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城郊外三十公里处，有一处天然的湿地公园，占地面积近八平方公里，河流纵横交错，水波荡漾，花草植物随处可见，空气清新如蜜，环境幽冷清静，是一处绝佳的隐逸之地。由于是在乡村里，不曾对外宣传，知道的人少，游客不多，原生态保护得很好。而建在这的别墅群，名字就叫桃源仙境，很是贴切。这的优美景色，放眼全国也极为罕见，简直就是陶渊明笔下的世外桃源重现。
虽然别墅买下来已有几个月，但甘霖还是首次和尹成易夫妇来看房。尹成易工作太忙，有很多大事要事得管，区区一套别墅还不值得他专门抽空跑趟省城，以前就是看看图纸，并没放在心上，他知道甘霖不会把事办砸。恰好这两天全省召开工作会议，各地书记和市长都要到，他提前一天上来，顺道来这看看。而甘霖和章秋英没和他同机，搭了前一班机先到省城。
一开始走乡道拐进来时，章秋英还埋怨住在这太偏，以后进出不方便，可进到小区内，呼吸着怡人的空气，看到醉人风景时，观点立刻一百八十度大转弯，走一步赞叹一句，说从不曾听过省城还有这块好地方，景色太美了，真是风水宝地。待到进了房子，推开窗户就能看到绿水潺潺，波光掩绿时，她更将所能想到的词语都拿出来夸甘霖。
尹成易背着手，一路进来边走边看，并没发表任何意见，但甘霖看得出他很满意。能当上一市之长，他的喜怒哀乐从不会在脸上明显地表露出来，只有通过一些细节，才能辨析出他真实的想法。比如今天，尹成易的步伐很轻快，两手不时放松地交叉在一起，还经常捋捋头发，眼神中的光芒是温暖的，这都是他心情愉悦的表现，在当秘书时，甘霖便掌握了如何判断老板情绪的窍门，天气预报准确了，要做什么事才好安排。
“老尹，能在这生活，我想至少多活十岁。”章秋英啧啧说，“天然氧吧，空气真好，深深吸上一口，整个人就觉得神清气爽！我看我们得尽快安排装修，然后搬进来住。”
“不用那么着急，省城和北洲隔着五百多公里，你搬来了，我在那边怎么办？”尹成易摆摆手，“不切实际，等我退休或调来省城工作再说吧。”
“装修的设计方案是做好了，大姐有时间看看，如果觉得好，我们先装修，慢工出细活，把质量做到最好，虽然不急着住，但以后休息时来这度假也很好。”
“就是，等装修一好，我马上就让两个女儿飞回来住段时间，别老说外国的居住环境好，我看比起这来，差得还远呢。”
“随你吧。”尹成易由着章秋英乐呵去，看着妻子开心，他心情更佳，和甘霖走到屋外的河流边，“你给我看的宣传资料，虽然说得很好，但天花乱坠的广告多得是，我心里是打了不少折扣，今天眼见为实，难得你能找到这么好的环境。”
尹成易很少夸人，甘霖给他办过很多事，能得到他的夸奖不过两次，这是第三次，他忙回道：“我朋友在这家开发公司负责销售，当时我一看这房子，就觉得适合您和大姐居住。”
“嗯，最近工作怎么样？”
“设备招标结束，开始进行采购和更新，就是我始终有点名不正言不顺，管理起来多少还是会遇到阻力。”趁着尹成易心情大佳，甘霖抛出憋在心里许久的话。
“这事会解决的，就算再想拖，也拖不了多久，时间不等人，时势不等人。”尹成易似乎早就知道甘霖心中所想，“去德国走一趟回来，火候差不多了。”
省里的会议结束后，尹成易要率领北洲市企业家代表团到德国考察学习，为期十二天，甘霖是随团成员。尹成易这么说，意味着回来后就会着手让甘霖当上领海集团总裁，甘霖不敢将喜悦挂在脸上，用恭敬的语气请示说：“我在省城找到一间湖南菜馆，那儿的辣椒非常地道，吃过的人好评如潮，晚上就到那尝尝？”
