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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词(6)

风流子

见前〔风流子〕(“新绿小池塘”)。双调109字。上片58字12句6平韵,下片51字10句4平韵。大石调。

这首〔风流子〕(“枫林凋晚叶”)系双调110字。上片59字13句4平韵,下片51字10句4平韵。大石调。

两首〔风流子〕略有差异。

《词谱》以本词作谱。上下片第一句都不用韵。下片第二句作上三下六式九字一句,宋元词多如此填作。上片第三句第一字“望”字、下片第五句第一字“想”字为领字,下领四字四句,组成八字对偶。上片第八、九句为五字对句,其馀四字句,或用对偶,或不用,互有变异。

《清真集》注本、《百家词》、《词统》、《古今词馀最》题作《秋怨》,《花庵词选》作《秋词》。

枫林凋晚叶,关河迥、楚客惨将归。望一川暝霭,雁声哀怨,半规凉月,人影参差。酒醒后,泪花销凤蜡,风幕卷金泥。砧杵韵高,唤回残梦,绮罗香减,牵起馀悲。亭皋分襟地,难堪处、偏是掩面牵衣。何况怨怀长结,重见无期。想寄恨书中,银钩空满,断肠声里,玉还垂。多少暗愁密意,惟有天知。

关于本词的写作时间,王国维考证为宋哲宗元祐三年(1088)至八年(1093)宦游荆州时作。香港罗烈先生笺云:“元祐七年秋间,知溧水命下,将离荆州时作。〔虞美人〕(”廉纤小雨“阕,似亦同时之制;而〔红罗袄〕有楚客忆江南”语,则新别有所思而作也。

抒写离愁别绪,可同柳永词〔雨霖铃〕(“寒蝉凄切”)并读,看其同异所在。

枫林凋晚叶,关河迥、楚客惨将归——词自饯别宴后写起,并未像柳词“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一样,明写“帐饮”之事,直至“酒醒”二字见出。这是一个红叶飘零的秋日晚上,我将要离开此间而归去。迥:犹远。归:“归去来兮”(晋·陶渊明),“归梦如春水”(唐·刘虚),“归来华发苍颜”(宋·辛稼轩)。面对关河阻隔、关山迢递、友人饯别,难免情怀凄然。这几句所写情景、意脉,有意或无意地化出《楚辞·九辩》中虚拟送别的文词,如“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憭慄兮若在远行,登山临水兮送将归”。既烘托离别的氛围,又增强了想象联想。这位“楚客”天亮时凄惨地离去。

望一川暝霭,雁声哀怨,半规凉月,人影参差——以“望”字领起,写在暮霭沉沉、暮色苍茫中的所见所闻乃至所感,在那依稀可辨一行人影之中,有来饯别的友人,其中自然少不了下片所写的心上人——她的踪影。于是写景之中“人影参差”,因她而含蕴着无限的依恋惜别之情。正因为要离别,才有失群孤雁的哀鸣、残缺半月的凄凉。哀雁、凉月的意象成为离别羁情、诀别相思的象征。这四句写景真切实在,含蓄地抒发了离别之愁苦。半规:半圆。南朝宋·谢灵运诗有“远峰隐半规”(《游南亭》)之句。词中代指月亮。

酒醒后,泪花销凤蜡,风幕卷金泥。砧杵韵高,唤回残梦,绮罗香减,牵起馀悲——这一段与上文所解,在时间上有了很大的转换,即所谓跳跃性的转折,在空间上也出现了情境的变化。一个人孤处一室,清夜酒醒之后,眼前所见,残烛“泪花”销,帘幕因风飘卷。捣衣的砧杵声将他从残梦中呼唤回来,梦想中的她“绮罗香减”从我身边消逝,于是情不自禁地悲从中来,不绝如缕。同柳词中“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同一境界。“泪花”十字主情,“婉曲周至”(黄苏《蓼园词选》)。“销”、“卷”、“唤”、“牵”,准确而精炼地表达了词中人物的主观感受和景物状态。凤蜡:出自《南史》:王僧绰少时同兄弟聚会,采蜡烛泪为凤凰。泪花:犹蜡泪。古诗词中常用以象征离愁别恨,唐·杜牧《赠别》:“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唐·李商隐《无题》(“相见时难别亦难”)“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凤蜡”也是对蜡烛的美称。金泥:指帘幕上的烫金嵌金线者。“砧杵”、“银钩”为扇对,有“魂芳魄艳”之誉、“兼金绮采”之美。绮罗香:指女子衣裙上的香气。这些绮罗香艳、金玉锦绣的词句,典雅华赡、炫目耀眼,用以烘托环境,反衬人物的凄凉冷峻,会产生更强烈的孤独感。前三句写人物初醒刹那间神志的怔忡、迷蒙;后四句写清醒后的感受及心情。用笔细微入妙、勾勒出神入化。实写与虚拟并举,诀别同梦想相兼。“绮罗香减”继“残梦”,实与虚、幻与真,空灵蕴藉。“牵起馀悲”,既呼应上文“惨将归”,又引出下片之追忆,可以说是全词之关目,贯穿始终。

过片承前倒叙前一夜晚饯时双方情感之不堪。是追忆,是回想。即所谓逆挽之法。

亭皋分襟地,难堪处、偏是掩面牵衣。何况怨怀长结,重见无期——这几句层次清晰。“亭皋分襟地,难堪处”,写临别已是难以割舍,不忍离开,第一层;“偏是掩面牵衣”,写对方掩泣呜咽,更使人不堪,再进一层;“何况怨怀长结,重见无期”,说明是诀别,后会难期,又进一层。亭皋:指水边的平地。难堪:难以分离,难以割舍。从起句至此,均系“惊觉”后所闻所见。

