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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无奈受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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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岱聪想不到剿灭李家寨土匪之事如此艰难,他满以为自己这三品奉政大夫出面,李县令和绿营军把总会立刻调兵遣将,杀向李家寨。李县令还好,毕竟是文人,也倾慕赵岱聪的才华,更敬仰他现在的身份地位,却一脸难色,表示他没权力调动绿营军。几月前攻打李家寨惨败而归后,把总没少埋怨他。

李县令道:“赵大人,就算你们赵家组织起百十人的壮丁,下官再将所有衙役派遣出来,也不足两百人,如何与李家寨抗衡?”

赵岱聪来到绿营军军营找把总商量。把总名叫唐兵,是个成天泡在赌场里的家伙,仗着与重庆府绿营军首领有亲戚关系得了这个职位,平时根本不管地方治安,那次攻打李家寨,也是受知府赫瑞达方面的压力。

唐兵是粗人,对赵岱聪这个没有实职的文官根本不买账,跷起二郎腿说:“肃清地方匪患是本官和绿营军的职责,不过嘛,官兵出去要吃要喝,那点俸禄养活老婆孩子都难……”唐兵叫了半天苦,其实就一个意思:赵岱聪能给多少钱?

赵岱聪勃然大怒,霍地站起来,指着他一顿严厉训斥,怒骂唐兵贪得无厌,吃着朝廷俸禄却不干正事,甚至骂他跟土匪没什么两样。唐兵“啪”一声拍在桌子上,反骂赵岱聪不识好歹,讽刺他不过一区区奉政大夫,要他出兵,拿十万两现大银,否则一切免谈。

赵岱聪真是气极了,有这样的官兵,蓝九爷之流怎会不猖狂?唐兵越骂越起劲,将上次攻打李家寨的损失统统算在赵岱聪头上,最后口出恶言,要将赵岱聪抓起来治罪。赵岱聪气白了脸,心头的火“突突”地往上蹿,真想一刀劈死唐兵。转念一想,跟这种手握权力的混账官没什么好说的。

出了绿营军军营不远,碰上宁子豪,匆匆打了个招呼就走。宁子豪见他脸色极其难看,走了几步又返身奔上去拉着他问发生什么事了,他连忙摇头。宁子豪心疼妹妹,一向对赵岱聪关怀备至,一再要他说缘由。赵岱聪看着热情的大舅子,心想我说了也没用,还是不说了吧。其实心里也有另一个声音说,不要遇到任何事都找宁家帮忙。

管家赵四发走了几步,想回去跟宁子豪说原因,赵岱聪喊了他一声,他便加快脚步跟他走了。赵岱聪回到家里,赵大爷等人早已在客厅里等候,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事情不顺。他坐下后只顾喝茶,一言不发,脸色阴沉得吓人。

众人将赵四发拉到一旁询问,了解情况后,性急的赵六爷跳起来:“啥子?他一个小小的七品绿营军把总也敢如此嚣张?七弟,你不是三品吗?怎压不住他?”

“压?拿什么压?”赵岱聪道,“他是武官,我是文官,何况我无实职无实权。”说着,气恼地将茶碗一推,匆匆回房去了。

赵大爷等人忧心不已,李县令那里指望不上,在唐兵那里受尽屈辱,怎么剿灭蓝九爷?众兄弟七嘴八舌,都没个好主意,最后一致决定去找程时庆,毕竟是他惹上的李家寨。

赵岱聪在房里生闷气,宁芝寒问清情由后说:“我去找爹商量商量。”

“不许去!”

“夫君?”宁芝寒气苦,“你怎么就这么倔?小事也就罢了,这么大的事,让我爹帮着想想办法也不行吗?你求别人是求,求我爹就不自在啦?”

“你爹在荣昌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宁家是移民到荣昌的第一望族,我高攀了,大凡小事都要宁家护佑着。去吧,去吧!”