尹成易籍贯湖南，虽然小学时就随父母移居北洲，饮食习惯还是继承着湘人无辣不欢的秉性，对辣椒是情有独钟，听甘霖一介绍，眼神便亮起来，点点头，三人上了车，向城区而去。
而此时的沈惠琴，心情可没有尹成易那么好，从省政府大院出来直到酒店，半个小时过去，一直没说话，看着窗外的车流穿梭，但眼神却放空着，视线没有个焦点，像在注视前方，其实看到什么都没进到脑子里，因为脑神经正因为紧张思考而高速转动。
沈惠琴是坐飞机到的省城，而孟明和司机则开车上来，车后备箱里放了不少特产，人说北洲有三宝，一猪一茶一丝绸。猪是黑猪肉，肉质极佳，瘦肉率适中，脂肪含量高，吃起来口感细腻嫩滑，和普通猪肉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茶是云雾茶叶，产于北洲最高山峰越山，山顶终年云雾缭绕，气候湿润，适合茶树生产，泡出来的茶清香怡人，韵味独特；还有丝绸，质地轻柔，色彩艳丽，做工精巧。来省城，总要到领导和各部门走动，上门拜会，空着手去不合适，沈惠琴送礼，从不讲究档次和价格，只要是地方特产就好，她曾送给省委书记一大罐腐乳，传为笑谈，有人给她起过外号，叫特产市长，她升官后，又改为特产书记，只是她的特产，倒经常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虽然刚刚是在车里候着，但孟明知道，沈惠琴是去见省长陆韬。陆韬曾经去省党校当讲师，教过沈惠琴，对她很赏识，两人有师生之谊。陆韬在仕途上平步青云后，没忘记提携这个学生，沈惠琴能空降北洲，将尹成易依旧摁在市长的位置上，陆韬从中起的作用不可估量。后来还有一种说法，尹成易在北洲的根基太深，个性又强势，反倒阻碍他成为一把手，一旦让他当上书记，北洲就没有其他人说话的余地，一言堂的格局，不是省委所乐见的局面，只得另做安排，所以尹成易的美梦破灭，很大程度上是毁在自己手里。
这两种说法孟明听过，按他的判断，合二为一更接近真相。省委不想让尹成易独大的想法是有的，陆韬为沈惠琴出力也是有的，否则省里十三个地级市，那么多厅级干部，怎么就轮到沈惠琴摘下果实？在政坛混，当官除了技术，还少不了机遇和运气，所谓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所以陆韬和沈惠琴的关系之紧密是毋庸置疑的，可在面见陆韬后，沈惠琴却心事重重，可想而知，两人所谈的话题，一点也不轻松。
孟明不是多话的人，领导闭着嘴，他绝不会主动去打破沉默。到了酒店，沈惠琴说：“小孟，你来我房间。”
沈惠琴住的是套间，孟明进房后，刚要给她烧水泡茶，就听沈惠琴问：“领海集团前段时间招标的事，你知道么？”
“知道，不过了解的情况很少。”孟明没想到沈惠琴会说起领海。
“那你去详细了解，把细节弄清楚。”沈惠琴言简意赅，孟明虽莫名其妙，仍毫不犹豫地应承。沈惠琴是在布置任务，她没有义务，也没有耐心去解释任务，作为下属，去好好完成即可，至于前因后果，不该问的就把话憋在肚子里，一个字也别出口。
但孟明有个感觉，沈惠琴让自己去调查，对邓汉文和潘依彤说不定是个大好机会。在见了第四次面后，他就和潘依彤好上了。虽然知道她曾经和郭耀先有过一段，但孟明并不在意，感情来了，对上眼缘，情缘一场，指不定哪天就散了，多简单的事，没必要讲究什么身家清白，玉洁冰清，又不是讨个天长地久过日子的老婆。这段时间处下来，他对潘依彤很满意，情正浓时，对居中牵线搭桥的邓汉文便觉得欠了份大人情，总归要还。通过潘依彤，孟明知道邓汉文念念不忘着领海一把手的位置，可要对付甘霖，并不是自己所能办到的，可自己办不到，不代表自己的“老板”办不到。