想寄恨书中,银钩空满,断肠声里,玉筯还垂——“想”为领字。抒写别后相思之切、愁恨之深。四句十七个字,笔分两头,从两方面写来:“寄恨书中,银钩空满”写自己,即便是“恨墨”写至“盈笺”,也是书恨无穷;“断肠声里,玉筯还垂”写对方,别时她为我“断肠声里唱阳关”,至今泪垂不尽。银钩:指所写字迹。玉筯:即玉箸。词中形容眼泪。是词人想象对方可能的情状,也透露出自己对女子的相思情深。一“空”一“还”,分写两端,勾勒准确,形象生动,活灵活现,情状可悯。可以说又进一层,层层加深。

多少暗愁密意,惟有天知——上文一层又一层,密线细针,不厌其烦,层层深入,写不尽“暗愁密意”。词中点明的种种“暗愁密意”,无尽相思,局外人谁知道呢?又谁能理解呢?这两句即清·况周颐所说“此等语愈朴愈厚,愈厚愈雅,至真之情由性灵肺腑中流出,不妨说尽,而愈无尽”(《蕙风词话》)。结以“惟有天知”,其情甚苦!这里可以说是活用典实。“天知地知”,成语是天知道,地知道,指人人都知道。词曲中则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言外之意是天地你我之外,没有别人知道。

总之,全词以逆挽手法,虚笔追忆,不用实笔正面写离别。这种不作顺叙、不用实笔的艺术技巧,比之柳永〔雨霖铃〕“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更见密致切实。两首词各具特色:柳词直述离别情况,以“相看无语”的“疏淡之笔”直写,写来自佳,是宋词中名篇;周词系追忆曲笔回想,痛伤诀别,层层剖析,密致曲回,也是宋词佳构。

本词用笔“密致”,同“逆挽”手法相结合抒写与心仪之人的别情。实景在上下阕后几句,其他均虚笔追忆离别场面,结构曲折紧凑。这是艺术技巧上一大特色。尽管与柳永〔雨霖铃〕所写情事相类,结构上则大异其趣。二者各具特色:柳词从长亭话别写到对别后况味之推想,布局比较平稳;周词从别后的不堪写到对话别情景之追忆,极尽逆折之致。

周美成填词常用“剥笋抽丝,层层深入”的手法。故其词意韵深长、耐人寻味。追忆回想,一结“牵起馀悲”,益发沉痛痴迷。全词层层推进,采用“重拙之笔”,为收煞“惟有天知”蓄势,故使结句厚重有力、含蕴深刻。

在语词搭配运用上,上阕藻绘凝重,下阕自然畅达。典丽、朴拙并用。“砧杵韵高”、“银钩空满”为扇对,又称扇面对。是古体诗词对偶格式之一,即隔句相对,第一句对第三句,第二句对第四句。律诗称“扇对格”(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集《杜少陵》)。词中则取上阕、下阕对句而说。这首词中四句对偶凡三处,句调均变幻不同。宋·沈义父在《乐府指迷》中指出:“炼字下语,最是紧要。如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如咏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灞岸等字。又用事,如曰‘银钩空满’,便是书了,不必更说书字;‘玉筯还垂’,便是泪了,不必更说泪。”

刘永济先生对本词有一段精警概括的评语,不妨摘引一段:“起处先点明秋时景色,引起离情。‘将归’而曰‘惨’,著语甚奇。至何以‘惨’,则待下文细说。‘望一川’下四句,写临别时之物色人情。‘酒醒’二句为别时居者所在。‘砧杵’四句则为别后居者之情。换头四句乃行者追忆别时与别后。‘想寄恨’四句又为行者遥想居者之恨。歇拍总结离情。此词大开大合,美成特色。因此词中四字句多,他人作来,易成平板,而美成此词,仍流转自如,一也;又美成此词,四句一转,此非笔力极健者,不易圆美,二也;再则此词四字句层次分明,不复不杂,三也。全词除起结总写外,将居者、行者之情,曲曲描出而不嫌琐屑,亦由力量大,情意深所致。”(《微睇室说词》)

无不说明周邦彦填词大家高超之技巧与深厚之功力。

西园竹

《词谱》卷十八:“调见《片玉集》。”《填词名解》卷二:“四园竹〕,小石调曲也,一名〔西园竹〕。”此调以周邦彦词为正体。

双调77字。上阕37字8句3平韵1叶韵,下阕40字8句4平韵1叶韵。小石调。

浮云护月,未放满朱扉。鼠摇暗壁,萤度破窗,偷入书帏。秋意浓,闲伫立、庭柯影里,好风襟袖先知。夜何其?江南路绕重山,心知漫与前期。奈向灯前堕泪。肠断萧娘,旧日书辞,犹在纸。雁信绝、清宵梦又稀。

词写秋夜怀人。

周邦彦自创调,以平韵为主,上声、去声兼押。上阕主要写景,景中有情。

浮云护月,未放满朱扉——起句写秋夜。化用唐·杜甫诗“明月生长好,浮云薄渐遮”(《季秋苏五弟缨江楼夜宴》),而更胜一筹,说明“浮云”是为了“护月”而不让月光全部洒向人间,如此朦胧景色的暗淡景象正与词中主人公怀人的情感相一致。前四字将“浮云”人格化。

