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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词(5)

隔浦莲近拍

中山县圃姑射亭避暑作

《词谱》卷十七:“唐白居易集有《隔浦莲曲》,调名本此,一名〔隔浦莲〕,又名〔隔浦莲近〕。”《填词名解》卷二:“隔浦莲〕,大石调也。一名〔隔浦莲近〕,一名〔隔浦莲近拍〕。”

又《词谱》:“此调以此词及赵(彦端)词为正体,宋元人俱照此填。若吴(文英)词、陆(游)词、彭(元逊)词之少押一韵者,皆变格也。”

周邦彦本词双调73字。上片35字8句6仄韵;下片38字8句6仄韵。

《古今诗馀醉》题作〔隔浦莲近〕《夏景》。多认为是周邦彦于元祐八年(1093)春至绍圣三年(1096)任江苏溧水令期间所作。郑文焯定为“当属元祐癸酉(1093)官溧邑所作”。因是年九月哲宗亲政后奉诏知溧水县,已过夏日,所谓“避暑作”,恐在下年。疑为词人自度曲调。毛晋汲古阁本《片玉集》题云:“中山县圃姑射亭避暑作。”

新篁摇动翠葆,曲径通深窈。夏果收新脆,金丸落、惊飞鸟。浓翠迷岸草。蛙声闹,骤雨鸣池沼。水亭小,浮萍破处,帘花檐影颠倒。纶巾羽扇,困卧北窗清晓。屏里吴山梦自到,惊觉,依然身在江表。

中山县圃姑射亭避暑作:中山,“在溧水县东一十五里,高一十丈,周回五里。《图经》云:‘宣州中山又名浊山,溧水县东一十里,不与群山相接。古老相传中有白兔,世称为笔最精。’《元和郡国志》云:‘中山出兔毫,为笔精妙,山前有水源,号曰浊水。’《舆地志》云:‘宣州溧水县有浊山,有浊水流演不息。’即此也。”县圃,中山县圃,即溧水县圃。姑射亭,宋强焕《片玉词序》云:“溧水为负山之邑……于所治后圃得其遗政,有亭曰‘姑射’,有堂曰‘萧闲’。皆取神仙中事揭而名之,可以想象其襟抱之不凡。而又睹新绿之池,隔浦之莲,依然在目。”亭为周邦彦所建。此词因避暑而作。写盛夏避暑生活。

上片摹写中山盛夏景色,幽美雅静,描画出一幅县圃姑射亭避暑消夏图。

新篁摇动翠葆,曲径通深窈——篁:竹林。泛指竹子。翠葆:喻竹林茂密似盖。“新篁”、“翠葆”精美、雅致、新颖,诉诸视听,色调优美,色彩诱人。风吹新篁,使人顿生凉意;“曲径通幽”,令人遐想,给读者以清幽舒适的感觉与享受。

夏果收新脆,金丸落、惊飞鸟——夏果丰收,其香四溢,新脆爽口,齿颊留香。金丸:比拟夏日成熟的黄色果实。“金丸落、惊飞鸟”化用唐·李白“金丸落飞鸟”(《少年子》)诗句,以金丸喻夏果,新奇精警;与下文葱郁岸草,一片蛙声,煞似热闹。“脆”字概括准确,令人叹服。摹绘出一种特有的田园风光,一派夏日的典型事物。

浓翠迷岸草。蛙声闹,骤雨鸣池沼——词人目光移动,岸草、蛙鸣、骤雨、池沼入耳而来,入目而来,骤雨打来,是何景象?以“浓翠”形容岸草,一个“迷”字,写足岸草之繁茂;以“闹”状蛙声,绘尽蛙鸣之喧嚣。景色如画,鸣声在耳,有声有色,无不涂上词人的主观感情色彩。“迷”字绝妙,炼字也,同其〔望江南〕中“芳草怀烟迷水曲,密云衔雨暗城西”一样,一石二鸟,异曲同工。意韵幽雅、闲静,词义轻爽热闹。诚难怪周济发出“清真浑厚正于勾勒处见,他人一勾勒便刻削,清真勾勒愈浑厚”之叹。