宁芝寒又气又痛,走到他身边坐下,抓着他胳膊,柔声道:“好了好了,不找我爹便是。你消消气嘛,冷静点,再想想办法。”

他一拳头砸在桌子上,恨恨道:“我为什么没有实职?为什么不能有实职?凭我状元的身份,怎么着也能当个知州,就像你大伯父当年那样……”说着说着,愤怒的眼睛里又浮起一片哀痛之色,“夫人,我……”

“都是孩子们的错,可错已错了,又能怎么样?”

“不是孩子们的错,是我的错,要是不阻挡洋教在万灵场传教……夫人,我好恨哪!”

宁芝寒站起来,轻轻将他搂进怀里,含泪道:“夫君,我懂你的委屈,也明白你此刻的心情。这只是开始,若你现在被打倒,以后怎么实现那个大愿望?品级高,却没实职,没实权,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你要适应啊!”

“夫人!”

“你心气高,现实却残酷,夫君,我和你一起适应,一起面对。蓝九爷灭不掉也没关系,不就是一年给两万两银子吗?举赵家之力,咱们给得起。”

“这不是给不给得起的问题……”

“我明白的,明白的。你不服这口气,受不得这屈辱,丢不起这面子,但来日方长嘛,慢慢想办法便是。不是已经给了一年的银子了吗?这一年的时间,咱们总能想到办法。”

赵岱聪紧紧抱着妻子的腰,心情渐渐平复下来。

赵岱聪不知道赵六爷找程时庆去了,也想不到赵六爷会灰头土脸地回来,在院子里破口大骂程时庆不是东西。赵大爷等人倒是想到了这个结果,真如此时,还是觉得气愤,众兄弟也都骂起来,个个义愤填膺,却又无可奈何。

没多久,程时蕴来了。赵大爷等人坚决不许她进门来,他们冲到大门外,将她也一顿好骂。赵六爷骂道:“你们程家没一个好东西,还是武林帮派的掌门呢,一点不讲道理,让我们赵家背黑锅不说,没一句人话。滚!别让老子再看到你们程家的人。”

程时蕴诚恳道:“家兄得罪各位了,我特来致歉。”

赵大爷脾气好点,但也拿着赵氏族长的架子,说:“程姑,事情的起因你最清楚,你说我们家冤不冤?我七弟把事情抹平了,现在蓝九爷那土匪不罢休,你们程家该不该站出来?”

赵岱聪和宁芝寒闻讯出来,站在台阶上,看着众兄弟质问程时蕴,她处处礼让,声声致歉,心头的委屈和不平也只有赵岱聪看得出来。他很心疼,却不便说什么。

宁芝寒看了他一眼,快步走到程时蕴身边,冲赵大爷等人道:“大哥,众位兄长,程姑不是程家当家人,她做不得主的,不要怪她了。”

众人还要说什么,赵大爷回头望望赵岱聪,便招呼兄弟们回去,赵六爷不肯走,他板起脸命令他们走。众人走过赵岱聪身边,纷纷道:“你呀,你……”

程时蕴看看宁芝寒,再看看赵岱聪,眼泪一滚,转身便走。

宁芝寒回去了,走过赵岱聪身边的时候,留下一个复杂眼神。礼法不让赵岱聪去追程时蕴,但感情让他无法控制脚步,程时蕴两头受委屈,令他不想心疼也忍不住要心疼。

2

程时蕴像知道他会追来一样,没有回家,径直往万灵山走去。到山脚下,忽然改变方向爬上万灵寺,在大雄宝殿里烧了一炷香,然后跪在如来佛像前,双手合十默默祈祷着。赵岱聪随后进来,跪在另一个蒲团上,侧目看她,发现她毫无反应,便也祈祷起来。

过了一会儿,他低声问:“蕴儿,那誓言真不能破了吗?”

“我做了姑子,大概就破了。”她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起身出了大殿,走了。赵岱聪出殿后,迎面遇上智禅大师,他急忙口称“阿弥陀佛”。

智禅大师平时喜欢与人对弈,赵岱聪心情烦闷时总喜欢来此与大师对弈。此时,智禅大师邀请他到禅房小坐,他便去了。今日心情不佳,赵岱聪无心下棋,智禅大师却偏要拉他下棋。围棋摆上后,赵岱聪心不在焉的,记挂着程时蕴,一连下了几盘,都是他输。

智禅大师笑说他不再是当初的赵举人了,赵岱聪急忙稳定心神下棋,勉强和了一局。

“李家寨之事、程时蕴之事,只需解开程时庆心结便成,赵大人何故如此为难?”智禅大师道。

“难就难在这‘心结’二字啊!”

