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山里平地少,花果湾村民的居室大多是依山而建的窑洞,不到200户人家错落有致地分散在一面比较平缓的向阳山坡上。信用社坐落在村子脚下的一块开阔的平地上,与原来的乡政府只有一墙之隔,大门前有一条乡村公路蜿蜒而过。信用社被高大的院墙和厚重的铁门严实地包裹在半亩大的院子里,院里共有坐北朝南七眼红石窑洞,每孔窑洞的门窗上都装着用螺纹钢焊接成的防护栏,防护栏看上去有些年头了,锈迹斑斑。中间一眼做金库,左边一眼做营业室,右边一眼是姜主任的办公室兼会议室,其余4眼是宿舍、厨房和库房。
花果湾信用社从建社到现在一直没挪窝,全县21个基层社中唯独花果湾信用社没迁新居,别的信用社都有了宽敞明亮的营业场所,有的还盖了二层楼,营业厅装潢得很亮丽,农民们进去办业务时,脚步小心了许多,生怕在锃亮光滑的地板上摔跤。
石窑因年久风化,逐年走向坍塌的边缘。西边堆放杂物的库房中,已有好几根木柱在帮助石窑支撑了。职工们很少进去,非得进去一回,也是两眼恐惧得紧盯窑顶,生怕窑顶突然坍塌,把自己埋在里面,唯独老姜进去时很坦然,经常进去检查木柱子是否松动,有时会蹲在柱子旁抽一阵烟,很响亮地咳嗽上几声,叹口气才走出库房。
县联社的领导来花果湾信用社指导工作时,老姜总要设法留领导吃顿便饭。尽管领导们不愿意给花果湾信用社增添负担,但又盛情难却,只好留下来等吃了饭再走。
领导在的时间长了,定会去厕所,厕所在库房的一边,领导上厕所,定会路过库房,老姜就瞅领导上厕所之际,走进库房里检查柱子。想让领导从厕所返回时能看到,实际察看察看并询问上几句,引起领导的重视,回去开会时能把解决花果湾信用社的危房问题提上议事日程。
可是县联社领导从厕所回来,总是匆匆而过,好像根本没看到石窑里的柱子和老姜,老姜只好叹口气,两眼无神地走出石窑。
加上叶子,信用社一共有6名职工。经常住社的只有叶子、黄丹青和邢晓红,老姜、刘冠华和赵年生都是当地人,家都在花果湾,除了晚上值班看库,一般都住在家里。
国庆节一过,信用社里的空气就有些紧张了,联社刘主任参加完全市旺季工作会议后,第二天就召集全县信用社主任传达市联社精神。老姜回到花果湾信用社,连夜开会,布置旺季工作。尽管县联社对花果湾信用社各项指标比较宽松,要求不甚严格,但老姜还是本着高度负责的工作态度,一如既往地抓旺季工作,老姜说不管联社领导怎么想,通过旺季促进我社工作是正确的。
花果湾信用社每年最头疼的一项工作就是清收不良贷款,于是老姜在会上先是核对了外勤人员收贷结息任务完成情况,又把各片上的难缠户剔出来,先在这些难缠户上下工夫。老姜还在职工会上说,有个别信贷员,贷户贷款到期也不下发贷款催收通知书,认为下也白下。下乡收贷也是敷衍了事,向贷户要吃要喝要土特产,在旺季工作中,如果有人继续工作不积极,干有损信用社形象的事,他就上报联社处理。
老姜说这话时,眼睛紧盯着翘着二郎腿满不在乎抽烟的信贷员刘冠华。晚上开完会,刘冠华就向老姜请假,说身上不舒服,得休息几天。老姜说到底几天,刘冠华说:“谁能说准自己病几天,几天好了几天算!”说完连个假条也没写就转身要走。
“德行!”老姜没好气地说。
“我德行不好,你把我从花果湾信用社赶走!”刘冠华停住刚迈出门栏的脚步,回转身狠狠地盯着老姜说:“你当我愿意在这鬼地方待着,工资发不了,成天受得些憋闷气!”但第二天刘冠华还是没有休息,他怕出勤不够影响了年终评先进,评上先进不但能拿1000元的奖金,而且对以后提拔有好处。刘冠华非常看重年终评先这件事,如果哪一年没评上,他的脸色都要难看好些日子,就连信用社的看门狗也得被他多呵斥几声。
花果湾是叶子的包片村,叶子刚来的时候,给她交接的前任信贷员告诉叶子,因为在乡政府号召种果树时,花果湾村人起了积极的带头作用,所以也是辖区内不良贷款户最多的村子,那个爱带头上访的柳大旺是叶子片上最难缠的老贷户之一,至今还欠着信用社连本带利5000多元果树贷款,前任信贷员不知给柳大旺下发了多少催贷通知书,无数次上门,开始,柳大旺领导先是到乡政府闹事,后来,乡政府撤了,他就跪下给信贷员磕头,痛哭流涕诉说苦难家史,不但自己跪,还逼着自己老婆和女儿跪,老婆女儿不跪,柳大旺就狠狠抽打女儿的屁股,令女儿痛哭不止。场景让信贷员不忍目睹,只好安慰几句,匆匆溜出柳大旺家,似乎自己欠了柳大旺的钱。
叶子正打算去找柳大旺,可没承想柳大旺倒先找到了信用社。在老姜办公室里,叶子第一次见着了柳大旺。原来柳大旺想趁冬闲倒腾点山货,可手里没本钱,就到信用社缠着老姜又要贷款5000元,说不给他再贷点款,他的山货就倒腾不成,山货倒腾不成全家人连年也没法过。
老姜没办法,又想到今年天气干旱,收成不好,柳大旺家里有卧病在床的老母亲、半疯不傻的妻子和一双未成年的儿女,不倒腾些山货打闹两个零花钱,确实年关难过。柳大旺人虽懒,但有一定的经济头脑,只要给他注入本钱,他还是能挣下钱的。
柳大旺递给老姜一支“沙河”烟,又给老姜打着火点上,笑问:“咋说?”