下片写水亭,抒发水亭中的抑郁感慨之情。与张先《西溪》诗中“浮萍破处见山影”不谋而合,“破”字好。

水亭小,浮萍破处,帘花檐影颠倒——由写景转入抒情。地点是词人居所——一座不大的临水亭院,有水有亭。“浮萍破处,帘花檐影颠倒”,化用唐·杜甫“灯前细雨檐花落”诗意。“帘花檐影”,一作“檐花帘影”,“帘”、“檐”均系平声,倒换并不妨平仄韵律。《苕溪渔隐丛话》批评:“檐花二字用杜少陵‘灯前细雨檐花落’,全与出处意不合。”杜甫之前诗中用“檐花”者多有人在,如丘迟“共取落檐花”,何逊“檐花落枕前”,李白“檐花落酒中”,各自诗中的“檐花”意义各不相同。周邦彦词中用以同“帘花”组成词组,只是化用前人诗句,描写自己所居亭院的幽雅、闲静,与词境协调一致,整体完美,无须与老杜诗所写完全吻合。王楙《野客丛书》卷十与胡仔《苕溪渔隐丛话》意见相左,说:“详味周用‘檐花’二字,于理无碍。渔隐谓‘与出处不合’,殆胶于所见乎?大抵词人用事圆转,不在深泥出处,其纽合之工,出于一时自然之趣。”王楙之说颇有道理。“帘花”同其《漫成》诗中“窗影蝇飞见,帘花照日成”,并非帘上所画之花。词人将“浮萍”、“帘花”、“檐影”构成一幅夏日水亭消暑图,倒影浮动,景色潋滟,水光闪烁,给人一种画图之美、想象之美、朦胧之美、动感之美。如宋·张炎所谓“美成词只当看他浑成处,于软媚中有气魄”(《词源》)。“软媚”另当别论,其“浑成处”确有气魄。

纶巾羽扇,困卧北窗清晓——词人采用逆叙手法,由环境写到居所,又由居所写到居所主人。是周邦彦在溧水官场生涯的写照。词自远及近、由大到小,娓娓道来,最后集中到写人,层次清晰,结构谨严。纶(ɡuān)巾:冠名,人称“诸葛巾”。古代用青丝带做的头巾。一说配有青丝带的头巾。相传诸葛亮在军中服纶巾,故有“诸葛巾”之称。宋·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羽扇纶巾,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宋·张孝祥〔水调歌头〕《为总得居士寿》:“纶巾羽扇容与,争看列仙儒。”《三国志·蜀书》:“诸葛亮乘素车,葛巾白羽扇,指挥三军。”困卧北窗:《晋书·陶潜传》载:“尝言夏月虚闲,高卧北窗之下,清风飒至,自谓羲皇上人。”周邦彦在溧水县虽“民讼纷沓”,但能“拨烦治剧”,政政敬简,深为百姓所爱戴。词人虽未擅以孔明、陶潜自比,却有向往尊敬之意。陶潜“高卧北窗”,清真“困卧”北窗,由卧而梦,向往之情显而易见。“困卧”及过片的“亭小”透露出一点信息,那就是虽曰避暑,却局促狭小,而心情并不佳,是词人情绪由轻松变沉郁的转折点。其〔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下阕云:“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常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时眠。”同本词都写于溧水,是本词一个很好的注脚。词人来溧水,是由京华而来,自不免有“贬谪”之意,有如飘泊之社燕,必然心情苦闷、情绪消沉。

屏里吴山梦自到,惊觉,依然身在江表——着重写思乡情结。仕途失意,总是会产生思乡之念。于是由屏上所画吴山联想到故乡,不知不觉或恍恍惚惚又在“困卧”中梦游家园。“屏里吴山”是其床前屏风上所画家乡风景,词人时刻怀念家乡,尤其是在这溧水小县,所以常会“梦自到”。也只有在梦中,才“梦里不知身是客”,在梦境中得到些许安慰。然而一旦惊觉,“依然身在江表”。吴山:山名。因春秋时属吴国,故称。在杭州西湖东南。词中以之代指家乡杭州。这几句描写,起落有致,宛转曲回。结尾三句是全词主旨所在。词人失望、惆怅、抑郁、悲愤之情不言而明,也给读者留下深深思索的空间。江表:泛指江南。本指长江以南的地区。词中指溧水县。结尾“依然身在江表”,含无可奈何之意,感慨尤深。一笔收煞,戛然而止,是何情味!

这首词同〔满庭芳〕(《夏日溧水无想山作》)、〔花犯〕(“粉墙低”)都写于溧水宦游时期。

全词景物描写,有力烘托了词人的主观情绪,显示出高超的表现手法和艺术技巧。词中所写姑射山,正是《庄子·逍遥游》所云:“藐姑射之山,有神人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餐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于四海之外。”后来诗词中因以藐姑、姑射为仙子之称。词人即使是在如此美好的环境中,也还是心情沉重,郁郁不乐,正是全词所要揭示的主旨之所在。

这首词上片似觉轻松、乐观,下片的确低沉、抑郁。所谓上下词意不一致之评,未必全是。清·王夫之有“以乐景写哀、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薑斋诗话》)的宏论。本词上片全系写景,换头才点明主景“水亭”。词主要就是在抒写水亭困卧北窗的词人那抑郁感慨之情。清·陈廷焯所说“美成词有前后若不相蒙者,正是顿挫之妙”,“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正符合这首词的境界。周邦彦身居风物宜人、景色如画的“江表”之地,却一心思念着故乡,个中有“难言之隐”,是“醉翁之意”。“卒意显其志”,“依然身在江表”,个中隐忍正是词的症结之所在。