“你心中情根未除,这‘结’便解不开,何不以雷霆万钧之势挥剑斩之?”

“唉,恩债未了,情债怎能了?”

赵岱聪和智禅大师以下棋消磨了一阵后,矛盾的心情总算得到纾解。有时候,他真的想抬着花轿径直到程家给程时庆来硬的,但转念想到宁芝寒,再想到两个家族的宿怨,理智又占了上风。

出了万灵寺,赵岱聪慢慢地往家走,一边走,一边想心事。他想了很多很多,想得最多的是程时蕴,心中牵挂,却不能去缠拳庄找她。刚要进大门,正好看见一个下人牵着马从外面回来。他心念一动,将缰绳抓过来,什么话也没说,骑马就跑了。

赵岱聪想到了濑溪河上游处一个叫兴福寺的地方。兴福寺是一座小庙,也是一座尼姑庵,庙里有十来个老老少少尼姑。程时蕴会不会去了那里?

兴福寺不大,被周围浓荫掩映着,倒也清幽雅致。这里不是高大巍峨的殿宇,而是一座外围用土墙圈起来的房子,有庙宇的格局,却无庙宇的气派。围墙是厚重高耸的土墙,里面是串夹房,典型的四川民居,只是在房檐上有一些庙宇所见的装饰。原来,这是兴福寺住持老尼用自家房屋改建的。因土匪劫掠而家破人亡的住持在自家屋子里落发出家,后陆续收了几个徒弟,又化缘修缮了房屋,师徒十人过着非常清苦的日子。

兴福寺供奉着一尊千手观音像,这里香火倒也旺盛。赵岱聪没有进寺,向一小尼姑打听后得知程时蕴没来,心头不免有些失落。他牵着马过兴福桥,河风吹拂,本该是凉爽的风,他却觉得阵阵寒意。

这座兴福桥,跟大荣桥不同,使用小石块建造而成的拱桥,桥面比较平整,宽不过两米,却有七个桥洞。每个桥洞都可通行渔船,以及稍微大一些的木船。兴福桥最初的建造者正是兴福寺住持老尼的父亲,也是入川移民,靠做生意发家,却是勤俭持家,友善乡邻的大善人,为方便乡亲而修建了兴福桥。

这座桥,见证了一个家族入川后的发展及衰败,而这衰败是社会黑恶势力造成的,因此走在这座桥上,赵岱聪总觉得心情沉重。

在距兴福桥一里左右的河边,有一个岩洞。岩洞不大,只能容纳五六个人或坐或站,洞里有块石头,刚好能让两个人并肩而坐。那里,曾经是他和程时蕴时常逗留之处。天色渐渐暗了,赵岱聪想了想,径直走向岩洞。

巧的是,程时蕴正站在洞口,正看着静静流淌的濑溪河,一艘乌篷船从眼前划过,那水边起了一串水波。越去越远的水波分散开来,波纹似越来越乱,一如她此刻纷乱而又无法平静的心情。她的目光追随着乌篷船,望着它在黄昏里穿过兴福桥。这时,从兴福寺里传来一阵暮鼓声,那样静穆,那样沉闷,那样深幽。

赵岱聪远远地看到她的身影,加快脚步走到她身边,低唤:“蕴儿。”

她没有侧头去看他,问:“你有多久没到这里来了?”

