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选择年末岁首到嘉兴行走,其实并无刻意的成分,纯粹是兑现诺言。我说过,合适的时候,要带办公室的人到南湖进行一回革命传统教育。
比及杭州、宁波,嘉兴多了一份静谧,那种只有小城才有的从容。南湖离火车站不远,在路人的热情指引下,我们很顺利地寻找到了这个久违的圣地。
南湖竟是如此的阔绰,烟波浩渺,一望无际,蔚然大观,有西湖之气象。南湖竟是如此的宁静,风波不兴,唯有湖心岛如钓翁一般默坐。
渡船缓缓地小心划开湖面的宁静。隐隐约约传来婉约的什么声音,仿佛往日里女子荡着菱桶,欢快地采摘那绿皮圆角的南湖菱。鱼似乎就在船畔呼吸,甘愿等待网的降临。船在湖心岛停泊,迎面见“烟雨楼”字样。虽然景区正在维修,却依然挡不住岁月深处那些生动的身影。我知道,他们走来了,那些飞扬的英气,那些轩昂的气宇,那些横溢的才华,像南湖的水,透满张力,饱含内韵。可是,他们擦身而过,渐行渐远,谈笑间,中华风骨伟岸,红色之旅化为人世魂魄。
抬眼看,俞平伯先生题写匾额的“来许亭”寂寞地蹲守在那儿,它自然见了六下江南的乾隆风韵,它自然见了三塔塘的拉纤女洒在水里的汗与泪,它也自然司空见惯了钱塘风雅、沧桑脉搏。忽一日,它见了日常懒得去看的一只船,慢悠悠地荡着,没有方向,没有尽头,不停地穿梭在湖面,不停地将水的吟唱送往远方。谁都没有想到,这只船将在今后的日子里改写中国的历史。
船,如今就静静地定格在附近的湖面。这是当年嘉兴人常见的那种船,俗称“单夹弄丝网船”,长约十六米,宽约三米。堤岸上,是一块碑。谁都能猜到碑上的内容。
踏板上全是水汽。我们鱼贯而入,弯腰进入了这只船。前舱、后舱较窄,中舱则是中枢部分,摆设也略为讲究。迎面是可坐可卧的一张小木床,顶头刻着“湖光彩月”字样,左右各是一联,道是:“龙船祥云阳宝日,凤载梁树阴场月。”两侧,几把椅子对称摆放着。我们无从猜想,在如此巴掌大的地方,竟然上演了开天辟地的一页。
他们来的缘由纯属偶然,原本在上海开的一个秘密会议,遭到法租界巡捕的袭扰,不能不另找一处安全的场所。南湖就这样被推上了历史舞台。于是,十三个人,陆陆续续聚集在这里,聚集在这只船上,开始以如椽之笔绘就暴风骤雨。中国共产党第一个纲领、中国共产党第一个决议诞生了。
一柳、一桥、一亭,无不在风中缓缓说着心事;鸟啼、桨声、人语,与风云干戈坠为南湖里的一颗水滴。我们,这些后来人,肃立在湖畔,像一片落叶拂过红船,不知迁徙往何方。当年摇橹的船娘艄公已步入了烟尘,那时,他们一定也闹不明白一切,他们只是暗中感激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先生们。平凡的人,平凡的事,平凡的风景,于他们而言,无非如此而已。他们不必一定要知道,自己正摇动一只船在历史的天空里画出一条崭新的地平线。
我们最后去瞻仰了纪念馆。一张张熟悉的老照片,一段段熟悉的往事,如爬过围墙的藤,向路人暗示什么。我尤其喜欢在这些发黄的背景下移动自己的身影。外面,南湖一片蒙眬,像要下雨的样子。那景色,定然格外迷人。
二
乘出租车离了南湖,奔江、浙、沪金三角腹地而去。那儿,有一个叫西塘的江南古镇。
小镇出乎意料的宁静,仿佛雪山怀抱里的一朵野花,顾自灿烂地盛开。江南的雨墨,江南的风情,江南的扇面传说,沿着斑驳的墙面、浅吟的流水、幽暗的巷弄在宣纸上化开来了。小镇活了。
