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七平
山的那边,还是山。眼前的这座山,斜而陡,一行石阶蜿蜒其间,清脆的鸟叫声此起彼伏。
好久没有爬山了。去年冬天,我因病从北方城市回到了这个南方村落。我的病情时好时坏,父亲破例每天放学后回一趟家家,次日一大早再翻过一座座山赶往学校。今天一早,我嫌呆在家里烦闷,就提出去父亲的学校转一转的要求。父亲欣然同意了。
想来,至今我还没去过父亲任教的这个山村小学。父亲当了三十多年小学教师,光在这个山村小学就待了五年,一直不愿意调到镇中心小学。我和母亲对此都极为不解。
“爸,你明年还准备在这个学校教书吗?每天爬这些台阶,够累的,你年纪也大了。”我扭头看了一眼满头是汗的父亲,忍不住问道。
“在哪里教书都一样。这里太偏僻了,外面的老师都不愿意来这里。这里的孩子穷,但爱读书,我想为孩子们尽点力,帮助他们从大山里走出去……”
我停下了脚步,一屁股坐在石阶上休息。看着骨瘦如柴、一头白发的父亲,我心里一阵酸楚。本来就不宽裕的家境,因为我的病,欠下了一大笔债。父母的身体也大不如去年,我这个独生子本该在家好好尽孝心,可我又不想一辈子守着大山过日子。“贫穷就像太行、王屋两座大山。”父亲除夕夜喝醉酒时说的这句话,我一直铭记于心。
“你不要顾及家里,你还年轻,应该去城市闯一闯。只要身体好了,凡事就可以重头再来。”父亲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们走吧,时间不早了。”
走完第365个石阶,再走了一段崎岖不平的山路,我和父亲就到了他的学校。那个两层楼的学校坐落在大山脚下,校门口有一口池塘。
“鹅,鹅,鹅,曲颈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一阵朗朗书声从一层楼最左边的教室里传出来。
“这是一年级的教室。第二层是我的办公室,还有学生宿舍。”父亲向导似的介绍着,脸上多了些许兴奋。
“饿,饿,饿,齐颈向天歌……”教室里传来一阵笑声。
我的心头一颤,不禁朝教室那边望了一眼。
“一定又是李自强那小子念的,‘饿’和‘鹅’不分,教了好多遍,就是发音不准,唉……”父亲笑着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递给我,“先去办公室歇一歇,我先去上课,已经迟到三分钟了。”说完,父亲迈着大步,朝一年级教室走去。那股精神气儿,俨然比我还年轻。
我不想爬楼梯上楼,于是蹲在一年级的教室门口,第一次听父亲讲课。父亲讲课的声音很大,也很流利,与课堂下的他截然不同。
“我们先复习一下昨天的课文。李自强,你来读一遍课文。慢慢读,咬字清楚些。”
教室里安静下来,然后是一阵细小的声音:“饿,饿,饿,曲颈向天歌……”
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我抿嘴一笑,走到教室门口,把父亲叫了出来。
我站在了讲台上,以村里第一个大学生的身份。我简单回顾了自己的学生生涯之后,父亲让学生自由提问。一时间,诸如学习方法、考试心得、都市生活等问题接踵而来。
眼看就要下课了,父亲点名让李自强提一个问题。李自强是个矮小的平头学生,脸消瘦,眼睛却清澈明亮,像一口井。
李自强忸怩地站了起来,头也不抬地怯声问道:“上大学有用吗?”
其实,我最希望提问的人就是他。不过,他的这个问题却有些出乎我的意料。父亲曾向我提起过,说班里有个学生的家里很穷,父亲去家访了好几次,说明不用交学杂费,那个学生的家长才同意他来上学。
我笑着示意他坐下来,望了一眼窗外的大山,然后笑着说:“李自强同学的这个问题提得好,大家先给他一点掌声。”
教室里响起节奏不一的零星掌声。
“我读小学一年级的时候,学习成绩不太好。和李自强同学一样,我也分不清‘饿’和‘鹅’的读音。可我最后还是考上了大学。大学毕业后,我找了一份编辑的工作,还能养活自己,所以,我可以肯定地告诉同学们——好好读书,就不会饿肚子。只要我们能够像鹅一样‘向天歌’,不低头,不放弃,长大后就会有出息的。李自强同学,希望你像你的名字一样,好好学习,以后考个好大学,走出学校后面的那座大山……”
这时,下课铃响了。我和父亲并肩走出教室,只见一群鹅在池塘里仰头高歌。同学们燕子似的跑向操场,惊起池塘里的一圈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