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温汤小镇出发,汽车沿着蜿蜒的公路穿行在静寂的乡村。云雾越来越浓,看不见天,我料定,久仰的明月山,恐怕是难以窥其真面目了。
这样也好,呼吸呼吸大自然新鲜的空气,暂别离了人间扰攘,偷得半日浮闲,不失为善举。铁定了主意,要冒细雨登山。于是,一行三人撑了伞,顺石径慢慢走去。修竹婆娑,让人想起板桥先生笔下的墨图。牛毛一般轻柔的雨,徐徐布阵的山雾,水乳交融,分不清哪是雨,哪是雾。想来,倘若一轮明月在如此的情境里悬于山巅,该是怎样的一种画意。
细细碎碎的,婉约不断的,是那山间小溪。透过竹林的缝隙看去,岩石叠加在涧床里,挤得流水偏安一隅,仿佛南宋小朝廷,却依然弹唱着清丽的歌。这是城市里永远失去了的歌谣。从冷水塘到悬索桥,山势渐高,雨雾渐重,除了眼前的一点空间,我们不知道林,不知道山,也不知道方位。我不由得猜想古时的野外居士定然喜好趁着这样的时候幽幽地漫步山间,畅饮风雨酿造的酒,与孤独对话。多么淋漓的人生!
右侧忽然呈现一座不高的塔,名曰“风动”。据说遇乱世时,其座下的洞穴狂风大作,塔颤动不已。不远处,是“石壁流泉”。虽然能见度极低,仍能辨清一弯弯细流从岩壁奔泻下来,像女孩梳着的无数麻花辫。旁边的巨石上,刻着“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几个字。再往前行不多远,借着观瀑亭,翘首眺望,竟见一挂玉帘自云雾中袅袅垂了下来,像飘动的江南刺绣,像女子充满心事的目光。隐隐约约,雷霆之韵回转耳鼓,于这迷离的雨雾里听来,更具穿透力,更具震撼力。我忍不住迈开脚步,轻轻靠近她,看她飞越嶙峋怪石,向下游寻找爱情的归属。护栏附近的石头上,有一片丹红的字:“轻烟漠漠锁山腰,一道泉流玉屑飘。气吐白虹晴欲雨,瀑飞翠壁夜闻潮。”一打听,原来,这是清朝时一位叫江为龙的宜春县令撰写的。
这道“泉流”,便是古宜春八景之一的“云谷飞瀑”。
这道白虹,现正在冲破岩石的羁绊,冲破云雾的封锁,充分展示着她的绝代魅力。
云谷飞瀑仿如天降,在荒野里顾自玩着百米蹦极跳,好似天山崩雪,更似玉女当空舞长袖。微风起时,曲线突变,飞出几道优美的抛物线,瞬间即逝,化做深潭里清脆的水鸣。“瀑布常在烟霞中,水花总与云霓游”,这是云谷瀑布得名的由来。此时,“迷雾雨天漫青山”,我,走出碌碌红尘,面悬崖观瀑。江为龙说:“我欲振衣千仞上,饱餐灵液涤尘嚣。”这诗,如今刻在潭边的石块上。穿越时空,我仿佛正与他并肩而立,向瀑布问礼,由瀑布观照本身。他,曾经思考过什么呢?我,又有何等的感悟?我在想,瀑布历尽艰险,终于挣脱了大山的束缚,勇敢地奔流向远方,哪怕岩石阻隔,也不改变初衷,无怨无悔地寻找自己的营地、自己的归宿。每个人都有跳跃的勇气吗?每个人都会持之以恒地去追求属于自己的那种东西吗?江为龙有他的答案,我有我的答案,每一个人都应有各自的答案。
雨雾中的瀑布,将寂寞留给自己,把歌唱献给明月山,赠给观看瀑布的人。瀑布如禅,种出特有的花,结出善意的果;瀑布如史,流动着无字的时间、空间,创意深邃的思维、古朴的道理。
我被瀑布淋湿了。
2004年11月30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