事后孟明才听在省招商办工作的同学说，作为世界第二大食品机械制造商，BW公司打算斥巨资在中国设厂，地点还在选择中，中国区总裁上个月来过省里考察。招商引资，拉动经济，让GDP啪啪往上冲是政府最看重的政绩，而BW这种规模的国际大企业，放到哪都是香馍馍。陆韬为表重视，亲自接见BW公司中国区总裁，在会谈中，BW提起上次在领海集团的投标中怀疑受到不公正待遇，认为这里的经商环境可能有些问题。
正式场合被人投诉，陆韬自然不会愉快，这次见到沈惠琴，便把此事简单说了两句，让她去处理好，有问题要及时纠正，没问题要向外商做好解释，别让人误会而留下芥蒂。区区甘霖，沈惠琴不会放在眼里，但对尹成易，她却不敢大意，但是无凭无据之前，她不能因为外商几句话，就大张旗鼓地进行调查，搞不好尹成易会以为是在借查甘霖而针对他，所以让秘书先去探探路，看情况再决定下面的动作，是最合适的方法。
自从设备招标会结束后，邓汉文如同挨了记重重的闷棍，缓不过气来，人变得低调，对工作上的事不再拿签字主意，全部推到甘霖那边，文件上写得最多的几个字是“请甘总批复”，很多人找他谈事，他的态度也总是不置可否，不管别人怎么说，他就不拿主意，该他拍板的也不拍，仿佛回到郭耀先时代，他是规规矩矩，不越雷池半步的二把手。没多久，公司的员工就在说他已失去斗志，不再是甘霖的对手，再无竞争力，原先支持他的人员，纷纷转态到甘霖那边，在邓汉文的刻意退避下，甘霖声势如日中天，班子会议尽在掌控，只等市委的任命下来，他就是名副其实的领海集团一把手，而在很多人眼中，属于瓜熟蒂落，早晚的事。
对外界的风言风语，邓汉文没有半点反应，他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在办公室的电脑上联网玩斗地主，玩得很入迷，还拿出不少钱让IT信息部的员工帮他在网上充值，用了不长的时间，从新手贫农升级到最高级的董事长，以致有人说既然现实中当不了一把手，邓总只好在虚拟世界中过把瘾。
这天邓汉文正乐此不疲地玩着游戏，何士强进来了，从看守所出来后，甘霖对他的处分是通报批评，保留级别，调去当工会主席。此举看似宽宏大量，从轻处置，但这个职务就是个摆设，毫无实权，哪能和班子成员，人事总监的含金量相比？何士强当然不肯，可他的软肋被甘霖捏在手里，戴罪之身，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而邓汉文又不发表意见，其他高层没人反对，顺利通过，何士强虽怒火中烧，却无可奈何，整天骂娘发牢骚。对失势的人，正在享受成功滋味的甘霖懒得理他，其他同事则能避则避，没谁拿他当回事，人就是如此势利，坐在人资总监的位置上，个个毕恭毕敬，换个工会主席的位置，就不拿豆包当干粮。何士强的怨气更大，他深知只要甘霖在位一天就无翻身之日，便寄希望在邓汉文身上，希望他能鼓起斗志，再和甘霖斗一场，只有将他打倒，自己才有咸鱼翻生的机会，可不管他好说歹说，邓汉文就从不搭理他的话头，简单地回应道：“我越来越相信命了，顺其自然吧。”
虽然邓汉文不接招，但何士强却是不折不挠，凭他多年积累的看人眼光，绝不相信邓汉文会乐于坐视甘霖上位，他认为邓汉文是在雌伏，是在等着反击的机会。因此有事没事，总往这跑。看到邓汉文又对着电脑玩得不亦乐乎，不由说：“我说老大，这破游戏有那么好玩么？你要真喜欢打，我们找人开局，真金白银的，那才刺激。”