忍不住随意摸索着走过一条宽不过盈米的小巷,来到水边,好像在故乡漫步。船娘悠悠地摇着橹,自一幅画面滑游到另一幅画面,听任白墙、黑瓦、回廊无言地诉说着昨日主人的故事。鸟啼最是聒噪,时而在水面溅起一圈圈回音。浣衣的身影便也在水中漂移。
跨过环秀桥,左侧是塔湾街。鳞次栉比的明清民居临河而坐,红色的小灯笼摇曳在空中,桨声依稀,人影憧憧,却又是那般的安详。诚如桥上的对联所言:“上下影摇波底月,往来人度水中天。”没有目的地,顺着廊棚,我自在地走,对一草、一木、一物都怀了宁静的心情看待。这里果真可以停泊疲惫不堪的心船。
正是午时,有人端坐在自家门口吃起饭来,全然不顾游客往来。想来,如果是雨天,或者夏夜,端茶坐在门前的廊桥边,品一会儿茶,聊一会儿天,看一会儿河流,渔樵耕牧、桑麻菜蔬、邻家俚语、围屋逸事,水花一般开出来。不管世事如何更替,脚步如何仓促,我只在这里拥有自己的世界,享受自己的天地。倦了,不妨燃起炊烟,让生息的信号充满光和影的线条。这便是西塘人的幸运。
西塘的桥永远充满了神秘而朴素的魅力。它们虹一样的身姿卧在河面,水在桥下不舍昼夜地穿梭,日子如流水在桥上簇拥而过。眼前的永宁桥,一头挑着廊棚,一头枕着闹市,桥身两侧的对联写道:“雕栏直面轿子湾,匹练横衔箬帽街”,的确写活了桥的位置。手扶石栏,凭高远眺,但见小镇铅华尽洗,素面朝天。朴实的静物往往充满生命的质感,平凡总是一颗动人的弦泪。寻到卧龙桥边,小镇在这里似乎犹如一幕好戏接近尾声。累了,便静静坐在石凳上,远远读那桥。几个无邪儿童骑在护栏上戏耍。犬吠声不绝于耳。一边,老人在絮絮地向同伴倾诉家事、小镇事,不时发出开心的笑声。我像坐在家乡的某个角落,享受着阳光、空气、水分。那个倾毕生力量修建卧龙桥的朱姓竹篾匠也许正与我隔河相望,只是不知他是否抽着一袋旱烟。小镇可能永远记不住我匆匆的脚步,但我知道,我今后的念想里有一个西塘,有一个水乡氤氲润泽的梦。
我,一个游子,在古镇西塘的街上,畅饮着梅花三白一样醇香的感觉。
穿过西街,走过西园,我拐进了闻名于世的石皮弄。薄如皮的石板一直滑进深处,两边是高高的斑驳的墙面,檐角仿佛要飞似的。慢慢走在窄仄的弄堂里,我在胡乱想着这深宅大院里的往事。不知其中有何等宁静、深邃的故事,或如晨熹中欸乃的桨声;不知其中有怎样心在远方的眺望,或如京杭大运河里船娘的幽深目光;不知其中有如何的思绪,或如春光里莺飞草长的情景。一个活着的乡镇,一个水灵葱茏的江南,在远离喧嚣的一隅坚韧地走着。
应该提及在一民间绘画店里遭遇的一位老先生。他六十开外,讲一口悦耳的软语。十几个平方米的店铺里,陈列着他亲手绘制的西塘风景画。西塘的春夏秋冬,西塘的风霜雨雪,西塘的小桥流水人家,在水墨里活转起来。一幅画就是一个故事,老先生动情地说着西塘的风物、往事,如数家珍。我仿佛在领略婉转的玉成奏表演风采。是西塘的水土滋润了老先生的身心,还是像老先生这样的西塘人构成了小镇的脉络?有一点可以肯定,到西塘寻梦,应不仅仅是一种消遣。
一阵桨声悠悠传来。我站在河边,久久徘徊,等待落霞飘落在小镇,等待江南女子的目光飘落在水面,等待西塘有足够的闲暇倾听我的衷肠。
200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