老姜吸口烟,冲柳大旺苦笑着摇了摇头:“你还想贷款?你至今还欠着信用社连本带利5000多元果树贷款呢?在我们信用社已是有不良信用记录的客户。况且现在信用社存贷比例已超过联社规定,规模压还压不下来呢!根本没有资金再放贷款。”
“信用社还能没钱,还能怕放贷款,你们光存款不放贷款叫什么信用社?”柳大旺不相信。
老姜苦笑笑没做回答,他也无法回答,在花果湾这么贫困的地方搞农村金融工作,农民们只知贷款,好像信用社是取之不尽的金库。很多人不理解信用社的苦衷,也懒得去理解。宣传工作做了不少,你尽力去向他们解释,他们反倒说你是财神爷流泪。满足了要求,高兴而去,满足不了要求就感叹到信用社贷款比上天还难,甚至到当地政府告状。
柳大旺满脸无奈地站起身来正要开门离去,却被老姜喊住了:“大旺,你等一会儿。”
柳大旺转回身,眼神里充满了不解。老姜从上衣口袋里掏出2000元钱递给柳大旺说:“钱不多,你先拿上用吧!”
叶子见状,也快步出了老姜的办公室,到营业室从她的存折上取了3000元又回到老姜的办公室,交给柳大旺说:“老柳,把这些钱也拿上吧。”
柳大旺手里捏着钱,眼里闪出了泪花,他动情地说:“老姜,你放心,钱我一定要还你们,而且还要带头归还信用社的果树贷款。”后来,柳大旺才得知老姜借给他的那2000元钱是老姜要用来买药治病的。
晚上,叶子躺在床上看了一会儿信贷管理业务书,觉得有些困,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叶子是省金融学院大专班毕业的。叶子的父亲是信用社的病退职工,每月只有800多元的退休工资,但父亲还是舍不得买药,把自己的退休工资全部供叶子上了学,叶子的哥嫂对此很有意见。等叶子大专毕业,家里几乎是一贫如洗,而且还欠了1万多元外债。钱花了不少,可毕业还找不下工作,父亲没办法,只好拄着棍子去联社找刘主任求情,叶子才成了信用社的临时工。对于父亲来说,叶子这个工作,已经来之不易了,父亲一辈子没求过人,面对父亲的苦心,叶子又何尝不这样认为呢?不管怎么说,信用社总归在别人眼里还是一个比较好的单位。
叶子睡不着,就熄灯走出屋来。淡淡的月光均匀地洒在深秋的大地上,山风吹来的寒气让叶子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老姜的窑洞还亮着灯,灯光不太亮,甚至有点昏暗,叶子觉得那灯光有点像老姜忧郁的目光。老姜为什么总是这么忧心忡忡呢?叶子曾听刘冠华半阴不阳地说过,老姜年龄大了,是在担心联社不用他当信用社主任哩!叶子对刘冠华的话很反感,因为她觉得老姜不是那种恋官贪权的人,而是个非常有责任心的信用社主任,叶子总觉得老姜的忧郁除了那至今收不回的100多万元果树贷款外,还有别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原因呢?叶子想不透。
叶子仰头看着月光下对面山坡上的青松,心里在问自己,自己能否像这些青松一样在这块贫瘠的土地扎根下去呢?叶子坚定地回答自己:能,为了父亲,不管自己在哪个信用社都要干下去,而且要干出个样子来,即使自己成不了一棵挺拔的劲松,也要做一片四季常青的松树叶子,为信合事业增添一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