“不一样，现实中打牌你得等人齐吧，哪能比上网，随时想打就打。”邓汉文说，“游戏玩久了，也有感情，别看筹码是虚的，其实也能换钱，很多人就做这生意，倒买倒卖，还能赚不少，网络啊，可一点不比社会简单。”
“能赚多少啊，那点钱，还不够塞牙缝的。”何士强扫两眼屏幕便移开视线，“姓甘的去德国，公司要交给你管吧。”
“什么管不管的，那几天时间，有什么事不能等他回来？电话电邮发达得很，有什么大事，你还怕他不能遥控？没我什么事。”
“怎么会没你事呢。”何士强说，“我有个预感，他一走，是难得的好机会。”
“好机会？你想搞政变啊！”邓汉文直摇头，“老何啊，收起你那套，看清现实吧，别总活在过去的岁月里，日子是要活在当下的。”
何士强执拗地说：“不但要活在当下，还要着眼未来，老大，像你这样不行的，姓甘的是占不少便宜，可他得罪的人多得是，你要想起来，还是有可能的，可你要放弃，那是拱手相让，直接举白旗，叫做投降。”
邓汉文一本正经地说：“和平年代，别拿战争那套来用。我是感到累，争来争去，最后又有什么？人生最重要的不是权，不是钱，不是女人，而是快乐，是幸福，我建议你有空时，多去参加一些辅导，有个讲师不错，国学大师，满腹经纶，充满人生智慧，最近我在跟他学习，才能看透，看破，看清。你要有兴趣，我带你去听他讲课。”
“不会吧，你还去听这些？那都是蒙人的，现在这些骗子多得是，表面上说得好听，做人道理条条是道，其实放到自己身上，一样男盗女娼。”何士强打量着邓汉文，“你该不会是走火入魔吧？”
“放心，我好得很。”邓汉文手机的短信音响起，他看看短信，立即关掉游戏，起身说，“不和你扯了，老家来个亲戚，我先回去了。”何士强虽不甘心，可又没办法，只能送邓汉文出来，出了电梯口，狠狠地朝地上啐口痰，脸上写满恼火和失望。
约定的地点还是老地方，私家菜馆，连包厢号也没变。邓汉文等了十几分钟，孟明形色匆匆地进来，直截了当地说：“我只能待半小时就得回去，长话短说，老板问起你们招标的事，你把情况说说，我好回个话。”
“最有实力和技术优势的BW公司大热倒灶，选中的是间名不见经传的代理公司，而产品是韩国的，品牌在世界连二流都算不上，而价格优势也不大。”邓汉文说，“在定标会时，专家是推荐BW的，但我们班子六个成员投票，四比二将BW投出局，简单来说就这样。”
“那你投了哪家厂商？”
“BW，从综合方面来看，BW最强，他们的报价虽然高些，但并未超出公司能接受的底线，一分钱一分货，换了生产线，那是要长久使用，购买一家业界二三流公司的产品，我不放心。”
“听你的意思，里面似乎有什么猫腻？”孟明目光闪动。
“我没调查过，没有证据，只是觉得事情不太正常。”邓汉文耸耸肩膀，“两个多亿的招标，涉及的利益太多，要是说一点猫腻都没，你我都不会信吧。”
孟明“哦”的虚应一声，邓汉文将泡好的茶放他面前，问：“怎么沈书记会关心这事？”
“她是在省城突然问起的，可能是省里哪位领导关注了。”和邓汉文熟络了，知道他嘴巴牢靠，孟明戒备心理没那么大，“时间有限，一下让你说清楚，难免挂一漏万，我看这样，你尽快准备一份详细的资料交给我，我看了后再向老板汇报，免得她细问起来，我没法回答。”
这对邓汉文来说是求之不得，“好的，我尽快弄好给你。”
“那行，没其他事我先走，再聊。”
孟明刚要起身，邓汉文不失时机地说：“我倒有个想法，不知道合不合适？”
看邓汉文说得郑重其事，孟明的屁股沾回椅子上，“什么想法？”