“我们一起来这里,是九个月前我赴京赶考的前一天。”

“再远一点,就是三年前了。”她想控制眼泪,但那泪水却如濑溪河水般流淌起来,“我经常来,明知眼前的一草一木,一个水波都让人伤心,但还是忍不住要来。到这里哭一场,对我来说也是一种幸福。”

这几句话,让赵岱聪无法控制内心的情感,他扑上去将她搂进怀里,眼睛濡湿道:“蕴儿,你为我受委屈了,对不起。”

“我不委屈,是我哥做错了事,却不肯承担责任,让你们赵家受冤了。”

“蕴儿,我们两家的恩恩怨怨,你不要操心了好吗?你离开万灵场吧,去哪里都可以,你夹在中间两头受气,我很心痛。”

她哭出声来:“聪哥,我不能嫁给你,但一定要守着你,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只要是为你,所有的委屈都不是委屈。”

“蕴儿……”

两个人抱头痛哭,为自己,也为两个家族。哭了一场后,两人稍微平静下来,并肩坐在洞内的石头上,他说:“为我这样一个男人,你不值得。”

“除非你当官了,心里已经没我了。”

他握住她的手:“我这官算什么?何况,我就是当了宰相,也不能忘记那个总是偷偷从家里包给我好东西吃的小女孩,更不能忘记那个被逼立誓永远不嫁我却总为我付出的女子,若是忘记了那个甘愿承受世人非议却仍然爱我的女子,我还是男人吗?”

“聪哥!”她泪如雨下,“你要我离开万灵场,就表示你不再爱我了。”

“不——”

“我小的时候是个讨厌读书的女孩,你不嫌弃我,还教我读书,教我道理。我长大了,没有一点女孩子样,成天舞刀弄枪的,你是翩翩佳公子,才华横溢,受人瞩目,却也没有嫌弃我。”

“我只恨自己不够气魄,不能强行把你娶过门。”

“你当年愿意娶我,我好高兴。你现在做了官,名气这么大,皇帝这么信任你,你还处处为我家着想,这样的男人,我一辈子也爱不够。聪哥,以后别再说让我离开万灵场的话,否则,我会恨你。”

赵岱聪回到家时天已黑了,宁芝寒什么也没问,只将他拉到卧室的桌子边,揭开盖子,露出饭菜,说:“快吃吧,孩子们都吃好了。”

“你也吃吧。”宁芝寒给他盛好饭,自己也盛了一碗,两人默然吃起来。这是一种默契,只要赵岱聪在万灵场,不管多晚回来,宁芝寒都会给他留饭并总是等着和他一起吃。大家族几十口人一起吃饭,她留下两人的饭,谁也说不得闲话。

从宁芝寒脸上看不出丝毫嫉妒,赵岱聪反而如坐针毡,饭也吃得没滋味。他扒了几口饭便放下碗,说:“我和蕴儿——哦,我和程姑商量说通他哥哥的事,若程时庆愿意对抗李家寨,我就去找知府赫瑞达。”

“我知道你们商量正事。”宁芝寒平静地说。有贤妻如此,夫复何求,赵岱聪一直觉得自己幸运,宁芝寒不是那种小家子气的女人,大是大非,她很知进退,对外对内都是如此。但一个女人真的不嫉妒丈夫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的话,那也不是好事。

吃了饭,宁芝寒收拾了碗筷,又端来漱口水、洗脚水。他洗脚的时候想跟她说几句话,她却忙忙碌碌的,一会儿进,一会儿出,来来回回不知进出过房门多少次。然后,他躺在床上很久了也没见她回来,忍不住出去找。刚出房门,她回来了。她低着头,脱了外衣,上了床躺下,却并不挨着他。他伸手搂她,她拿开他的手,说:“累一天了,睡吧。”他将她扳过来,想亲她的脸,她又说:“身体要紧,睡吧。”

赵岱聪是真想跟她温存一番。受挫的心得到了程时蕴的安慰,但身体的渴望没有得到满足,而这,只有妻子做得到。宁芝寒如此关心如此理解又如此冷淡,让他有些气恼,背过身去不再理她。可是,他睡不着,一会儿想起和程时蕴在岩洞里的情景,一会儿想到宁芝寒陪他吃饭的情景。忽然,他有所醒悟,她刚才那句“身体要紧”一定不是指普通的身体劳累,他这么晚了才回来,她是会认为他和程时蕴……

他突然用力将她搂进怀里,粗鲁地亲吻她,一边粗暴地扯开她的睡衣。宁芝寒生气地抗拒着,他在她耳边说:“芝寒,我证明给你看。”说着,一股强而有力的力量穿进她身体,令她震颤地发出一声尖叫:“啊呀——”