如同一幅纯美的油画。上片描写,由远及近,由小而大,展示江南的特有风物,逗出下片“水亭”主体,画面浓绿一片,恬静淡美,绘声绘色,风雨蛙闹,动静相宜。词人善于捕捉景物中夏季特有的典型事物,如新篁、骤雨、蛙声、夏果等。尤其是新篁,只有夏季才有,也只有夏季的竹子才能称新篁。像那“新篁摇动翠葆”、“金丸落,惊飞鸟”、“蛙声闹”、“骤雨鸣”动态的事物,又妙用动词,所以化静为动,画面中一派生机勃勃。词人正是抓住了这些特征,为读者描画了一幅色调丰富、色彩斑斓的夏日江南风物图。“通”字、“收”字、“迷”字,无不为画面平添生动活泼之感。个中浓翠的岸草、喧闹的蛙声,有色有声,声色俱佳,布局既完美,境界更优雅。无论是骤雨到来之先,还是新篁“摇动”翠葆,乃至金丸“落”下,无不凭借风力。这一切都是词人精思妙想、匠心独运的结晶。

同时,这首词很独特。没有周词中常常描写的男女情爱,纯属抒发个人的抑郁情感。虽无“软媚”可言,却也写景状物,收放自如,层层剥笋、步步推进。是周词中用韵最多最密集的一首。句中新意迭出,调紧句峙,意繁词密,虽已读竣,仍有思索不尽之意。尤其是“最能利用音韵节奏之美,使音节与文义浑然同化”。词中上片“葆、窈、鸟、草、闹、沼”六仄韵,下片“小、倒、晓、到、觉、表”六仄韵,每句文义皆与韵节相配合,“布局结构亦无一不佳”(吴世昌《词林新话》)。

至于“帘花”以上都是写夏景,是词人醒后所见。如何梦吴山就“惊觉”了呢?其实是因无限难言之心事困扰,词人哪能安稳入睡。且蛙鸣、雨滴嘈杂之声,使词人根本睡不安宁,可见以上景色是醒后所闻所见。从“纶巾”之后转入写人事,而且一气直下,是周词特有之章法。因为情感变化,上下片似不相谐,几经转折,故陈廷焯感叹“令人不能遽窥其旨”(《白雨斋词话》卷一),殊属不必,此正是周邦彦创格填词之转折之妙、“顿挫之妙”。

选冠子

这首词《清真集》作〔选冠子〕,或作〔惜馀春慢〕。属大石调。《花庵词选》题为《夜景》。

《词谱》卷三十五:“选冠子〕,一名〔选官子〕。曹勋词名〔转调选冠子〕。鲁逸仲词名〔惜馀春慢〕。侯寘词名〔苏武慢〕。一名〔仄韵过秦楼〕。”

《填词名解》卷三:“惜馀春慢〕,一名〔选冠子〕,一名〔苏武慢〕。沈际飞云:周清真《夜景》词,作〔过秦楼〕。今案李景元〔过秦楼〕词与周句字长短迥异,李词是本调,而周词当是〔惜馀春慢〕,今正之。”

〔选冠子〕以周邦彦此词为正体。〔双调〕111字,前段55字12句4平韵,后段56字11句4仄韵。

《词谱》卷三十五载:〔过秦楼〕调见《乐府雅词》,李甲作。因词有“曾过秦楼”句,取以为名。与周邦彦之〔选冠子〕别名〔过秦楼〕者不同。故改题为〔选冠子〕。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空见说、鬓怯琼梳,容销金镜,渐懒趁时匀染。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但明河影下,还看疏星几点。

〔选冠子〕,一些新版《清真集》及诸多赏析集子,尤其是鉴赏辞(词)典几乎均题作〔过秦楼〕。是将《乐府雅词》中李甲所作〔过秦楼〕,同周邦彦〔选冠子〕别名〔过秦楼〕混为一谈所致。二者虽同属双调,但字数不同。前者平韵;后者仄韵,大石调。二者句式、平仄亦有较大区别。

这是一首怀人之词,抒发别情。词人开篇就把自己与读者沉浸在情的回忆之中。周邦彦善于将时间与空间、现实与想象错杂糅合在一起来描写和叙述。正如本词,情与景的时空变化比较频繁。乍读给人一种奇幻、迷离之感。只有仔细吟诵,才能解开个中三昧。

词的上阕写今昔悲欢对比,下阕写相思之情难舍。

刘逸生先生将这首词分作四大段,每大段又分为两小节。如同电影蒙太奇手法,是四次画面的大变换,两小节则是前后镜头的小转移。

水浴清蟾,叶喧凉吹,巷陌马声初断——夏日的夜晚,月光似水,月色晶莹,碧空如洗,纤尘不染。凉风吹动树叶沙沙作响。夜幕之下,街陌寂静,人马无声。此画面一之一。起句极其精炼。着墨不多,既写出了忆中人物居处的门前景色,又写出了那个永远难忘的时间和季节。前六句写昔日之欢乐。以清蟾代月,清真词中常用手法。“叶喧凉秋”,词序倒置,语意浓缩。“马声初断”,写夜渐深沉,故才能听见树叶喧声,写夏夜外景。