“沈书记很关心领海，可她到任两年，还没到领海去参观视察，为我们指点方向。都说百闻不如一见，我想是不是能邀请书记到领海看看？”邓汉文加重语气，生怕孟明听漏，“最好能赶在月底之前。”
孟明一听就明白，月底之前，甘霖陪着尹成易去考察还没回来，沈惠琴要下去，只能由邓汉文来介绍情况，汇报工作，到时要说什么，怎么说，全是邓汉文自己掌握。他是要趁着甘霖不在的难得机会，请出沈惠琴这尊大佛，使劲地烧上一炷香。
孟明只是秘书，沈惠琴的行程，不是他能定的，上面还有个市委办公厅。不过他预感这事不难办，主要是时机刚刚好，沈惠琴对领海有疑虑，没什么比眼见为实更有说服力。到时汇报，顺便提下建议，她应该会接受。北洲市谁不知道甘霖和尹成易的关系，甘霖在，肯定会把一切遮掩得很好，沈惠琴去了也没多大意思，看不到真实的情况，在百忙中白跑一趟，这事谁也不会做。凑巧的是，甘霖出国，那沈惠琴到了领海，很可能拿到些有价值的信息。
虽然心中有谱，但孟明不想让邓汉文觉得事情太容易办，否则人情不够大，或者邓汉文高估了自己的能耐，下次指不定拿出更棘手的事来求助。他沉吟了一下说：“这事不太好办，沈书记的日程表排得满满的，要她专程跑领海一趟，不是一两句话那么简单的事。”
“我知道难，所以才找你商量，看有没这可能性。”邓汉文恭维说，“全市能办成这件事的，除了你还能有谁。”
孟明微微一笑，“有机会我尽量试试，决定权在她手里，我算什么。”
邓汉文千恩万谢，要迈出门时，孟明忽然回过头，悠悠说：“听说你最近在公司都不管事？我看不对，你是只管大事，不管小事。”
邓汉文知道他听谁说的，也已看穿自己的掩饰，嘿嘿笑而不答，孟明看他一眼，哈哈笑着走了。坐回椅子上，邓汉文长出一口气，细致地泡上一杯茶，喝到嘴里，香气回味无穷，喉底生津，感觉好久没品过如此甘香醇厚的好茶了。
其实茶好不好喝，除了本身茶叶的素质、用水的讲究、茶壶的优劣和泡茶者的技术外，更重要的还是品尝者的心境。心境舒畅，就算低等劣茶，也能喝出上等美味。心情低落，极品好茶也品不出半点滋味，这段时间邓汉文心理上所受的煎熬简直可以和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相提并论，忍辱负重，只为在漫漫黑夜中争取到一线曙光，而现在，他终于等到，心情如何能不欣喜若狂？
定标会议结束后，邓汉文就看得清楚，谢帆不可靠，徐明德靠不住，自己再无和甘霖一较高低的实力，再继续对着干下去，绝无胜算，翻盘的机会，一是要给甘霖制造障碍，让他当不上总裁，二是尽快找出他招标中的猫腻，一举将他扳倒。因此他干脆隐忍低调，人前一副雄心壮志尽失，蒙混过日的样子，实则却暗中布局。他私下见了曾菲娜，花费很多资源却把大单子丢掉，曾菲娜必须对公司有个交代，否则肯定吃不了兜着走。邓汉文指点她将问题指向领海集团招标有内幕，才会高价选择低端产品，非战之罪也，并为她提供一些资料。曾菲娜要尽量摆脱责任，这是最好的理由，回到公司后，便把这些材料报上去，虽然还是受到处分，被扣罚半年的奖金，却保住了职位。
邓汉文之所以要帮曾菲娜，是在赌像BW这类心高气傲的外企，很难咽下这口气，只要他们有所行动，那甘霖就有的烦。有天晚上，他看全省新闻时，看到省长陆韬接见BW中国区总裁时，就隐隐约约觉得老天爷在帮自己，有可能要赌赢。孟明一说正题，邓汉文悬了很久的心才放下，他的算计对了，BW那边至少是发了牢骚，引起省领导过问，沈惠琴才会重视，只要她介入，领海集团与BW公司合作这盘棋就有的下。