鼠摇暗壁,萤度破窗,偷入书帏——进而烘托环境的贫穷。“鼠摇”、“萤度”,“于静夜怀人中见,有《东山》诗人之意。”(清末陈洵《抄本海绡说词》)《诗经·豳风·东山》:“我徂东山,慆慆不归。”宋·朱熹集传:“东山,所征之地也。”后以之代指远征、远行之地。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上:“玉汝有爱妾刘氏,将行,剧饮通夕……刘贡父,玉汝姻党,即作小诗寄之以戏云:‘嫖姚不复顾家为,谁谓东山久不归。’”鼠摇、萤度,肆无忌惮,渲染室内静寂无人,衬托环境之寂寞凄凉,引发词中主人公一种幽独悽苦之感,词人用“暗”、“破”、“偷”三个字,很有层次、很有分量地来烘托和渲染环境之幽凄孤独。“偷入书帏”,化用唐诗僧齐己名句“夜深飞入读书帏”(《萤》),恰到好处。“鼠摇暗壁”系耳闻之声音,“萤度破窗,偷入书帏”乃目睹之景象。且“鼠摇”八字对偶工整。

秋意浓,闲伫立、庭柯影里,好风襟袖先知——前两句写词中主人公已难耐凄凉,从室内步入庭院,伫立树影里。下一句“好风襟袖先知”,说明主人公忽然觉得一阵好风吹来,顿时“凉初透”,这才意识到秋意,感受到秋季凄清萧瑟的景象。“好风襟袖先知”,在唐·杜牧《秋思》诗“好风襟袖知”着一“先”字,就引入人对秋风的敏锐觉察。当此之时,独自伫立庭柯影里,油然而生怀人之思、念远之情,大有“尽日伫立无言,赢得凄凉怀抱”(宋·柳耆卿〔满朝欢〕)之感。“后会难期”,悽恨不胜怀。

下阕怀人,善于融化古人诗句,曲折多致。

夜何其?江南路绕重山,心知漫与前期——过片“夜何其”,“其”字系语助词,无意义。这三个字是“夜如何其”(《诗经·小雅·庭燎》)的化用,设问夜都什么时候了?暗喻主人公伫立庭柯影里,因怀人而夜不成寐,萌生“秋水伊人”之感,如同小晏“梦入江南烟水路”(〔蝶恋花〕)一样,词中主人公所怀念的人也在“路绕重山”的江南。“心知漫与前期”,直抒胸臆,词人心里明白,“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随着岁月的变迁,恐怕当初的预约重逢日期已难如愿以偿了。山重水复、曲折宛转,忽然又想到当初预约的书信,于是“向灯前堕泪,肠断萧娘……”

奈向灯前堕泪。肠断萧娘,旧日书辞,犹在纸——这里用唐·杨巨源《萧娘》:“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萧娘”在唐诗中是对心仪女子的泛称。典出《南史·梁临川靖惠王宏传》:“宏受诏侵魏,军次洛口,前军克梁城。宏闻魏援近,畏懦不敢进。魏人知其不武,遗以巾帼。北军歌曰:‘不畏萧娘与吕姥,但畏合肥有韦武。’”于是“萧娘”成萧姓女子,说宏怯懦如女子。后以“萧娘”为女子之泛称。正因为“旧日书辞,犹在纸”,一字字、一句句,读来令人落泪,为心上人落泪,这四句因果才因词序倒置而颠倒。前句冠以“奈”,乃是无可奈何,向灯前读“旧日书辞,犹在纸”而“堕泪”而“肠断”。如是,则“旧日书辞,犹在纸”,与结句形成鲜明对照,更见离别之苦、相见之难。明明已有“前期”,结语仍是“漫兴”,皆以千回百折出之,尤佳在“拙朴”。“犹在纸”“是北宋外转不贰法门”。一语惊人!

雁信绝、清宵梦又稀——伊人杳无音信,已使人愁肠寸断,更何况连梦中相见也稀少了。词人这里的暗喻化用了唐·李商隐“朔雁传书绝”(《离思》诗)、后蜀·毛熙震“斜月照帘帏,忆君和梦稀”(〔菩萨蛮〕词)诗词之意,化作绝望的呼喊,收结全词,给读者留下深深的遗憾。至此,抒情已达到高潮,而又突然结束,不禁使人低回欲绝,情有馀而意不尽。

这首词上阕写景、下阕抒情。写景则景中寓情,情景交融;抒情则以景托情,层层递进。过片时空错杂,忆往怀人。处处融化前人诗词名句、层层用典故推进,结句达到高潮,又戛然而止。词人由写景到抒情,时空转换,自然贴切,活用古诗,跌宕有致。如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所说:“美成词多用唐人诗,隐括入律,浑然天成。”又如宋·张炎《词源》所评:“美成词……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乃其所长……美成负一代词名,所作之词,浑厚和雅,善于融化词句。”

〔西园竹〕系周邦彦自创词调,采用四声慢词。《词谱》云:“此词以此词为正体,方千里和词,正与此同。若杨(泽民)词之句读小异,陈(允平)词之摊破句法,又少押一韵,皆变格也。此词前后段第七句,各叶一仄韵,平韵四支五微,仄韵四纸,亦即本部三声叶也。方千里、杨泽民、陈允平和词悉同。”周邦彦词以平韵为主,兼押上去声。换头之后,平、上、去三声互押。与其〔风流子〕(“枫林凋晚叶”)、〔蕙兰芳引〕(“寒莹晚空”)同一境界。极富跌荡激切、曲折和缓之致。今人乔大壮批《片玉集》云:“四声词。和缓之笔,无人能及。”

齐天乐

〔齐天乐〕,又名〔台城路〕、〔如此江山〕、〔五福降中天〕。《清真集》、《白石道人歌曲》、《梦窗词集》并入〔正宫〕(即〔黄钟宫〕)。

《词谱》卷三十一:“…周邦彦词有‘绿芜凋尽台城路’句,名〔台城路〕。沈端节词名〔五福降中天〕,张辑词有‘如此江山’句,名〔如此江山〕。”龙鼎孳词名〔五福丽中天〕。赵师律词名〔济天乐〕,“济”疑为“齐”之误。