闲依露井,笑扑流萤,惹破画罗轻扇——“闲”“笑”分别写男女主人公的神态。由写景逐渐转入写情。画面中井栏边斜依着一青年男子,正在目视着院中妙龄女子,笑容可掬。那女子正在手执纨扇追扑着月光下的流萤。扑得正起劲时,不意扇子被蔷薇枝杈划破,两个人都一愣,随后不禁大笑起来。此画面一之二。这里化用唐·杜牧“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秋夕》)诗意,画出了妙龄女子的娇态可掬,稚气未脱。是对去年夏夜的美好回忆和倒叙。以上两小节,画面一远一近、一外一内,镜头由远及近、由外及内、由物及人,渐渐推移。

人静夜久凭阑,愁不归眠,立残更箭——画中时空转换。青年男子独自在小楼一角,满面愁容。同是夏夜,景色、人物、情感发生了极大变化。男子依阑孤立,凝视远方,夜色深沉,只有更鼓低沉地响了一次又一次。这里所写时、地、人、事是全词的基点,也是全词的关键。此画面二之一。由过去的回忆转入今日的刻骨相思。

叹年华一瞬,人今千里,梦沉书远——镜头推成人物面部特写。还是“闲依露井”的青年男子,风采依旧,但却神情怅惘,轻声叹惋,自言自语,眷念着远方的妙龄女子。此画面二之二。这是全词的主干,上下词语都围绕着这个主干着墨。这里凭阑的画面是现实的、真切的。其他画面均属回忆的、虚拟的。这三句以“叹”字领起,“梦沉”承“年华一瞬”,“书远”承“人今千里”,年华飞逝,旧梦消沉,遥隔千里,音书辽远,怎能不付之一叹!

上阕写今昔对比,前六句写昔日之乐,“人静夜久凭阑”三句写今日之哀,“叹年华”三句写今昔异同之感慨。下阕则变换手法,以双方对比来写。上下阕采取不同的表现手法。

空见说、鬓怯琼梳,容销金镜,渐懒趁时匀染——过片三句画面大变换。闺房中扑流萤的妙龄女子面容憔悴,发鬓散乱,钗环不整,脂粉慵施,凝眸呆坐。此画面三之一,与上阕“人今千里”相呼应。词人听说女子因离别而憔悴,自己也无可奈何,故有“空”字之谓。画面是词人在叹惋、想象中幻化出的意象,女子拿起琼梳,不敢梳理那因相思而日见稀疏的头发。词人从传闻的对方消息写起,不直写其相思之苦,而写其因相思所引起的生活变化。层层推进,曲折顿挫,含蓄悽惋,写尽对方的相思之情。

梅风地溽,虹雨苔滋,一架舞红都变——词笔又从写人物一笔宕开,转写景物。与一之二画面相同,只是由晚上而白昼纯粹的景物画面而已。黄梅天风儿吹着,雨后湿润的地上长满绿苔,一片凋谢景象。满架蔷薇,落花缤纷,显然妙龄女子久未来过这里。画面二之一、二之二、三之一及本画面(三之二),都是幻想出的画面。有的论者认为这三句穿插得突兀,实则匠心独运,既是年华一瞬的形象化体现,又是欢情消失的暗示。词人想象幻化的画面到此终止。景物同那“清蟾”、“凉吹”、“流萤”、“轻扇”迥异。景色凋零,暗喻欢情消歇,借物言情,“意味深厚”。

谁信无聊,为伊才减江淹,情伤荀倩——词人正面开始写自己的离情。镜头转换到倚阑而立的青年男子。这是第二段的回复。青年男子欲写一首诗抒发此时此地之情怀,却心绪烦乱,怎么也写不成,故有“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之叹。此画面四之一。词中连用典故。《南史·江淹传》载:“淹少以文章显,晚节才思微退,云为宣城太守时罢归,始泊禅灵寺渚,夜梦一人自称张景阳,谓曰:‘前以一匹锦相寄,今可见还。’淹探怀中得数尺与之,此人大恚曰:‘那得割截都尽。’顾见丘迟谓曰:‘馀此数尺既无所用,以遗君。’自尔淹文章踬矣。又尝宿于冶亭,梦一丈夫自称郭璞,谓淹曰:‘吾有笔在卿处多年,可以见还。’淹乃探怀中得五色笔一以授之。尔后为诗绝无美句,时人谓之才尽。”《世说新语·惑溺》载:“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以是获讥于世。奉倩曰:‘妇人德不足称,当以色为主。’裴令闻之曰:‘此乃是兴到之事,非盛德言,冀后人未昧此语。’”此典意思是荀倩的妻子曹氏很漂亮,曹氏病死后,荀倩受刺激很大,不久也去世。词人用此两个典故是说,谁肯相信自己的抑郁无聊是为了她,以至于像江郎才尽、奉倩情伤呢?“谁信”,是怕妙龄女子不信,极具含蓄委婉之致。过片“空见说”三句写女子的相思之情,是从男子听到的传闻写起;“谁信无聊”三句写自己的离别之感,却从恐怕女子不信着笔,笔法变化灵活。