邓汉文相信孟明是有办法请动沈惠琴的，没把握做到的事，他会很干脆地拒绝，绝不拖泥带水，而装着为难的，就是能办到，但故意让你知道很难，办成以后，人情和回报就更大。这套手法邓汉文运用得滚瓜烂熟。既然计划开局顺利，那接下来就要一步步将其推动下去，直至看到甘霖那副得意的嘴脸，转变为哭丧的愁容。
将车子稳稳地倒进停车位，谢帆刚走下来，一辆全新的红色本田思域驶进车场内，往边上一停，潘依彤降下车窗，主动打招呼：“早啊，领导。”
谢帆看看车，笑着问：“早，买新车了？”
“是啊，考到驾照那么久，总要有车练练手，不然时间一长，技术全还给老师。”潘依彤并不掩饰，“有空载你兜兜风，顺便指点一下。”
“那等我先去买份人身意外险，再搭你的车吧。”谢帆开玩笑说。
潘依彤气哼哼地说：“你最大的本事，就是瞧不起人，不和你废话，赶着打卡。”车门一关，拿着手提包，神采飞扬地走进办公楼大厅。她肯留下来，接下招待组组长的位置，已超乎谢帆的意料，而最近这段时间，她一改往日心不在焉，敷衍以对的态度，不再管同事间对她和郭耀先关系的指指点点，将接待任务完成得很好，基本没出纰漏，漂亮的容貌，乖巧的表现，得体的应对，让客人好评如潮，甘霖也挑不出什么毛病，反倒无心插柳柳成荫，让潘依彤把原先薄弱的接待工作撑起来，成为领海集团的一大亮点。
流言的生命周期很短，刚开始或许破坏力不小，但新鲜感和刺激感过后，时间会自然而然地让流言消弭无痕。对潘依彤的议论已经消失，而她表现出来的坚强、忍耐和能力，让谢帆刮目相看。两人工作上的接触倒也融洽，只是当谢帆有时表现出关心时，潘依彤便置若罔闻，顾左右而言他，那态度表明她和谢帆除了工作以外，再无其他交集。谢帆想过解释，可没办法解释，后来就觉得没必要解释。凭着对昔日恋人的那份了解，潘依彤有男朋友了，她是个容易为爱痴狂的女人，只要沐浴在爱河里，整个人精气神的状态便完全不一样，郭耀先带给她的伤害和失落太大，如果不是有另一个男人出现，她是不可能拿工作作为感情寄托，而迅速走出低谷的。潘依彤眼界不低，她能看上的男人，不会是普通人，谢帆也挺好奇真命天子是谁，不过潘依彤绝不会告诉他，只能将好奇心压回肚子里。
刚到办公室，还没顾得上泡杯茶，他就接到邓汉文的电话，“马上通知经理级别以上的员工，十分钟后到一号会议室开会。”
谢帆心里咯噔一声，甘霖出差第五天，近来几乎不插手内部管理的邓汉文突然要召开会议，他准备要做什么？和何士强一样，谢帆也不相信邓汉文会是轻易就低头认输的人，难道他要出招了？带着疑问，谢帆来到会议室，已有很多人在座，对这个会议，不少人窃窃私语议论着，搞不清邓汉文葫芦里即将要卖什么药。
邓汉文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进会议室，当仁不让地坐在中间一把手的位子上，严肃地说：“今天召集大家开会，是有个紧急的事情要宣布，我刚接到市委办公室的通知，市委书记沈惠琴，早上将来领海集团视察，指导我们的工作。这件事很突然，沈书记是首次到领海集团来，预计在十一点到达，虽然事发突然，而且时间紧急，但我们一定要把接待工作做好，接下来我来布置分工……”
市委书记要来领海集团？这消息足够意外，让在座的人一愣一愣。不用邓汉文强调，谁也不敢怠慢，个个屏住呼吸，将自己的工作重点记下来。领海集团是北洲市的一面旗帜，别说市领导，在最辉煌的时期，中央领导人也来过。自成立以来，历任市委书记都在领海集团留下身影，但领导们出巡，事先都会打好招呼，让企业有充裕的时间做好相应准备，确保接待工作不出问题，让领导走得舒心，看得开心，说得放心。从来没有过八点半通知，十一点就到的先例，这么一丁点时间，那么大的厂区，哪能面面俱到，不出一点纰漏？