周邦彦词双调102字。上阕51字10句6仄韵,下阕51字11句5仄韵。还有一首〔齐天乐〕(“疏疏几点黄梅雨”),题作《端午》,收入《清真集》。毛本注云:“或刻无名氏。”亦有以之为杨补之词,见《逃禅词》。

本词《清真集》作〔正宫〕(即〔黄钟宫〕)。毛注本题作《秋思》。《花庵词选》题作《秋词》,《花草粹编》题作《秋》。

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翦。云窗静掩。叹重拂罗,顿疏花蕈。尚有囊,露萤清夜照书卷。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凭高眺远。正玉液新,蟹螯初荐。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

首先看看这首词写作时间、地点问题。“此清真荆南作也,胸中犹有块垒。南宋诸公多模仿之。”“身在荆南,所思在关中,故有‘渭水’、‘长安’之句。碧山用作故实。”(清·周济《宋四家词选》)“美成〔齐天乐〕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伤岁暮也。结云’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几于爱惜寸阴。日暮之悲,更觉馀于言外。此种结构,不必多费笔墨,固已意无不达。”(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王国维认为:“作于金陵,当在知溧水前后。”(《清真先生遗事》)陈洵认为:“此美成晚年重游荆南之作。”(《抄本海绡说词》)陈思撰年谱说:“十九岁时游荆南作。”众说不一。系晚岁之作,似觉无疑。至于作于何地,有金陵、荆南两说,还有待进一步考证确定。

全词写羁旅之愁、宦游之悲、迟暮之感、故人之情。围绕“秋”、“秋思”、“秋词”展开描写。上片写秋晚,伤岁暮。

绿芜凋尽台城路,殊乡又逢秋晚——起拍展示一派暮秋景象,秋色萧瑟,游子心意寥落。绿芜:长得多而杂乱的草。台城:在六朝古都金陵北玄武湖畔。宋·洪迈:“晋宋间谓朝廷禁近为台,故称禁城为台城。”殊乡:异地异乡。隋唐以降,文人至金陵,每有兴废盛衰之叹。唐·韦庄《台城》发出“六朝如梦”之感慨。秋晚台城叶枯草黄,正是宋玉所谓“草木摇落而变黄”之满目萧瑟景象。“又”字有递进连接之妙。对于客子,“殊乡”已够难堪,更何况“秋晚”、“霜凋岸草”(周邦彦〔浪淘沙〕)、众芳摇落之际,词意层层递进,只起二句“便觉黯然消魂……沉郁苍凉”(陈廷焯),以为“太白‘西风残照’后有嗣音矣”。起首造境造势,已为全词意境定下苍凉基调。

暮雨生寒,鸣蛩劝织,深阁时闻裁翦。云窗静掩——“绿芜台城”本已蕴蓄无尽沧桑之感,何况又化为一片凋零的秋晚。“暮雨生寒”直至上片歇拍八句均从“秋晚”生发而出,层层烘托,有声有色,依时序之变化,抒怅惘之幽情。暮秋雨夜,本已渐凉,加之蛩鸣,肤觉之凉、听觉之凄。深闺女子裁剪缝纫御寒之衣,大有唐·杜甫“寒衣处处催刀尽”之意蕴。因而独自一人,写景状物,烘托渲染,分写自然之感、人事之感。“云窗”以下则从主观方面勾勒描写。单句协韵,承上启下,写云窗外之景。

叹重拂罗裀,顿疏花簟。尚有囊,露萤清夜照书卷——以“叹”字领起,再写秋意,确定了环境凄凉、人物慨叹的意境,写云窗内之景。罗裀:即“罗茵”,罗绮垫褥。丝制褥子。花簟(diàn):织有花纹的精美竹席。词中指供铺垫用的竹席或苇席。时当暮秋,“已凉天气未寒时”(唐·韩渥《已凉》诗),所以撤竹席,换垫褥。如是年年不可缺少之常事,何以“叹”之?且以“重拂”、“顿疏”加以限定。是凉秋之到来,“惊残好梦”,“惊破梦魂”。“拂”,又是“重拂”,挥动拂展,形容激动、愤激,“惊飚拂野”,“惊魂未定”。“疏”字,疏离疏远,只影孤单。“顿疏”,极见沉重,又一笔带过。既有客观形成原因,又带主观感情色彩,既有节候变化、时光荏苒之感慨,又有光阴迅逝、老大无成之叹惋。“尚有”二字,写时移物换,夏日的用具都不用了,而囊还留着,用车胤囊萤读书典故。《晋书·车胤传》:“家贫,不常得油,夏月则练囊盛数十萤火以照书,以夜继日焉。”引用此典在于一片秋色秋声中,词人只有抓紧读书,才能得到些许慰藉。词人“学道退然,委顺知命”(南宋·楼钥《清真先生集序》),一生刻苦攻读,借此时机读书,的确具有典型的意义。周氏用此典故,表示虽飘泊异乡、宦海浮沉,但仍志在读书,不欲如韩退之所说“伺候于公卿之门,奔走于形势之途”(《送李愿归盘谷序》),也不汲汲于功名富贵,隐隐然有“修吾初服”之意,故南宋·王灼《碧鸡漫志》卷二曰:“世间有《离骚》,惟贺方回、周美成时时得之。”周邦彦如王国维所说的:“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者也。然非自有境界,古人亦不为我用。”(《人间词话》)词人志在读书,不负初衷。惊秋而不悲秋。上结宕开一笔,表达出旷达高远之态,也是本词症结之所在。