但明河影下,还看疏星几点——《钦定词谱》作“星几点”,《清真集》作“稀星数点”。更深夜阑,在男子脑际幻化出女子笑扑流萤的一幕。还是那扑打的动作情态,还是那倚阑的风韵笑貌,但人却渐渐隐去,飞舞的流萤也凝结不动。原来那是明亮的银河闪烁着几颗疏星。此画面四之二。抚今思昔,无可奈何,只有像那牵牛、织女隔银河遥遥相望,谁也无法逾越那冷酷无情的天河。写景以抒情,结句既与上阕“立残更箭”相呼应,又隐含向“梦沉书远”的伊人寄以遥远的怀念之情。语尽而情无尽。

全词无论写昔写今,写合写分,写物写人,总是围绕着时间、地点和情事,虚实结合,变换画面,通过镜头的推移,省却了许多可有可无的话,一个怀人的简单主题被描摹得情节生动,形象鲜明,结构清晰,井然有序。尽管词中时间、地点、人物、景物频频转换,但因词人以其情思贯穿一气,所以不仅使全词前后照应,而且寓变化于一致,使词境浑厚圆融。如周济所说:“美成思力,独绝千古……钩勒之妙,无如清真:他人一钩勒便薄,清真愈钩勒愈浑厚。”(《介存斋论词杂著》)

这首词在谋篇布局、章法结构上独具特色。章法结构上今昔夹写,富于变化,不理清今昔画面,就很难理清词意。之所以独具特色,就是利用画面的转换,使时间、地点、人物、感情以及情节、结构、布局、关联无不出现生动的变化。这种变化既构成了事件的因果关系,又显示了人物情感的发展过程。这是周邦彦在词坛的首创,“开启了之后写长调的绝妙法门”。

周词在章法结构上的特点,可以说是既前无古人,又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梦窗(吴文英)词即取法清真词,宋·沈义父《乐府指迷》就指出:“梦窗深得清真之妙,其失在用事下语太晦,人不可晓。”《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亦有“文英天分不及周邦彦,而研炼之功则过之”之论。清·陈世焜认为这首词“凄艳绝世,满纸是泪,而笔墨极尽飞舞之致”(《云韶集》),总结出全词情景的时空跳跃大而又能圆美流转的艺术特色。

通观全词,写尽了词人“夜久凭阑”相思情愁的全过程。表现在艺术手法上,以实写代虚拟,笔法灵动,沉郁顿挫,极富篇法之妙。开篇忆昔用实写,使感情与形象既欢快又明朗。当从幻想又回到现实时,感情与形象又变得既凄切又暗淡。词中所反映的感情之深厚诚挚,词笔之矫曲宛转,正是周词的特色,也是周词艺术美之所在。

“水浴清蟾”六句,因为“人静夜久凭阑”三句钩勒之妙,使写今化为忆旧。在那个幽静而又充满诗意的月夜,与妙龄女子一对情侣依露井、扑飞萤,连画罗轻扇也划破,虽系一个不经意的小动作,却是词人难以忘怀而又记忆犹新的欢娱生活的一刻。光有深挚的情感,缺乏矫健的笔力,是难于收此钩勒之妙的。周词这种善于今昔对写,如今日自己之“凭阑”与昔日伊人之“依井”;今日自己之“愁”与昔日伊人之“笑”;今日自己之“立残更箭”与昔日伊人之“笑扑流萤”,处处相对,两两相形,今昔对比,自然生出无数感慨。

过片“空见说”三句,从词人听到的传闻,写女子的相思之情。“渐”、“趁时”,写出随着时间的推移,女子别后的心理变化。“梅风地溽”三句转向写眼前景。梅雨时节,阴霾潮湿,庭院中青苔滋生、人迹罕至,连一架蔷薇都凋零不堪了。季节变迁、景物变化,主人公自然心情黯然。词人善于以景寓情,善于深入刻画,“谁信”三句从害怕女子不信,写自己的离别之感。更见双方的间阻之苦、愁怨之深。是词人念伊人,“无聊”“为伊”,高度概括,着重点在“为伊”,所以才有“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宋·柳永〔蝶恋花〕)之慨。双方如是痴情,因为不能相见,才有“空见说”之语;因为“谁信”,才使双方相思之苦进而深化。“欲妆临镜慵”的“容销金镜”,活现出女子在别后的心理、生理上的巨大变化。清·陈廷焯深谙个中三昧,对周词的曲折转化之妙,有“不外沉郁顿挫”之说。