程时庆在程时蕴的卧房里等着,她一进门,他就甩来一巴掌。程时蕴早有防备,闪身避开,怒视着他。程时庆这才点亮烛火,将她从头到脚打量起来,见她头发微乱,眼睛红肿,命令道:“明天你给我收拾行李到峨眉山去。”

“你无权命令我。”她走到床边,“我累了,要睡了,明天跟你谈事情。”

“你累了?你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家跟一个不要脸的男人去钻山洞,能不累吗?”程时庆怒道。

程时蕴惊跳起来:“你派人跟踪我?这是你堂堂一派掌门该做的事吗?”

“跟踪你?我犯得着吗?你不要程家的脸面跑去赵家道歉,我以为人家要承你这份情呢,怎么样?自讨没趣吧。”

程时蕴怒火中烧,吼道:“程时庆,你说得出你妹妹跟男人钻山洞的话,你就没资格做我兄长。你做了错事不敢承担,让赵家背黑锅,自己躲在这里幸灾乐祸,更没资格做掌门。我程时蕴怎么有你这样的哥哥?”

“死丫头,你姓程还是姓赵?”

“我的身子至今姓程,但我的心,早已姓赵了,你也不是今天才知道。你要还是掌门,还想在万灵场稳稳当当地当程家的一家之主,就拿出点气度来,跟赵家好好商量如何铲除蓝九爷,真真实实地让万灵场的人看到你是英雄。缩在家里教徒弟不走正道,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

“死丫头,你、你气死我了。”

程时庆气冲冲地回到卧室。程云朝、程云辉及徒弟段胜跟着进来,刚才他们已经听到了他和程时蕴吵架,这时,只有程云朝表示愤怒:“爹,姑姑怎么老是帮赵家说话?”

“姑姑说得也有理。”程云辉道。

段胜问:“师父,咱们真要跟赵家联合攻打李家寨吗?”

3

从程时庆内心来说,也觉得赵家很冤,当初嫁祸给李家寨而劫狱,那是救子心切。如果早知赵岱聪会做了官回来释放孩子们,何必害得九个学生无辜惨死呢?赵岱聪没有将他劫狱的事公开,将错就错地推给了李家寨,所以在程时蕴私自拿钱去赵家后,他便没怎么责备她,从良心上说,赔偿那九个家庭是应该的。

程时庆也知道,如果将徒弟们组织起来,和官兵一起攻打李家寨,胜算会大很多,他输不起的是赵岱聪身份地位的突然增高,输不起皇帝给他修建大夫第的荣耀。

几十年来,程家虽然以教授移民子弟习武谋生赚钱,到底也有几个武举人的荣光,更有影响的是让无数人谋生养家糊口,军队、衙门、富贵人家、镖行,等等,这些地方有很多程家子弟,他的师兄弟,他的徒弟,只要他一声令下,仅上川东,两天内也能召集到五六百人。程时庆心头难平,为什么程家得不到皇帝器重?要是皇帝给他修一座“程氏武馆”,以后招徒弟不是更容易?

程时庆孤高自傲,越是恨赵岱聪,越是不肯放下架子跟他合作抗敌。他在心里希望赵家被蓝九爷遏制得死死的,让赵岱聪既失颜面又拿不出钱办学,希望那座大夫第将来只是一座空中楼阁,甚至成为万灵场百姓的笑料谈资,那么,程家才算彻底打败了赵家,间接地让宁家也丢失颜面。

赵岱聪秉承亡父遗愿,一直努力修好赵、程两家关系,为此受了不少奚落。其父带着妻子、七个儿子、一个儿媳入川后不到十年就去世了,临终留下两句遗言:“一是友睦程家,不忘赠土之恩;二是诗书传家,不忘祖上荣光。”友睦程家这方面,众兄弟都在努力,但二十年来反而积怨越深,众兄弟大多不再努力,唯有赵岱聪坚持不懈。

