学生无辜惨死,你没尽到做母亲的责任。你没管好丈夫,让他徇了私情,也没辅助他当好一家之主,让赵家男人把你一个弱女子推到风尖浪口,就是没奠定纲常。你说你还有什么理由回来哭?”

宁芝寒被父亲指责得更委屈,跪了下去,泣不成声。

宁一恒又道:“让程家参与剿灭李家寨土匪,本是程家分内之事,你男人却如此容忍,只能说明一个问题,他那心里,把程家那女人看得比你重,你为他生儿育女,耗尽青春,他心里装的还是程家的老姑娘。这样的男人,你要他作甚?”

宁母忍不得了:“老爷,世上哪有你这样做爹的,好好的一家人,你难道要女儿被休回娘家吗?”

“不是他赵岱聪休妻,是我宁家的女儿休夫!”

宁芝寒突然不哭了,用衣袖一把抹了脸上的泪水,又擦干眼里的泪,霍地站起来,狠狠地瞪了父亲一眼,大踏步走了。

刚走出土楼,就见赵大爷众兄弟媳妇匆匆来到。他们和宁芝寒分路后回到家里,赵大爷总觉得不是滋味,宁芝寒在缠拳庄外受辱,就是赵家受辱,他后悔不该给她那么苛刻的条件,更不该将这么大的事压在她头上,于是和众兄弟商议来宁家接宁芝寒回去,以免给宁一恒抓着由头。

宁一恒一向不看好赵岱聪这个女婿,自然也没将赵家放在眼里。作为先到万灵场的移民家族,因其母宁徙名望大,宁一恒很是目中无人,不过,他的傲慢只显示在对待赵岱聪方面,在生意场上,他可是游刃有余的精明商人,从不吃半点亏,却同时也仗义疏财,名声极好。

赵家这诗书传家的传统,他倒也赞同,但不赞同赵岱聪拿自家钱财办学,总觉得他迂腐。又看他为了报程家当年火烧圈地之恩而总是忍让,且又跟程时蕴藕断丝连,因而对赵家的人没什么好态度。

赵大爷等人也不大喜欢跟宁一恒打交道,作为亲戚往来也总是淡淡的。

众兄弟不愿意来,从而耽搁了时间。天都黑了,赵大爷独自来接宁芝寒,明知会被宁一恒数落,还是得拿出点赵家族长的体面来。当然,他来了,众兄弟也就不能不跟着来。

宁一恒挡在宁芝寒身前,傲然对赵大爷等人道:“劳烦赵大爷将我外孙外孙女送来,赵岱聪还要妻子,必须亲自来接。不来,三日后你们让他来拿休书。”

这几句话,等于狠狠地搧了赵家耳光,赵大爷等人直觉得颜面无存。在盛怒的宁一恒面前,赵大爷不能不低声下气道:“宁老爷息怒,赵家惹出的麻烦事,我们总会解决,我七弟妹今日受辱,实乃我赵家对不起她,请你老人家让她跟我们回去。”

宁一恒板着脸问宁芝寒:“你要赵家还是宁家?”

宁芝寒道:“赵家宁家我都要。”

“老子命令你二选其一。”

“宁家是我娘家,女儿怎会没有娘家?赵家是我夫家,女儿怎能没有夫家?若夫家娘家都不要我,我便带着儿女到兴福寺当尼姑去。”柔弱女子强硬起来,那气势足能震撼每个男人,宁芝寒这几句话,实实在在震慑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就在这僵持之际,一条人影快速奔来,拨开人群,扑到宁芝寒跟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4

跪下去的是程时蕴。

赵岱聪那日上门后,她又一次摆出收回掌门之位的架势,程时庆更生气,愤恨,又不想跟她吵架,更恨她将程云辉派到重庆去保护赵岱聪,于是让女儿程云珠端了一碗茶给程时蕴喝。

程时蕴喝了那碗茶,竟睡了两天两夜,原来他在茶里下了蒙汗药。这两日,程时庆翻来覆去考虑是否参与剿灭李家寨土匪,一会儿觉得应该参与,一会儿又觉得咽不下那口气,所以给了宁芝寒闭门羹。

黄昏时,程时蕴醒来,还没弄清楚自己为何一睡就是两天,程云珠说漏嘴,她才知道宁芝寒上门来过,追问之下弄清了程时庆所作所为,她便马不停蹄赶来。她这当众一跪,让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宁一恒也是一脸诧异。

火把照亮了全场,程时蕴跪在惊愕万分的宁芝寒跟前那一幕尤其显得光亮,两个本是情敌的女人,这一刻心情都很复杂。

宁芝寒心头发颤,问:“程姑,你跪我做什么?”