下片词意,或怀人,或记事,转向登高望远,追怀往事。

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词人出任庐州教授、调任溧水之前,有五、六年时间滞留荆州。时三十多岁,正当英年。身在荆江(即荆州),怀念故旧,与当地友人交游,情谊深厚,不说自己怀念故友,却说“故人相望”,离思无尽。笔法翻进一层,从对方怀念自己入笔,自己的思念故旧之情不言而喻。情致既深,笔法又巧妙。由写细小物象,转而写故人相望,笔力如椽,诗情宛转,转换自如。如〔琐窗寒〕中“故人翦烛西窗雨。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感情是极其真挚深沉的。

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空忆诗情宛转。凭高眺远——笔法再转。化用唐·贾岛“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忆江上吴处士》)诗意。以长安借指汴京,在宋词中多如此。词人从元丰初入汴为太学生,直到宋哲宗元祐二年离汴为庐州教授,居留汴京十馀年,正当而立年华,虽任太学正,但“居五岁不迁,益尽力于词章”(《宋史》本传)。当时周邦彦所写的诗如《天赐白》、《薛侯马》等,陈郁《藏一话腴外编》所收周邦彦佚诗称“自经史中流出,当时以诗名家如晁(补之)、张(耒)皆自叹以为不及”,说明其诗才高超,不过为词名所掩而已。忆及往昔,风华英年,意气方遒,“渭水西风”,吟诗唱和,“诗情宛转”,而今回首,情何以堪,只能浮云幻影,徒增悲伤。“渭水西风”三句,正是想象中“凭高眺远”之所见。如是词序颠倒,作为格律上的补笔,既收束上文,又引起下文,借酒浇愁,一百年方休,不问世事。正是:“美成以之入词,白仁甫(朴)以之入曲,此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也。”这里,“凭高眺远”与“云窗静掩”,虚设两层意思、两层悬想,是登高望远之所思,以下情景即是登高望远之所见。

正玉液新篘,蟹螯初荐——正:领字,一作“凭”。玉液:美酒佳酿。新篘(chōu):本滤酒所用的竹具。词中指酒。宋·苏轼有“近日秋雨足,公馀试新篘”(《和子由闻子瞻将如终南太平宫溪堂读书》)诗句。蟹螯:用毕茂世所云“一手持蟹螯,一手持酒桮(杯),拍浮酒池中,便足了一生”(《世说新语·任诞》)典,意思是要像毕茂世(名卓,为吏部郎,尝饮酒而废职)那样嗜酒不羁。词人登高望远,如故人相望,皆无所见,而只好借酒浇愁了。

醉倒山翁,但愁斜照敛——山翁:晋·山简字季伦,每临高阳池辄醉,人为之歌曰:“山公时一醉,径造高阳池。日暮倒载归,酩酊无所知。”因此以山简自喻,一醉解千愁,但词人做不到。结句“但愁”二字一转折,似不相连贯,实则一意承转,正欲以酒解烦愁。不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迟暮之感,也就是清·陈廷焯所云:“结云……几于爱惜寸阴。日暮之悲,更觉馀于言外。”本想一醉方休,借酒浇愁;但一想到即便醉倒,也还会因为夕阳西下而发愁。含蕴深切。

这首词或大笔挥洒,或细笔勾勒,起以巨笔,结以重笔,抒发怀人之情,突出迟暮之感。造境写人,密致浑成,风格沉郁,别具一格,直到南宋,张炎还听伎女歌唱这首词。足见词人“一何用功之深而致力之精耶”(南宋·楼钥),是周邦彦暮年笔力苍老精到之佳作。

这首词有别于周邦彦一般的词风、词作。词中宦游、羁旅、怀人,迟暮之感,种种复杂情感交织一起,质实密丽,几近豪放。

艺术手法上,词人为了加强长调词的铺叙扬厉效果,往往以赋的手法填词。以赋笔入词是周邦彦所擅长的,所以辞语工切,音节和美。赋笔对句,如:“暮雨生寒,鸣蛩劝织”,“重拂罗裀,顿疏花簟”,“渭水西风,长安乱叶”,“玉液新篘,蟹螯初荐”。有的对仗十分工整。“暮雨生寒”是仄仄平平,“鸣蛩劝织”是平平仄仄。以代“”,也是出于平仄需要,因为属平声。基本符合词性相同、平仄相对的要求。艺术手法上另一个特点,是善于用典,除上阕结处用典外,下阕三处用典,且用典在虚实之间,耐人寻味。章法上不用曲笔,结构平直顺畅。风格上“沉郁苍凉”(清·陈廷焯《云韶集》),“苍凉沉郁”(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二),“思如剥蕉”,“词旨深厚”。结句“不必多费笔墨,固已意无不达”,是全词发展之必然,蕴蓄极其深刻,与首句遥相呼应,极具启示性,又极为沉痛。

关于这首词的写作年代、地点,向有争议。有的提出:“周邦彦滞留金陵时,年不过四十左右,何以就有迟暮之感?”并举出词人于哲宗元符元年(1098)《重进汴都赋表》中一段话:“臣命薄数奇,旋遭时变,不能俯仰取容,自触罢废,漂零不偶,积年于兹。臣孤愤莫伸,大恩未极,每抱旧稿,涕泗横流……”周邦彦处在当时新旧党争的漩涡之中,由于不能“俯仰取容,自触罢废”,所以从庐州到溧水,十年飘零,“来寄修椽”、“憔悴江南倦客”(〔满庭芳〕),因而心情抑郁寡欢。表现在词中是感物伤怀,思念亲友,以酒浇愁。“词至美成,乃有大宗……然其妙处亦不外沉郁顿挫。顿挫则有姿态,沉郁则极深厚。既有姿态,又极深厚,词中三昧,亦尽于此矣。”(陈廷焯)即本词的笔法妙谛之所在。不必拘泥于何时何地所写,也无须肯定是暮年之作,抑或中年所作。