邓汉文郑重其事地将工作一五一十布置完，又强调任务的紧迫和艰巨，要求大家赶紧去完成，会议便结束。谢帆看看本子上记下的要点，提问说：“十一点才到，沈书记中午会不会在我们这用餐？”
“这个没确定，要看到时的行程，还有沈书记的意愿。不过我们要做好准备，食堂中午加菜，一定要师傅准备几个好的拿手菜，同时在附近的粤海大酒楼也订好包厢，到时随机应变，不管书记是否留下来吃，要去哪里吃，我们都能接待好。”邓汉文说。
谢帆记下来，邓汉文叫住他又叮嘱道：“待会儿由我带沈书记参观介绍和汇报工作，你全程陪同，沈书记的讲话，由你记录，一定要全面，毫无遗漏，拍照、摄像要安排到位。”
“好的。”谢帆注意到，邓汉文一套得体贴身的西服，沉稳商务的领带，擦得光亮可鉴的皮鞋，只凭这身正装打算，足以看出他早就做好准备。沈惠琴的到访，并不是意外，也不突然，而是另一幕大戏的开场。
十一点十六分，一队专车浩浩荡荡地开进领海集团工业城。陪同人员不少，市委常委、秘书长侯德一随行，孟明紧跟其后，谢帆看到一个熟悉的面孔，两人眼神相触时，不约而同地含笑微微点头，算是致意。
沈惠琴没有架子，亲切地和迎接的领海集团领导层一一握手，然后在邓汉文的引领下，参观厂区。先是到占据了二楼整整一层的展厅参观，这儿是郭耀先亲自参与设计，应用了很多高科技，极为先进，借用炫目的灯光和影像，还有人性化的互动，配合详尽的资料，全面介绍公司发展历程，加上党政领导人留下的相片和墨宝，是领海集团辉煌的见证，轻而易举地给参观者留下深刻印象，而里面最突出的当然是郭耀先的功绩。甘霖接手后，对展厅的形式很认同，但对内容很不爽，已下令修改，要将郭耀先这一污点抹去，只是还没来得及全部完成。
从展厅出来后，又在办公区域内看了看，接下来要到生产车间，沈惠琴说：“领海集团刚招完标，在进行设备换代升级，就去新的生产线那看看。”
邓汉文面有难色，说：“我们计划是更换八条生产线，但目前只有铁罐饮料生产线完成安装调试，已投入使用，其他四条还在装配中。”
“那就去这条生产线看看。”沈惠琴的语气很坚定。一行人来到第二车间，只见一条崭新的全自动生产线正在运作，一排排的罐子进入流水线后，被推送灌入饮料，然后封瓶，由机械手拿到封装箱中，一箱的数量达到后，箱子自动进入封箱区贴上封带，源源不断地推送到仓库，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毫无停滞，效率之高，令人叹为观止，最难得的是，只有二三十个工人在设备旁监看，和其他车间靠一大堆工人进行操作的场面，差别犹如云泥。
沈惠琴兴致勃勃，赞许地说：“设备很先进，效率提高很多，很好。刚刚看了北洲企业中最好的展厅，现在又看了现代化的生产线，领海集团作为国企中的老大哥，还能走在时代的前沿，很难得。”
她的话音刚刚落下，机器忽然咯嗒一声异响，流水线咔地停下了。大家全愣住，面面相觑，邓汉文回头看了眼徐明德，虽然没出声，但目光中的疑问谁都看得出，徐明德挥手把车间主管叫来，只听他解释说：“是中间输送饮料罐时卡机了，我们处理一下就好。”
“这情况很少发生吧？”侯德一问。
“不，经常这样。”这主管一脸憨厚，老老实实地说，“这机器的输送带有问题，很滑，罐子的输送要么太快，要么太慢，频率总是出错，到那边灌装时就会撞在一起，每天时不时就得停一下，靠我们手工处理。”