赵岱聪和程时蕴相爱,万灵场尽人皆知,当时赵家众兄弟都赞同和程家结亲,以此消除两家之怨,但程时庆及其父坚决反对。其时,宁芝寒祖母宁徙做主将她许给赵岱聪,赵岱聪和宁芝寒之间也有情有义,他一直欣赏她的聪明美丽、端庄贤淑,更欣赏她非同一般的见识。与赵家结亲无望,程时蕴反过来劝他娶了宁芝寒。

程时蕴不能嫁他,也发誓不嫁他人,在万灵场成为重大话题,其父也奈她不得。前几年,其父因与人比武受了内伤,新旧内伤一起发作而过世,临死前不惜以程氏缠丝拳掌门之位做条件,逼程时蕴立誓。其父死后,程时庆变本加厉,程时蕴不肯另嫁,又总与赵岱聪藕断丝连,对赵岱聪的恨就更深。

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从内心里说,赵岱聪真不想跟程时庆打交道,这个武夫在外面是有风度有魄力的掌门,在程家是说一不二的当家人,在徒弟面前是言出必行的师父,在程时蕴面前却是刻薄寡恩的哥哥。对赵家而言,真可说是小肚鸡肠的粗陋之人,但是,为了顺利剿灭李家寨土匪,他还是派人约程时庆到县城花云峰的海棠苑议事。

程时庆接到赵岱聪约见的帖子,心情很是复杂,思考再三,没有赴约。赵岱聪又约他在万灵场赵家茶馆会晤,他还是没答应。赵岱聪心头极为恼火,明白程时庆的意思是要他上门来。几十年的较量了,彼此都知根知底,赵岱聪哪里不明白程时庆要给他下马威的心态,为了铲除李家寨土匪,他忍了。

赵岱聪的猜测没错,程时庆就是要他到缠拳庄来,只有他上门来,才显得程家脸上有光,赵家没面子。他让几十个徒弟分两列相对从院子里排到大门外,徒弟们是统一的劲装打扮,个个看上去很是威猛。

赵岱聪带着管家赵四发来,身后只跟着四个护身家丁。一看那阵仗,他越发挺拔了身姿,将长辫子拿到前边来,又从头到辫梢抚摸了一下,然后将辫子潇洒地朝后一甩,大步流星走向程家的队形。赵四发紧紧跟随。

程时庆坐在正厅门檐下,在两边徒弟的映衬下,显示出一派掌门的威势。他目光灼灼地望着走进来的文弱书生,心里说,赵岱聪,我今天要不打压下你的气焰,以后万灵场就没我程时庆的位置了。

程时蕴和程云朝、程云辉、程云珠在偏厅窗棂边,远远地望着那一幕。

赵岱聪是文弱书生不假,但祖上给予的高贵血统,使他在任何正式场合上都会显示出高贵与华美风度,二十岁中举后至今已十五年,这些年作为举人老爷的磨炼,也增强了身上那种华贵之气。现在,尽管没有当上状元,却也是今科二甲第一名,天下人都知道他本该是状元。同时,皇封三品奉政大夫,皇帝钦命四川总督为其修建大夫第,这样的荣耀虽是外在的,却自然而然地从他血液里透出另一种华贵之气——身边只有一个管家,颀长的身材也显得单薄了点,那威势并不弱于程时庆。

他一步步走过来,一步步给了程时庆巨大压力。赵岱聪的翩翩风度、高贵气质更甚从前,他俊美的容貌更是程时庆这个武夫所不具备的,赵岱聪越来越近,他觉得是一座山朝他压过来。程时庆不知不觉中站了起来,似乎坐那儿的话,低人一等。

程时蕴望见她心爱的男人这个亮相,心里既激动又悲伤,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她本能地吸了一下鼻子,却只有程云辉注意到了。

赵岱聪站在程时庆面前,见他许久不说话,微笑道:“程掌门打算跟本官这样谈事吗?”

程时庆心头感觉有点屈,他非但没有看到赵岱聪的胆怯,反而有种新的挫败感,于是冷冷道:“程家的茶不合赵大人胃口,不便奉茶。程家的凳子徒弟们坐多了,汗味重,不敢污了赵大人尊贵的身体。”

赵岱聪又一笑,跨前几步走到他身边站定。程时庆惊了一下,不自禁地退了两步。为首的徒弟急忙上前护着程时庆,喝道:“你干啥?”