氐州第一

《词谱》卷三十一:“调始《清真乐府》,一名〔熙州摘遍〕。”其实,宋慢词〔氐州第一〕始于周邦彦。而周邦彦仅取此调之大曲《氐州》首片而已。《填词名解》卷三:“氐州第一〕,商调曲。唐乐府有《氐州歌》,第一,盖歌头也。”《唐声诗》下编第504页:“第一二字乃大曲之遍序,唐大曲形式之特征也。盖唐大曲名遍之名称较简,不过歌、排遍、入破、徹四种而已,而遍数特多,故有必要标明次第。本调乃用大曲第一遍,单行为杂曲……宋词属商调。”又《词谱》:“此调创自此词。方千里、赵文、邵亨贞词俱照此填。惟陈(允平)词句读小异,故别列一体。”《全宋词》注“商调”。

毛本注云:“清真集》作〔熙州摘遍〕,字稍异。”但未将异字标出。《草堂诗馀》、《花草粹编》、《古今诗馀醉》题作《秋思》。双调102字。上片51字11句4仄韵,下片51字9句5仄韵。

波落寒汀,村渡向晚,遥看数点帆小。乱叶翻鸦,惊风破雁,天角孤云缥缈。官柳萧疏,甚尚挂、微微残照。景物关情,川途换目,顿来催老。渐解狂朋欢意少。奈犹被、思牵情绕。座上琴心,机中锦字,觉最萦怀抱。也知人、悬望久,蔷薇谢、归来一笑。欲梦高唐,未成眠、霜空已晓。

有的本子题作《秋思》,写秋日旅次怀人。上阕写景,结拍入情,下阕抒情,怀人。宋词中多有“行旅”、“离别佳作”。这首词就是一首怀人的好词。

波落寒汀,村渡向晚,遥看数点帆小——词人目睹之实景。前两句写近景,后一句写远景。词人乘船,在一个秋日的黄昏到达荒村野渡。词人仔细观察了秋天水落后留下的痕迹,写得十分细腻。笔法灵动,句式灵活,化静为动,引人入胜。汀:本意为水之平静。引申为水边平地、小洲。宋·陆游诗《城西晚眺》:“静看船归浦,遥闻雁落汀。”数点帆小“是”遥看“的远景,寥寥几笔便勾勒出向晚村渡图。”向字有动感,仿佛村渡暮色逐渐笼罩下来一样。

乱叶翻鸦,惊风破雁,天角孤云缥缈——写仰望所见之景。秋风扫落叶,惊动树上栖鸦满天乱飞,天空雁阵也被逆风吹散乱成一片。“翻”、“破”炼字,由“乱叶”、“惊风”引出,生动准确。“破”字写雁阵逆风而飞,惊风吹来,吹散了行列。“乱叶”二句,仰观所得,作对句状难写之景。“乱叶”写地上,“惊风”写天空。正是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所云:“美成词于浑灏流传中下字用意皆有法度。”“天角孤云缥缈”也是“遥看”之远景。寒汀、村渡、乱叶、翻鸦、惊风、破雁、天角、孤云,由近及远、由地下到天上的景色,既写实,又具象征意义,无不衬托出词人羁旅孤独的凄凉心境,使人黯然神伤。同其“衰柳啼鸦,惊风驱雁”(〔庆宫春〕)结构相近,同一机杼。

官柳萧疏,甚尚挂、微微残照——继续写近景。与上文“乱叶”相补充,更展示出秋景之凄凉。“写秋景凄凉,如闻商音羽奏”,更着以“官柳萧疏”、“微微残照”,与村渡所构成的荒凉、凄清、黯淡的意境,对于羁旅行役之人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秋声秋色,秋气肃杀,不道斜阳映柳,却道柳挂残阳,又照应“向晚”,想象奇特,出语自然奇异。更增羁旅之愁、迟暮之感。“微微”二字,体物尤工。

景物关情,川途换目,顿来催老——总括上阕近景、远景、天上地下之景,融会成为一个开阖自如、浑厚自然的整体境界。“关情”以后入情,透出心事;“川途”即水路。让人触景生情,“顿来催老”。正因为如此,一片萧瑟景物使词人忽然觉得变老了,油然而生迟暮之感。“顿来催老”直说破,暗含“关情”一语,激发词人岁月易逝、人生易老之感慨。近人俞陛云认为:“前八句状水天景物,‘残照’二字为秋柳传神,而以‘关情’、‘换目’承上八句,则所见景色,皆有‘物换星移’之感。自转头至结句,如明珠走盘,一丝萦曳。”(《宋词选释》)清·周济认为:“竭力追逼出过变一句,钩转‘思牵情绕’,力挽千钧。”的确,上阕写景蓄势已足。“他人一钩勒便薄,清真愈钩勒愈浑厚”,正是这个道理。为“渐解狂朋欢意少”蓄势。

下阕因迟暮之感而产生怀人情愫。

渐解狂朋欢意少。奈犹被、思牵情绕——由上阕的写景转入怀人之抒情。如王国维所说:“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人间词话》)由于词人以主观感情色彩观物,所以物皆著我之色彩。“狂朋”者,狂放不羁之朋友也。“渐解”接“顿来”似一转折,乃“催老”二字之神髓,紧承前结。明写“狂朋”,实写自己,强化了主观感情色彩。“奈犹被、思牵情绕”交代了“欢意少”的原因。那么“思牵情绕”的是什么人呢?又一转折。

座上琴心,机中锦字,觉最萦怀抱——“座上琴心”用典。《史记·司马相如传》:“相如不得已,强往,一座尽倾……是时卓王孙有女新寡,好音,故相如……而以琴心挑之。”用以说明词人所怀念的人。“机中锦字”用《晋书·列女传》典:“窦滔妻苏氏……善属文。滔,苻坚时为秦州刺史,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旋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惋。”词中指恋人所寄来之书信。“琴心”、“锦字”为“思牵情绕”之由。怀念伊人,盼望书信,最萦绕着词人之心,完全是从词人自己这方面来写的。同时也说明只有寄来的音书才是词人最为珍贵的!