程时蕴朗声坦然道:“你是三品奉政大夫夫人,到我程家,乃我程家荣幸。家兄前日外出未归,我也病了这几日,弟子们传话有误,让夫人受委屈了,民女代程家赔罪。”

宁芝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赵家人人诧异程时蕴那番话,宁一恒心头暗暗吃惊,第一次觉得程时蕴是个非同一般的女子,她那番话为程家的错做了掩护,也给了赵家一份体面,更给了宁芝寒一份尊严。她自称“民女”,民女跪拜官员夫人理所应当,而那一跪,也多少消除了一些宁芝寒受辱后的愤怒。给宁芝寒尊严,就是给赵岱聪尊严,她一人委屈,圆了各方,真乃奇女子也。

程时蕴又道:“请夫人明日到程家做客,民女将大开中门,恭候大驾。”

宁芝寒明白自己肩上的重任,不能辜负丈夫所托,也不能不佩服程时蕴的气度和做法,于是慨然道:“好,明日必定到程家拜访。程姑请起。”说着弯腰扶起她。

程时蕴微笑点头,然后朝宁一恒以及赵家的人拱拱手,洒脱地走了。

次日上午,宁芝寒穿戴整齐,坐轿来到缠拳庄。程时蕴早已在大门口迎接,身后站着两排弟子,却是吹着唢呐,打着腰鼓,搞了欢迎仪式。

也许是程时庆觉得自己的做法太过分,也许是程时蕴动辄拿回掌门之位的威胁起了作用,这一次他没有阻挡程时蕴,且也在大厅里等着宁芝寒。不过,他没到大厅门口迎接,只是在主位边站着,等程时蕴招呼宁芝寒坐下后,他才坐下。

宁芝寒也不再转弯抹角,直接问剿灭李家寨土匪之事,程家能派出多少人。

程时庆爽快地说百人左右。

一听这话,宁芝寒反倒吃惊了,虽然知道有程时蕴坚持,但也没想到程时庆会变化这么快。她忍不住看看程时蕴,见她也有些吃惊的样子。但是,程时庆又提出,对外不公开程家派了人,届时必须让程家弟子穿上官兵衣服,那就再好不过。

谈好了正事,宁芝寒起身告辞,程时庆象征性地站起来做了个送的样子,程时蕴送她出去。在大门外,两人握手告别,程时蕴道:“你不怪我自作主张让裕儿和辉儿一起去了重庆,我却得借此机会说声抱歉。”

“你所想的,也正是我所想的,只是我还没想到让裕儿去保护他爹。”

“在你心里,裕儿确实还年幼,但在我心里,他已长大了,须得有机会磨练磨练了。”

“那孩子倒是蛮听你的话。”宁芝寒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些酸。她从来不教儿子疏远程时蕴,而程时蕴处处将裕儿当亲生儿子对待,似乎前辈子就注定了这种缘分。作为女人,她心里嫉妒程时蕴在赵岱聪心中的地位,也为她的痴情而感动,更为她守身如玉的情操所敬佩。她能理解一个女人不能嫁所爱之人的痛苦,也能理解她将母爱释放在自己儿子身上的那种渴望。

程时蕴送走宁芝寒后,返回大厅不见程时庆,便到练功房去,也没见到人,于是又到了练武场。往日热闹的练武场安静了许多,似乎弟子们来得不多,练武的也像没多少精神似的。她找了几个弟子问,也没人知道程时庆到哪里去了。找了一大圈也不见人,程时蕴紧张起来,因为程时庆今天的态度太反常,她必须找他问个明白。

她回到卧房坐了坐,随后来到程时庆的卧室,赫然发现一地狼藉——花盆摔碎了,盆架摔倒了,茶杯茶壶摔烂了,凳子桌子都翻了。她有些恐惧,慌忙跑出来大声喊弟子们找程时庆。程云朝和程云珠听说父亲不见了,也急了。程时蕴要大家找仔细点,没人看到他出去,他一定在家里,但能去哪里呢?

又找了一圈,程时蕴经过祠堂的时候,突然有所醒悟,跑进祠堂里,果然看到程时庆跪在那里。祠堂里供奉着程家历代祖先牌位十几个,他挺直了腰背,但脸上一片哀色。

程时蕴道:“大哥,你脸色怎如此难看?不就是派弟子协助官兵剿灭李家寨土匪吗?咱们出一份力,也算不欠赵家的,不好吗?”