赵四发赶紧去护赵岱聪,他却将他推开,朝那徒弟道:“本官有事和程掌门商议,你这弟子懂不懂规矩?”

那徒弟看向程时庆,程时庆脸色很难看,赵岱聪变相地骂他不懂规矩嘛。他使了个眼色令徒弟退下,道:“你要谈什么?”

“你我在你徒弟面前谈事吗?”说完,赵岱聪甩了他一眼,径直进了大厅,且直接走到主位右边的椅子上坐下。

程时庆随后进来,一看他坐的位置,大惊。主位是主人家坐的,左边的为尊,右边的次之,赵岱聪坐了次主位,什么意思?

4

“请坐,程掌门。”赵岱聪道。

他气定神闲,那架势无声地告诉程时庆,他虽是客,却是三品朝廷命官,不管有无实职,品级就是品级。程时庆只是江湖门派掌门,本该坐下首位置,但他让出主位尊位,已是对他的尊敬了。然而,他这喧宾夺主的做法和气势,既让程时庆心头极度恼火,又挑不出毛病,在江湖上,不也是要讲究这些礼仪吗?

程时庆悻悻地在尊位上坐下,不得不命徒弟奉茶来。

赵岱聪先发话:“在你徒弟们面前,我尊你一声掌门,现在关起门来,我叫你一声程大哥。你如此为难我,不就是嫉恨我办学抢了你的徒弟吗?”

“哼!”

“程大哥,我敬重你们父子数十年为移民子弟所做的一切,‘习武谋生’确实是一条路子,但你也知道,还有许多娃娃不喜欢习武。我办学给娃娃们读书,让他们树立读书成才的理想,跟你开武馆毫不冲突嘛。我一直说,你走武路,我走文路,都是造福移民子弟,你我两家应相互扶助,而非成为宿敌。”

程时庆嘴上不服:“你从恢复尔雅书院起,已经让我几十个徒弟弃武从文,他们全不顾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的训诫,这都是你煽动的结果。如今,你做官回来了,可知又让我多少弟子心浮气躁不肯专心练武?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我和你势不两立。”

赵岱聪道:“所谓心浮气躁的弟子,大都本不喜欢习武,却被家人强行送来。不管读书还是习武,都要自觉自愿才好,强求不得。”

“自觉自愿?哼!”

“程大哥,在荣昌,甚至在上川东,你们程家开武馆收徒,徒子徒孙何其多矣,名声早就在外啦,而我在荣昌倡导民间办学,不过数年,如何能与程家相比?你真是多虑了。”

“赵岱聪,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李家寨之事,我绝不插手。”

这才是今日来此的目的呢,赵岱聪好言相劝想消除他心头一些嫉恨,不料还是白费了一番口舌。他也生气了,沉着脸道:“李家寨之事,你难辞其咎,怎能袖手旁观?”

“谁也没有证据证明那是我程家所为。”

“我能证明。”程时蕴在外面接上了口,随后带着三个侄子侄女进来。赵岱聪和程时庆同时站起来,一起看着她。

一看程家兄妹要吵起来了,赵岱聪觉得不便在此,说:“程大哥,你仔细考虑考虑,我们改日再谈。”

“没什么好谈的。”程时庆态度坚决。

程时蕴突然将他掀开,往尊位上一坐,板起脸道:“那我收回掌门之位。”

这一下,赵岱聪惊诧不已,程时庆怒火中烧,程云辉三兄妹一脸惊愕。程时蕴狠狠瞪着他道:“我遵守诺言,至今没有嫁给聪哥,就是我的身子至今也是清清白白的。我上对得起天地良心,下对得起死去的爹,而你——做过的事不肯承担责任,有什么资格当掌门?”