结句“但明河影下,还看疏星几点”,写词人凭阑夜久,通宵未眠,照应“人静夜久”诸语,念昔伤今,馀韵无穷。历代文人对这首词也给予很高的评价。除了周济《介存斋论词杂著》之外,清末陈洵《海绡说词》亦云:“换头三句,承‘人今千里’,‘梅风’三句,承‘年华一瞬’,然后以‘无聊’‘为伊’三句结情,以‘明河影下’两句结景,篇法之妙,不可思议。”《乐府指迷》谓:“词中用事使人姓名,须委曲得不用出最好。清真词复要两人名使对,亦不可学也。如‘才减江淹,情伤荀倩’之类是也。”沈义父是评有无偏颇?以及本词究竟是写秋夜、夏夜?等等,还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

塞翁吟

《词谱》卷二十二:“调见《清真乐府》。取《淮南子》塞上叟事为调名。”《填词名解》:“塞翁吟〕,取《淮南子》失马事。大石调也。”

双调92字。上片46字10句6平韵,下片46字9句4平韵。《词谱》:“此调只有此体,方千里、杨泽民、陈允平和词,吴文英、张炎、赵文诸词,俱如此填。”

暗叶啼风雨,窗外晓色硋。散水麝,小池东,乱一岸芙蓉。蕲州簟展双纹浪,轻帐翠缕如空。梦远别,泪痕重。淡铅脸斜红。忡忡。嗟憔悴,新宽带结,羞艳冶、都销镜中。有蜀纸,堪凭寄恨,等今夜、洒血书辞,翦烛亲封。菖蒲渐老,早晚成花,教见薰风。

这首词写传统的闺怨题材。但比唐五代词,人物形象更鲜明、生动,栩栩如生;比宋词人如柳耆卿、晏小山的同类词,周词更见人物形象刻画细腻、深挚痴情。

上阕先写景,再写人。

喑叶啼风雨,窗外晓色乱——写窗外景色。用唐·李贺《伤心行》“秋姿生白发,木叶啼风雨”诗意,句式倒置,旨在强调“暗叶啼风雨”,为全词定下沉郁的基调。“暗叶啼风雨”又使人不禁想起唐·元稹《闻乐天授江州司马》“暗风吹雨入寒窗”之诗句,虽说人物不同、背景差异很大,但给人的感觉都是无限伤感的。“啼”字精警。乱:元本作“珑璁”,陈允平和词作“胧蚫”,毛本同。郑文焯以字书无“蚫”字,一律改从玉旁作“珑璁”,注本即如是也。按:郑改非是。珑为玉声,璁为石似玉者,鲜有连用。“胧蚫”句出唐·李长吉《九月》“鸡人唱罢晓胧蚫”,其字当作“朣胧”或“曈”。《文选·秋兴赋》注引《埤苍》:“膧胧,欲明也。”又《文赋》注引《埤苍》:“曈,欲明也。”同。《广韵》一东:“日欲收也。”又:“曈,日欲明。”俱与“晓色”义合。“乱”,盖“曈”之俗字。(见吴则虞点校《清真集》)兹从吴校改《全宋词》“珑璁”为“乱”。正因为窗外晓色欲明,所以首句才有“暗叶”之谓。

散水麝,小池东,乱一岸芙蓉——从意绪上继首句,由于风吹小池东的芙蓉,阵阵水麝香扩散开来。“散”、“乱”及上文“啼”用得准确生动,给读者以躁动不安的感觉。仍然写室外之景。芙蓉:荷花之别名。《楚辞·离骚》:“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洪兴祖补注:“草木》云:其叶名荷,其华未发为菡萏,已发为芙蓉。”唐·王摩诘《临湖亭》诗有“当轩对樽酒,四面芙蓉开”句。

蕲州簟展双纹浪,轻帐翠缕如空——写室内景色。床上铺的蕲州所产的竹席、苇席,呈双纹波浪花样。轻薄的纱帐刺绣透明如天空。蕲州:古州名,治齐昌(今湖北省蕲春县南)。所产竹可做簟、笛、杖。簟(diàn):供坐卧铺垫用的竹席或苇席。《诗经·小雅·斯干》:“下莞上簟,乃安斯寝。”郑玄笺:“竹苇曰簟。”《荀子·正名》:“轻煖平簟而体不知其安。”唐·杜子美《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诗有“酒醒思卧簟”。翠:青绿色。唐·王勃《滕王阁序》:“层峦耸翠,上出重霄。”缕:一种刺绣方法。宋·张先〔于飞乐令〕词:“蜀红衫,双绣蝶,裙缕鹣鹣。”所用竹苇、纱帐均系名产,足见床帐陈设之华贵。益发衬托出室内帐中主人的孤寂苦闷。“展”字化静为动,警策。

梦远别,泪痕重。淡铅脸斜红——最后写人。因思念而至梦,梦中远别,更深入一层,更为悲哀。上结“淡铅脸斜红”,写因流泪而使脸上的铅粉、胭脂,“涕泣阑干”,形容脸上胭粉散乱交错的样子。是对“泪痕重”的形象描写。“泪痕重”与“啼风雨”、“脸斜红”及“乱一岸芙蓉”上下呼应、前后交错,具有极其微妙的关联、契合。无论词人所写有意或是无意,读者尽可驰骋想象去理解,去领悟。

