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粹大屠杀已经过去了,对于历史的回顾虽然重要,但更紧要的是以史为鉴,避免重蹈覆辙。创伤研究学者拉卡普拉在对创伤作家的调查中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亲身经历了或者是目睹了创伤之后人们往往更愿意承担起家庭的、职业的、公民的责任。[99]品特似乎也自愿承担这样的责任,也许,只有写下点什么,为本民族甚至是全人类做些什么才能减轻品特心头的负担吧。桑蒂罗杰帕拉帕( Anthony D. Santirojprapai)认为:“《归于尘土》将国家政治植入个人话语,以人们面对政治不公时的踌躇不前为中心,再次提出了为什么一个社会会让他们的政府压迫他的人民的问题。”[100]也许,唤起人们对于历史的记忆,警告世人提防国家滥用暴力,以免悲剧再次发生才是品特的创作目的。品特的剧目往往具有象征意义,“归于尘土”这一说法最初源于上帝对于人类的惩罚,隐藏着上帝的失望与愤怒,品特选择《圣经》这一词条作为他这一戏剧的题名,既体现了自己犹太人身份的认同,也表达了他内心对于人类过去行为及明天前景的失望。丽贝卡就是国家暴力的牺牲品,借助于心理病人丽贝卡的致病原因及其回忆,品特不仅发出了对国家暴力践踏人权的谴责,也显露了内心对于现实世界的人权意识薄弱的无奈与担忧。
从《送行酒》中的一家三口到《山地语言》中的老妇,再到《归于尘土》中的丽贝卡,他们生发于国家暴力的肢体损伤疾病及精神创伤疾病表明西方国家权力与公民之间的关系远未和谐,是一种难以调和的社会关系。
二、微观政治中的疾病隐喻
20世纪60年代以来,对于政治的认识发生了重大转向,哲学家们关注的焦点从宏观政治转向到了微观政治方面,其间最有影响力的是法国哲学家福柯。福柯运用谱系学分析方法,通过对“权力———知识———身体”三角关系的分析,最终提出了微观权力学说。在福柯看来,从权力的存在方式上看,不同于宏观权力,微观权力不限于国家政治,它弥散于社会所有细节、所有层面、所有微观人群及各种文化活动中,弥散化是微观权力的一大特征。“权力无处不在,它在每一时刻,在一切地点,或者在不同地点的相互关系之中都会生产出来。”[101]在权力来源的认识上,福柯认为微观权力也表现为不同于实体化国家主权和法律的权力。“权力不是获得的、取得的或分享的某个东西,也不是我们保护和回避的某个东西;它从数不清的角度出发在各种不平等的和变动的关系相互作用中运作。”[102]而从权力的保障上来看,微观权力也改变了传统以“神权”与“暴力”的赤裸裸的保障机制,代之以知识化、技术化对权力的实施予以保障。因而现代权力已经没有了那种令人震撼的暴力,也没有了那种仪式化的行为,而完全变成了一种自动运作的,体现为纪律和规范的形式,并表现在一切领域。“惩罚的对象不再是肉体,而是灵魂……惩罚的作用点已经置换,一整套知识、技术和‘科学’话语已经形成。”[103]于是对福柯来说,家庭、学校、军营、精神病院、监狱、性爱,甚至人文科学的形成,无不体现着这种权力的运作,因而也都成为了一种政治的领域,这个领域被称为“日常生活政治学领域”。“哪里有权力,哪里就有抵制”[104],日常生活中处处存在权力的斗争,在日常生活中的微观政治表现为个人与个人之间的支配、控制、影响等关系。
在遭受到媒体对于与政治无涉的指责后,品特也终于忍不住为自己辩护,他说:“其实政治主题在我的戏剧中一直都存在。我的早期政治作品《生日晚会》《温室》就是政治的。”[105]品特前后矛盾的声明让人如坠雾里,对此,评论家库柏( Coppa )在通过对品特戏剧的深入分析后得出结论:“品特戏剧中存在的政治是小写的政治,是关于社会权力的政治。”[106]昆雷( Quigley)对此也持相似的态度,认为品特戏剧的权力争夺通常发生于“小型社会团体、家庭的个人之间,涉及的主要是当地的社会约定的问题”,但是“即使只涉及小型社会和家庭,也同样关乎权利和义务”。