顿时,全场鸦雀无声。

赵岱聪心内千回百转,看到了程时蕴的凛然正气,也看到她内心深处的苦痛折磨。是啊,不管他们如何情难自禁,在关键时候,她总能理智地收回一切感情。他蓦然想起了前天在那岩洞里的情景。于是,他庆幸自己也收回了激情,保留了她清白的身子,就是保留了她最后的尊严,保留了她在程家的地位。

他走了,走得很心痛,也很无奈,不能参与程家的家事,留下来只会更伤害程家兄妹的自尊。他很懊恼,本想自己说动程时庆和他一起剿灭李家寨土匪,哪怕受些委屈也无所谓,结果又将这个难题留给了程时蕴。

程时庆也气恼,愤恨,甚至悲伤。个人的武功、名气,为程家缠丝拳的发展、为程家声望,他所做的,远远超过妹妹。但是,其父为了达到逼她立誓终身不嫁赵岱聪的目的,不惜将掌门之位作交换。他得到了掌门之位,却总是受妹妹制约,这怎不让他心中怀恨呢?从小,这个妹妹非常贴心,除了她坚决地爱赵岱聪,几乎没有其他缺点,就是因为兄妹之间这份情,所以她并没有占着掌门位置。

其实他也明白,父亲让程时蕴当掌门,是逼着她以发展程家事业为第一重任,逼着她成为江湖上的女强人。程时蕴将掌门之位让给他,却是希望他念着兄妹之情,有一天能让她嫁给赵岱聪,只有他以掌门身份同意她嫁,她才不算违背誓言。然而,又是几年过去了,她没有嫁成,心中怎会没有怨气。

赵岱聪到修建大夫第的现场查看了一番,偌大的大夫第虽未完工,却足见气势非凡。想起程时庆的话,他深深思索起来。晚上,他郑重其事地将宁芝寒拉到书房。

书房门楣上有一块匾,上书:“无邪斋。”

这三个字出自孔子的《论语》:“《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意思是孔子说:“《诗经》三百首,用一句话可以概括,即‘思想纯正,没有邪恶的东西。’”赵岱聪将书房命名为“无邪斋”,表达的正是倡导移民子弟读书成才的理念,没有掺杂任何邪恶的成分。

书房内满屋的书籍,正面墙正中写着两个字:“勤学。”这幅字还配有一副对联:

高梧百尺,能撑一轮月色

矮屋数椽,难锁五夜书声

赵岱聪郑重其事地跟宁芝寒商量在现场建一个书院,但不是放弃尔雅书院。尔雅书院在万灵场已经有几百年历史,虽是赵岱聪恢复起来的,却算不得赵家的业绩,而且,尔雅书院的规模不宜再扩大了。

宁芝寒敏感觉得因由在程家。赵岱聪也正是这意思,再在万灵场办学,势必会与程家处处为敌,程时庆心胸狭窄,谁也说不通他。程时蕴一直不嫁人,也是原因之一。因此,赵岱聪要宁芝寒近期内盘点一下家里的钱粮,看够不够在县城建一座书院。宁芝寒当即给了他约数:现银不到一万两,粮食不到一千石。

赵岱聪沉思片刻,又说,在县城建书院,不是他们这一房之力能做到的,宁芝寒立刻明白他的意思是合家族之力。赵岱聪握住她的手轻轻揉搓着,笑道:“夫人既是我的贤内助,也是我的今生知己,此生有你相伴,夫复何求。”

她娇娆地笑道:“别拽文啦,你这心呀,真的满足才好,怕的是言不由衷。”

“我爱夫人之心,天日可表。”

“明知有些虚伪,还是爱听。说吧,今日说这么多甜言蜜语,所为何事?”

赵岱聪在她脸蛋上亲了一下,然后在书桌边坐下,她便给他磨墨。他说:“我即刻修书一封派人送给总督大人,汇报大夫第进展情况,明日去重庆与知府大人商谈些事情。要劳烦夫人两件事,一是在县城兴建书院之事,代我跟兄嫂们协商;二是剿灭李家寨土匪之事,夫人出面跟程时庆商谈可能更妥当些。”

宁芝寒停下磨墨,抬头看着他,问:“有程姑斡旋,还不够吗?”

“不要她参与此事,或许更好。”

“还是心疼她多些呀。”她酸溜溜道,“难题总留给我这苦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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