过片,词人用“忡忡”承上启下,强调的是忧虑、苦闷接连不断。忡忡(chōnɡchōnɡ):形容忧愁的样子。《诗经·召南·草虫》:“未见君子,忧心忡忡。”

嗟憔悴,新宽带结,羞艳冶、都销镜中——从“忡忡”以下嗟叹其形容憔悴、“新宽带结”。写憔悴,化用“相去日以远,衣带日以缓”(《古诗十九首·行行重行行》)、“坐视带长,转看腰细”(梁元帝《荡妇秋思赋》)句意,以传统手法形容其人因相思而日见消瘦之状态。再写其人镜中朱颜变化,“羞艳冶、都销境中”。艳冶:即“蚭冶”、“冶”,艳丽而妖冶,形容女子的容态、容色美好动人。销:词中意犹衰残、衰敝。宋·欧阳修《初至夷陵答苏子美见寄》:“白发新年生,朱颜异域销。”着一“羞”字、“销”字,层层追逼,步步推进。羞怯、羞缩、羞恧、羞涩,把那难为情、惭愧的情状描画得活灵活现。销、销铄、销魂,“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别赋》),把别恨失落之情尽隐在不言之中,销殒在镜中。生动而又形象地写出了女子对爱的执著留恋,对别的伤痛黯然。如是写景写人,以景托情,引出了全词的高潮:洒血书辞,蜀纸寄恨。

有蜀纸、堪凭寄恨,等今夜、洒血书辞,翦烛亲封——从上阕“梦远别,泪痕重”到“有蜀纸、堪凭寄恨”,同唐·李商隐《无题四首》(“来是空言去绝踪”)中“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意相近而又不同。“洒血书辞”出于唐·韩退之《归彭城》诗:“刳肝以为纸,沥血以书辞……言词多感激,文字少葳蕤。”意取伤情语词,字字如沥血之义。蜀纸:蜀地以产纸而名。唐·李肇《国史补》:“纸则有蜀之麻面、屑末、滑石、金花、长麻、鱼子十色笺。”古人以蜡封书,故有“翦烛亲封”之说。翦烛:典出唐·李商隐《夜雨寄北》诗:“何当共翦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词至“翦烛亲封”似觉全词已结束,人物形象也已塑造完整,人物性格也已十分鲜明。词人却忽转写景物。

菖蒲渐老,早晚成花,教见薰风——这一转折,看似突兀,实际意脉连贯。看似写景,实则词人想象中的虚拟之景。与上阕“暗叶啼风雨”的实景完全不同。一虚一实,一假一真,后者为抒情需要而设景,以结语收束,寓希望而煞尾。菖蒲:植物名。多年生草木,长在水滨,有香气。叶狭长成剑形,长三四尺,花色淡雅,初夏成熟。全草为提取芳香油、淀粉和纤维的原料。民间端午节常同艾叶扎束悬于门前以避邪。《孝经援神契》有“椒薑御湿,菖蒲益聪”之说。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伊水》记载:“石上菖蒲,一寸九节,为药最妙,服久化仙。”薰风:和暖的风。指初夏之际的东南风。《吕氏春秋·有始》:“东南曰薰风。”唐·白居易有“薰风自南至,吹我池上林”(《首夏南池独酌》)。从上述记载不难看出,结句神乎其神。“菖蒲益聪”,“为药最妙”,尤其是“服久化仙”,作为词人想象中的虚景,杨铁夫认为:“菖蒲虽老,犹有花,能见薰风,何憔悴容颜竟不能在薰风时见郎面耶?末是比体。”诚然。既然是虚景虚写,那么可以作多种解释。如是“以景结情”,而语有尽意无穷,是周邦彦词的一个特色。

俞陛云说得好:“夏闰庵云:‘通首任笔直写,结语用宕,神味无穷。’”如此宕开一笔,让人馀意未尽。

这首词近人、今人选释评注很少。20世纪80年代末,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钱鸿瑛先生赠我的《周邦彦词赏析》对本词的评析,颇多精到之处。

宋一代词人写了许多爱情词,塑造刻画了很多专于情、深于情的女子形象。比唐五代词中的女性形象更鲜明生动、情节更曲折沉郁。如柳耆卿〔甘草子〕(“秋暮,乱洒衰荷,颗颗真珠雨”),晏叔原的〔思远人〕(“红叶黄花秋意晚”)都写得真切深情,尤其晏词,更见精到。而周邦彦笔下的女子形象尤其细腻动人、深挚感人。

周邦彦用词遣字有独到之处,如上阕写景连用“啼”、“散”、“乱”渲染气氛;用“泪痕重”、“啼风雨”、“脸斜红”及“乱一岸芙蓉”巧妙呼应;过片“忡忡”的叠字使用;为刻画人物而“缘情布景”;结句的以景结情;善于融化前人诗句词语……使全词“景象至微,而意态自足”,都体现了这首词的艺术特色。