[107]这些说法让人终于对品特前后矛盾的说法有所理解,原来,政治一直存在于品特的戏剧中,只不过,他早期作品中的政治更多地涉及的是福柯所说的微观政治,描述的是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微观权力斗争。莱斯雷·凯恩为我们描述了一幅壮观的品特微观政治斗争图景,他说:“品特的戏剧世界是一个致命的测试场所,在那里,个人是猎手或猎物,在那里,下流的幽默与不安、恐惧、家庭战斗和背叛以及官方恐吓同时存在。”[108]在品特的戏剧中,不仅仅话语本身,疾病也常常作为话语被用作控制他人的手段,以实现对微观权力和领地的占有。在《看管人》中,流浪汉戴维斯与小商人米克及他的哥哥阿斯顿三人之间便上演过这样的一场好戏,让人们看到了微观世界中的权力斗争同样是触目惊心。出于怜悯,阿斯顿( Aston)将流浪汉戴维斯( Davis)带回了家。初到阿斯顿家中的戴维斯局促不安,不知自己会受到怎样的待遇。
阿斯顿:请坐。
戴维斯:谢谢。(向四周环视)嗯……
阿斯顿:稍等。(阿斯顿到处找椅子,看到壁炉旁边有一张,于是就把它拿了过来)
戴维斯:坐?呜……我从来没有好好地坐过……我从来没有正当地坐过……嗯,我不能告诉你……[109]
对于阿斯顿的友善,戴维斯既有些局促,又有些受宠若惊。好心肠的阿斯顿施舍了他能施舍的所有,他先是不厌其烦地给戴维斯找了一双鞋,然后又允许他在那儿睡觉,然后竟然给了他一套房门钥匙,让他可以自由出入,这还不算,在外出之前,阿斯顿还给了戴维斯几个小钱,让他有空时出去喝茶。就这样,戴维斯这样一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找到了温暖的栖息之地,他表现出十分的满足。
阿斯顿出去了,顺手关上了门。戴维斯静静地站了一会儿,他等了一会儿,然后走到门边,打开门,向外望了望,关上门,在门后站了一会儿,又飞快地转过身来,打开门,往外看,转回来,关上门,拿起口袋中的钥匙,试试这把,又试那把,锁上门。他四处看了看房内,然后飞快地走到阿斯顿的床边,他弯下腰,拿出阿斯顿原先说要给他的鞋子,仔细察看。
相当不错的一双鞋,只是有点挤。[110]
戴维斯看起来不敢相信自己的境遇,他的一系列动作表现出他的疑虑及欢欣。然而,戴维斯贪婪的本性日益暴露,其实从他踏入阿斯顿家中那一刻起,他的本性便已多处显现。他一面说自己不会抽烟,一面给自己的烟斗装上烟,当阿斯顿说要给他一双鞋穿时,他先是说小了,然后阿斯顿只好又给他找了一双。当阿斯顿给他整理他睡的床时,他先是很高兴,但又对床边有一个煤气炉感到不满意,嫌它挡手挡脚。阿斯顿外出之时,他竟然开始在阿斯顿的房间翻箱倒柜,他的欲望愈发膨胀了。这就是戏剧的第一幕。
正当戴维斯开始四处翻弄之时,阿斯顿的弟弟米克( Mick )回来了,他先是误会戴维斯是贼,抓住他作了一番审问。这时,阿斯顿从外面回来,戴维斯趁此机会摆脱了米克。然后,阿斯顿告诉他,米克是他弟弟。不经意间,阿斯顿透露出米克才是这间房子的真正主人。也就是从这一刻起,阿斯顿在戴维斯心中的地位发生了改变。因为他发现米克更强大,他才是房间的真正主人。阿斯顿继续他的善心,他决定让戴维斯留下来,帮助看护房子,打扫房间,擦洗家具。令戴维斯意想不到的是,原来对待他凶巴巴的米克竟然也看上了他。知道了米克的主人身份后,戴维斯表现得格外驯服。米克先是给戴维斯一个三明治,然后他开始说起了阿斯顿的坏话:
米克:嗯,那就是……那就是我有一点儿担心我哥哥。
戴维斯:你哥哥?
米克:是的……你明白,他的问题是……
戴维斯(站起来,走到楼下):继续啊,你说。
米克看了看他。
米克:他不喜欢工作。
(停顿)
戴维斯:继续!
米克:他很腼腆,非常非常腼腆。
戴维斯:我知道这种人,我遇到过。
米克:他应该是为我只做了一点儿工作……我留他在这儿只做了一点儿工作,但是我不知道……我认为他是一个磨蹭的工人。[111]
在说了哥哥一大通坏话之后,米克也允诺让戴维斯当房间的看管人。戴维斯趁机弄清了兄弟俩的地位。
戴维斯:喔……看……听……谁是这儿的房东,你还是他?
米克:我,是我,我可以证明。[112]
在此之后,戴维斯对待阿斯顿的态度发生了改变。当第二天早上,阿斯顿叫醒他时,他的行为令人震惊。
戴维斯:雨打在我的头上了。你不能关上窗子吗?