“这不是全新的生产线么？”侯德一不满地接着问。
徐明德脸上挂不住了，斥责主管说：“这问题不是早就让你们向供应商反映解决，怎么拖到现在？”
“在测试时我们就和供应商说了，可供应商说机器就这样，换了也一样，反正能使用，顶多就耽误点时间，不是了不得的大问题，一直没来处理。”主管声音中带着委屈。
徐明德感到汗水开始渗出，邓汉文说：“沈书记、侯秘书长，这条生产线我们投入使用的时间很短，还在磨合期，存在些小问题，很快会解决。”
看着三个工人到机器那查看，好一会儿还没处理完，沈惠琴缓缓说：“如果一天要修几次，很影响生产效率吧？难道就放任不理了？”
“不会的，我们和供应商交涉，一定处理好，请书记放心。”邓汉文信誓旦旦。
沈惠琴没再说什么，又看了两眼机器，转身刚走出车间停住脚步，很多工人守在门外，看到沈惠琴出来，喧喧嚷嚷地说：“我们要工作，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生活，请政府给我们做主。”
一看这场面，领海集团的领导层全傻眼了，跟在电视台摄影旁的谢帆赶紧让记者把镜头关了，邓汉文大步抢上前，厉声质问：“你们这是干什么？”
为首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工人说：“邓总，公司要换生产设备可以，但不能过河拆桥，要让我们下岗。我们一辈子都在领海集团工作，现在一有机器，说不要我们就不要我们，是不是让我们喝西北风去？公司总得讲点人性吧。”
“这事不是和你们说公司根本没有决议，还在商讨方案么？什么时候说过要让你们下岗了？你们闹什么闹？”邓汉文气急，尽量克制住情绪才不至失态。
“邓总，话不是你说的，可很多人说过，甘总在大会上说过设备更新之后，就要将人员编制压缩，不需要的淘汰，这不是裁员是什么？”工人说，“你现在不管事，我们不找你，是知道有政府的领导过来，所以请领导为我们做主。”
邓汉文还要说话，沈惠琴已走到他前面，从容不迫地说：“师傅们好，我是市委书记沈惠琴，今天很高兴来到领海集团，和大家见面。请大家放心，市委、市政府很关心国企的改革，我们会做好管理，既支持企业发展，同样支持大家的合法权益。希望大家要相信市委、市政府，相信领海的管理层，一定会找到最好的办法解决问题。请大家回到工作岗位上，不要耽误了正常的生产运作。”
邓汉文率先鼓掌，紧接着四周就是掌声此起彼伏，领头的工人说：“有市领导的话，我们相信，大家先散吧。”
人群很快四散而去，邓汉文低着腰向沈惠琴认错，“沈书记，是我们工作没做好……”
“那以后就把工作做好。”沈惠琴打断他的话，“时间不早，继续下面的行程。”
孟明看着沈惠琴木无表情的脸色，心想邓汉文玩得够毒，趁着甘霖不在，就把脏水一盆盆往下倒，凭沈惠琴看到的情况，甘霖想把代字去掉的梦想得毁于一旦。而领海集团的班子成员的心情却是大相迥异，有人紧张，有人欣喜，五味杂陈，谁都看得出这两场戏的矛头所指，那个老谋深算的邓汉文回来了。
谢帆无意间撞上乔稳的目光，乔稳像是在看他，又像没在看他，眼神泛开来，如同夜里的星空，有很多点繁星在闪烁。谢帆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但却说不出是什么，只是陪着大部队继续走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