程时庆目光阴冷而威严地射到她脸上,说:“那个女人外善内恶,你给我离她远点。”

程时蕴万料不到宁芝寒仗着她娘家有钱,竟然一夜间拿钱买通程家二十多个弟子跟程时庆断绝师徒关系。

程时庆恨恨地道:“剿灭李家寨土匪,我派出弟子是愧对死去的爹,不派弟子也愧对他老人家在天之灵,妹子啊,你真把你哥哥逼得无路可走了!”说完,他冲出了祠堂。

程时蕴以最快的速度来到赵家大院,但是,在她怒气冲冲地要冲进去的时候,忽然停了下来。宁芝寒温婉贤淑,知书达理,她怎么可能用那么上不了台面的手段逼程时庆出兵?她转身离开,走了一段又返身走一段,就这样来来回回不知道走了多少次,心头的疑云时而浓,时而淡。

最后,她没有去找宁芝寒质问。回到缠拳庄,发现众弟子急慌慌乱成一团,个个神色有异,她抓住一个弟子问发生了什么事,那弟子不敢说。她怒吼着要打人,那弟子才告诉他:程时庆在练武场跟师兄弟过招,下手狠,好多师兄弟都受伤了。

程时蕴跑到练武场,果见地上倒下一片,不是头上脸上鼓起大包,就是手脚脱臼,程时庆正发狠力逼三个弟子跟他打斗。三个弟子哪敢真跟他拆招,可他步步紧逼,每一招每一式都展现出缠丝拳“蚕之吐丝”的精髓,后劲绵绵不绝,将那三个弟子摔得鼻青脸肿仍不罢休,虎吼着命令更多的弟子上前。

程时蕴看了一会儿,知道此时的程时庆已经失去理智,却也理解他“被逼”答应宁芝寒出兵攻打李家寨的“委屈”,若不是真有那个原因,他不会气成这样子。

眼见弟子们上前去都是挨打的份儿,谁也不敢真跟他动手,倒下的人越来越多,有人已口吐鲜血,受伤不轻。于是,她飞纵而起,几个起落腾跃到放置兵器的架子前,抽出一杆枪挥动几圈,挥出呼呼风声,吼出一声“闪开”,枪尖直向程时庆扎去。

此时程时庆眼里冒着熊熊大火,每个人在他眼里都是敌人。程时蕴以潇洒身姿飞旋着,枪尖在逼近的瞬间,“呼呼”地转成一个大圈,“啪啪啪”三声,将那三个弟子硬生生地从程时庆的“缠斗”掌力下拍开,跟着一左一右双腿横扫,先将两个弟子扫开,然后欺身贴近,用手肘迫开另一个弟子,再一脚踢到程时庆的胳膊上。

程时庆连绵不绝的“缠功”被程时蕴攻破,他怒气横生,伸手夺枪。程时蕴顺势松手,那枪便到了程时庆手里。他胸中的怒火不但未熄灭,在看到妹子的刹那,对赵岱聪所有的怨恨汹涌而来,那杆枪在他手里,真是快如闪电,程时蕴成了他眼里最大的敌人。这一下,真是招招都有致命的威力,枪尖似乎总是从程时蕴耳畔掠过。

好个程时蕴,力量上虽然逊色了些,但身体的灵活度强多了,她巧妙地运用缠丝拳里“蛇鹤相斗”借力打力的招式,以消耗程时庆体力为首要目的。距离远时,枪尖从她脸上呼啸而过却面不改色;距离近时,她能如游蛇一般对程时庆贴身缠绕,用细柔绵软的女人“缠功”化解刚猛如不绝浪涛的男人“缠功”。

倒在地上的众弟子被其他弟子扶起来后,竟没一人离开,师父和师姑像这样的“打斗”机会不多,真是让他们看得目瞪口呆,一会儿为程时庆叫好,一会儿为程时蕴叫好,几乎忘记了身上的伤。

突然,程时蕴直挺挺地站住了。众弟子惊呼不已,个个骇然,因程时庆的枪尖直插她的胸膛。那一枪下去,她还有命吗?

千钧一发之际,程时庆猛然醒了,眨眼间偏离目标,那杆枪脱手从程时蕴肩窝穿过,又从众弟子头顶飞出老远。

之后,他轰然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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