也知人、悬望久,蔷薇谢、归来一笑——前六个字代所思者设想。词人笔锋陡转,从对方着想来写。宕开一笔,转出新意。词人想象女子也在想念自己,正是宋·苏东坡“我思君处君思我”(〔蝶恋花〕)之意。“蔷薇谢”七字,出自唐·杜牧《留赠》诗:“舞应任闲人看,笑脸还须待我开。不用镜前空有泪,蔷薇花谢即归来。”借此表达明年暮春蔷薇花谢时,就可以相逢一笑了。“一笑”二字传神,比杜牧所写更见喜悦欢快、形象生动。至于能否实现预约之初衷,至少可以使对方感情上得到些许慰藉。与宋·柳耆卿〔八声甘州〕“想佳人妆楼望”,从对方着想的手法完全相同。“也知人、悬望久”代所思之人设想。“蔷薇谢时”已望归来,“自春徂秋,足见其‘久’”,并且为“霜空”蓄势。

欲梦高唐,未成眠、霜空已晓——由于切盼重逢并预约来期,于是词人首先心驰神往。“欲梦高唐”则于无可奈何之中“谋所以慰其悬望者,拍转自身,并作开笔。”(陈匪石《宋词举》)用“巫山神女”之典。宋玉《高唐赋》:“昔者先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曰:‘妾巫山之女也,为高堂之客。闻君游高唐,愿荐枕席。’”词中借指与女子梦中相会。然而却欲梦未成,正是此词妙处之所在,用“未成云雨梦,巫山晓”(赵企〔感皇恩〕)词意,有异曲同工之妙。“欲梦高唐”也罢,“未成眠”也罢,都是因为相思之情。“霜空”点明时间季节,回应上阕大写秋景。首尾开阖自如,情意无尽。

这首词抒离情或明写或暗转,叙相思或眼前或梦幻,从多方面、多角度着笔;或铺叙,或勾勒,一气呵成、一脉流转,如清·陈世煜《云韶集》所说:“写秋景凄凉,如闻商音羽奏。语极悲惋。一波三折,曲尽其妙,美成词大半皆以纡徐曲折制胜,妙于纡徐曲折中有笔力,有品骨,故能独步千古。”

此词在清真词中别一机杼。无论写景,或者抒情,运笔如行云流水、游丝宛转,极尽曲折回互、前后照应之致。清真善于作景语,尤长于写秋景。本词即围绕“川途换目”,展开“景物关情”的描写,成功地表述了词人的羁旅之悲与怀人之情。“此换头至结句”“以‘曲而婉’三字评之,殊当”。

在艺术技巧上也有独特之处:

首先是层次清晰、章法完密。这首词前八句,摹写水天景物,“残照”为秋柳传神,又以“关情”、“换目”承上八句,则所写景物,皆有物换星移之感。自换头至收结,如明珠走盘,一丝萦曳。上片皆以“景物关情,川途换目”总括所见景物,并以“顿来催老”小结。下片“渐解”二句分两层,“座上”三句作一层,“也知”二句又两层,“欲梦”二句作三层,共分八层,逐层写来,实一特色也(详见刘永济《微睇室说词》)。其次是极尽摹写、渲染烘托之致。上片摹写秋景,次第写来,逐层渲染,“波落”、“乱叶”、“惊风”、“孤云”、“官柳”、“残照”,渲染氛围;下片“欢意少”、“思牵情绕”、“最萦怀抱”、“悬望久”、“未成眠”,烘托情愫,前结“景物三句”“水到渠成”,“顿来催老”画龙点睛,由写景自然转入抒情。词旨既凄清,情怀又暗淡,其境界只可于笔墨之外思之,其寓意只可于言词外得之。再次是意态飞动,展示清真“沉郁顿挫”之主导风格。词人采取“一波三折”、“以纡徐曲折制胜”的笔力,运用明言或暗转的手法,写对久别情人的深切思念之情。先用明转,着一“奈”字,言其无法排遣、无可奈何之“思牵情绕”。下边连用暗转,不用虚字而直作转折。一是先写两地相思,“悬望久”,盼望“蔷薇谢、归来一笑”。二是归去无期,“欲梦高唐”“未成眠”,连梦中相见也不可能。希望成空,“一合便收”。

少年游

〔少年游〕,商调。题或作《感旧》,或作《冬景》,标题与内容均不合。此调初见于宋·晏殊《珠玉词》,词中有“长似少年时”之句,作为调名。《词律》以柳永词为正体,《词谱》以晏殊词为正格。平韵,双调,50字,10句,上阕5句3平韵,下阕5句2平韵。还有48字、49字、51字、52字诸体别格。

又名〔小阑干〕、〔玉腊梅枝〕。周邦彦年轻时与汴京名伎多有过从,当系追忆往事之作。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这首词“似饮伎馆之作”。写男女秋夜幽会,纤笔深情,含蓄蕴藉。词归双调,意分三层。