阿斯顿:你可以关啊。
戴维斯:你什么意思?雨打在我头上了。
阿斯顿:我想透透气。
戴维斯:听着,我一辈子都生活在空气中,伙计,你不必告诉我空气的事,我想说的是,当我睡着的时候,进来的空气太多了。[113]
戴维斯一改以前对阿斯顿的恭敬语气,对阿斯顿变得咄咄逼人。他此前总是恭恭敬敬地称阿斯顿为“先生”,而现在竟然出言不逊地叫他“伙计”( child)。而且,作为房间主人的阿斯顿的提议也并非没有道理,然而,对于自己的恩人,戴维斯就是不肯迁就,俨然以主人自居。阿斯顿只好迁就于他,让他关上了窗子,作为房间的客人的戴维斯已经反客为主,强迫主人按他的意愿行事。接下来,阿斯顿开始叙述自己的遭遇。据他所言,他以前常常喜欢到外面喝茶,喜欢滔滔不绝地说话,并常常有些奇思异想。然而,有些人就说他有病。于是他就被强行送到了精神病院。他有几次试图逃脱,但都被抓了回来,那些人强迫电击他,于是他就变得行走困难、思维零乱、听力丧失、视力模糊,老是头痛。此时此刻,阿斯顿主动地向戴维斯说出了自己的问题,在他的心里,肯定仍然将戴维斯作为一个朋友看待,当然也可能认为,阿斯顿发现米克在跟他争夺戴维斯,告诉戴维斯这段经历能博取他的同情,以便巩固他跟戴维斯之间的关系。然而,阿斯顿想不到的是,由于他透露了自己的疾病,别人竟然以此作为借口攻击他。
第三幕开始,戴维斯与米克又说起阿斯顿,看来阿斯顿并非米克所描述的那样懒,他甚至把屋顶漏雨的地方也补好了。然而,戴维斯开始以各种理由抱怨阿斯顿。他先是说阿斯顿不跟他说话,接着又说阿斯顿没有给他专门切面包的刀,还抱怨他不把床边的煤气炉移走,害得自己担惊受怕。又说阿斯顿让黑人来上厕所,还抱怨不关心他、不在意他。这时,米克说他有一个设想,就是要把那儿装修得像宫殿一般漂亮,这更激发了戴维斯的想象,于是,他对阿斯顿的抱怨更加变本加厉。为了讨好米克,他竟然说出这样的话:
米克:你是他朋友。
戴维斯:他不是我的朋友。[114]
又一天早上,当被阿斯顿再次摇醒之时,戴维斯不再客气,这一次,他甚至用阿斯顿的疾病说事:
戴维斯:我告诉你,伙计,我毫不奇怪他们把你送进去。半夜叫醒一个老人,你一定是发神经了……我的日子过得比你好,无论如何,没有人把我送进去过那种地方,我是一个清醒的人! ……你对待我像垃圾一样,你以为别人比我过得好,你想错了。我清楚得很,他们既然以前能把你弄进去,现在也能把你再弄进去。你兄弟注意着你! 他们可以把钳子再次套到你头上,伙计! 他们可以再次套上去,任何时候,他们所要的只是一句话。他们会把你带进去,伙计。他们会到这里来把你带进去!他们会按住你,他们会把钳子再次套到你头上,他们会按住你! ……
你以为我会做你的脏活,哈哈哈! 你最好再想想。你想要我做这些楼上楼下的脏活,这样我就每晚能睡在这讨厌污秽的洞穴?不是我,伙计。你不知道你做事总是临时起意,你进退两难了! 你吞吞吐吐! 你看看你自己。谁看得上你给的几个小钱?对待我像低等动物,我从来没被送进精神病院![115]
戴维斯把阿斯顿最引以为耻的事(被视为精神病人并被强制电击)拿出来攻击他,是想把他彻底打跨,将他的自我撕裂,面对戴维斯的忘恩负义,阿斯顿失望到了极点,他命令戴维斯收拾东西走人。这时,米克来了,戴维斯好像遇到了救星,为了获取米克的信任,戴维斯再次将阿斯顿的疾病当成了武器:
戴维斯:我并不是没告诉你什么。你没有听我说过吗?
(暂停)
是他告诉你的,是你哥哥告诉你的。他是疯子,他告诉你一切,为了泄愤,他是疯子,他老是乱来,是他告诉你的。[116]
然而这一次,戴维斯的武器并未生效,却招来了米克的另一种反应。
米克:你叫我哥哥什么?
戴维斯:什么时候?
米克:他是什么?
戴维斯:我……现在直率地说……
米克:疯子?谁是疯子?
(暂停)
你叫我哥哥疯子?我哥哥,那是……那是还没有确定的事,是不是?
戴维斯:但他说他是![117]
这一次,戴维斯失算了,米克与阿斯顿联合起来,戴维斯利用疾病攻击阿斯顿的手段也被米克作为驱赶他的理由。无论他再怎么乞求,阿斯顿已经看清楚了他,再不为所动,等待他的是回到从前的流浪汉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