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并刀如水:用唐·杜子美“焉得并州快剪刀,剪取吴淞半江水”(《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诗意,形容破橙并刀的如水般光洁澄澈。吴盐胜雪,取唐·李太白“玉盘杨梅为君设,吴盐如花皎如雪”(《梁园吟》)之喻,比拟玉盘的似玉般明净晶莹。纤手:女子柔细的手。新橙,北方罕见的新鲜橙子。“破”字奇绝,尤其传神。白描如画。

锦幄初温,兽香不断,相对坐调笙——写闺房情境。“锦幄”、“兽香”,帐幔华垂,香烟缭绕,暖意融融。相视对坐,写调笙,隐去吹笙,的确“此时无声胜有声”,大有“未成曲调先有情”之妙和只可意会、不必言传的韵外之旨。有的版本改“调笙”曰“吹笙”,淡乎寡味。清·毛稚黄谓:“锦幄”三句,“似为上下太淡宕,故着浓耳。”颇有见地。

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记女子低语。上阕写景,以景衬情,以声传情,写了“破橙”、“调笙”两个动作细节。下阕写情,声中传情,语中见景。在两个动作中,夜渐渐转深,二人对坐无语。换头“低声问”,发出声音。因为“城上已三更”,才有“向谁行宿”之问。“谁行”,犹哪里去。实则在劝留、挽留,个中温存关切,无微不至。主观欲留,欲留故问。

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马滑霜浓,是女子设想之词,留恋不舍,体贴入微,“不如休去”,才是女子本意,其羞涩之态,不言而喻。词写至此,似觉意辞俱尽,忽然又补上一句“直是少人行”,不但加重了“不如休去”的分量,而且以景收束、以景结情。感情宛转,柔情细语,曲折动人。

对于本词,有的论者认为,不外是词人追述自己在秦楼楚馆温柔乡的一段情事。如南宋·张端义所说:“道君(即宋徽宗)幸李师师家,偶周邦彦先在焉。知道君至,遂匿床下。道君自携新橙一颗,云‘江南初进来’。遂与师师谑语。邦彦悉闻之,括成〔少年游〕。”(《贵耳录》卷下)后人多有怀疑,如清·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卷一力辨其诬,且“非师师”事。王国维《清真遗事》中则尤细辨其必无。即就本词所写而论,不过男女秋夜相会而已,与宋徽宗、李师师毫无关涉。“似饮伎馆之作”,正符合周邦彦年轻时在汴京的生活,与名妓舞女交往填词追忆往事,不足为怪!

这首词上阕主要写景,写晚上破橙、调笙两个情节,与首两句“如水”并刀的闪亮发光、“胜雪”吴盐的晶莹色白,以及那“纤手”(一作“纤指”)的光洁细嫩相互辉映,展现出一幅光彩艳美、意态缠绵的情侣秋夜相会的画面。一个“破”字,流溢出女子的一片柔情蜜意;一个“调”字,充满了女子的无限爱慕体贴。

下阕记言,写女子的声情意态,语言简洁,委婉羞怯。“向谁行宿”,似问欲留;“马滑霜浓”,欲留设想;“直是少人行”,干脆找借口,不如就留下来。词人一转一折之后,如刘逸生先生所说,真是一语一试探,一句一转折,一松一紧,一擒一纵,既符合人物身分,又符合人物性格,摹画逼真,技巧高超,用在散文写作上已经不易着笔,用于诗词谱写更是难上加难,不能不服膺周邦彦确实是填词高手。因为词人能够曲折细微地写出词中人物细微婉曲的心理状态,尤其是把女子的声情口吻刻画得惟妙惟肖,呼之欲出,谁还能再断言古代诗词不善于刻画摹写人物?

正因为周邦彦填写技巧高妙,所以历代对其词评价不菲。称赞周词“模写物态,曲尽其妙”。不仅对环境模写细腻逼真,而且在运用人物动作、语言、声情来刻画人物内心活动方面很成功。下阕自“向谁行宿”问话写起,含蓄空灵,挽留意绪全用“问”话引出。说“城上已三更”夜已深,说“马滑霜浓”路难行,乃至“直是少人行”,都在委婉挽留,甚至只说“不如休去”,就是不直说“休去”。清·沈谦《填词杂说》谓:“周词情意缠绵……言马言他人,而缠绵偎依之情自见。若稍涉牵裾,鄙矣。”“马滑霜浓”三句,不但毕肖人口,读之如见其人,而且使夜深霜浓同室内的环境对照、女子的柔情同男子的犹豫形成对照,含蓄婉曲,韵味犹长,正所谓“后阕绝不作了语,只以‘低声问’三字贯彻到底,蕴藉袅娜。无限情景,都自纤手破橙入口中说出,更不别作一语。意思幽微,篇章奇妙,真神品也。”(清·毛稚黄语)清·周济评曰:“此亦本色佳制也。本色至此便足,再过一分,便入山谷(黄庭坚字)恶道矣。”(《宋四家词选》)意思是说黄庭坚的一些词“亵诨不可名状”,有色情庸俗之处,是填词最忌讳的。的确,词中写男女之情,要掌握尺度,恰到好处。来不得半点“恶道”俗气,且能做到“香奁泛话吐弃殆尽”(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达到语工意新、空灵蕴蓄,才是“本色佳制”。

清·谭献评此词则曰:“丽极而清,清极而婉,然不可忽过‘马滑霜浓’四字。”(《谭评词辨》卷一)什么是“不可忽过”?个中大有深意,读之者自己不妨深思一番,对此也不可忽过。

这首词结构布局绝非一般所谓的上景下情,其叙事、白描,承韦庄词的淡雅风格。其含蓄、蕴藉则明白地揭示了女子内心深处炽热的挽留情愫,此则“不可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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