苏幕遮

这首词,在吴则虞先生校点的《清真集》中,〔苏幕遮〕题下括注“般涉”二字。般涉:般涉调,是词调宫七调、商七调、角七调、羽七调共二十八调中,羽七调内“黄锺羽”的俗名。

此为周邦彦在客居汴京时所填词。

潦沉香,消暑。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

潦沉香,消漘暑——燎(liáo):烧。沉香:又名水沉、沉水。是一种具有浓香的木料。由于沉香很沉,入水即沉下,故名。十分名贵。漘(rù):潮湿。这句是说点烧沉香木,消除潮湿蒸闷的暑气。

鸟雀呼晴,侵晓窥檐语——侵晓:天刚发亮之际。写鸟雀鸣叫,天气转晴,大清早就把头伸向屋檐叽叽喳喳地叫。语:本是谈论、告诉,词中犹啼叫、鸣叫。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初阳:刚刚升起的太阳。宿雨:昨夜下的雨,即隔夜雨。这三句是说荷叶上昨夜下的水珠,太阳一照就干了,水面上一张张清绿圆润的荷叶在晨风里摇摇晃晃都挺立着,如同举起来一样。上片描写雨后清晨荷塘的景色。

故乡遥,何日去——言自己的家乡在很遥远的地方,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这里回到故乡。去:古又作。本作“离开”讲。唐·韩退之有“剥剥啄啄,有客至门。我不出应,客去而嗔”(《剥啄行》)。“何日去”即何日离开(这里)。

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吴门:古吴地。词中指苏州,古代吴国国都所在地,有吴门、吴中等称谓。周邦彦是钱塘人,所以说“家住吴门”。长安:今陕西省西安市。汉唐时曾是京城,词中借指宋朝的汴京。这两句是说自己家在苏州,但长期在京都做客。

五月漁郎相忆否——漁郎:泛指儿时一起垂钓的小伙伴。词人回忆童年,不直说,却反问童年伙伴还记不记得,别具一番意味。

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楫:船桨。芙蓉浦:浅水流动开满荷花的河塘。古诗词中多称荷花为芙蓉。下片以小楫轻舟、梦入,抒写思念故乡之情。

全词首写夏日清晨小景,次写朝阳下随风摇曳的荷花。下片从汴京的荷花想到家乡吴门的荷花,感叹客宦异乡,企盼早日还家。结以联想儿时水乡朋友,仿佛梦一般划着船儿进入芙蓉浦荷花丛中,想得入神!

本词描写词人观赏雨后荷塘景色和触景生情、思念故园之情。上片写景,下片抒情,不能说是“咳唾落九天,随风生珠玉”那么天然美好,但也不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胸襟恬淡”,“富艳精工”之褒誉。

上片写景,描摹夏日雨霁后风荷之神态。先写室内消暑,再写出外赏景。结三句写荷花圆润绿净、亭亭玉立。一个“举”字画出荷花动姿,其动如生,动态可掬,正所谓“真能得荷之神理者”(王国维《人间词话》)。

下片抒情,叙写思乡之情和“小楫轻舟”归乡之梦。词人客汴有年,虽是太学生,又为太学正,却对官场厌恶至极。写来直抒胸臆,不加雕饰,融景入情,不著痕迹。或故乡归梦,或陂塘风荷,虚拟梦境,变幻莫测,清新淡雅,别具一格。尤其不写自己思乡念友,却道“漁郎”是否想念自己。末二句绾合上下片,联成一气,大有摄荷之魂魄的气概。无论是颠倒词序,还是省略意义,拟或压缩语句,正体现了词人“精工”之特点。无怪乎历代人给予很高的评价:“上片若有意,若无意,使人神眩。”(清·周济《宋四家词选》)“不必以词胜,而词自胜。风致绝佳,亦见先生胸襟恬淡。”(《云韶集》)诚然,写荷绝唱,洗尽铅华,为凌波微步的仙子作了出色的传神(钱仲联评语)。古人认为周词“典雅境界”,其人为“集大成词人”,似非虚誉。

浣溪沙

这首词系〔浣溪沙〕夏景三首第二首。

〔浣溪沙〕,唐教坊曲。最少也有八体,调名很多,详见〔浣溪沙〕“楼上晴天碧四垂”〔题解〕。

本词42字。上阕21字3句3平韵,下阕21字3句两平韵,过片两句多用对偶,如本词“风约帘衣归燕急,水摇扇影戏鱼惊”。

翠葆参差竹径成。新荷跳雨泪珠倾。曲栏斜转小池亭。风约帘衣归燕急,水摇扇影戏鱼惊。柳梢残日弄微晴。

这首词同〔隔浦莲近拍〕《中山县圃姑射亭避暑作》(“新篁摇动翠葆”)主题虽不同,但写景近似。可以视为姊妹篇。〔隔浦莲近拍〕作于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词人任溧水县令时,本词亦当作于是时。全词六句各写一景。

翠葆参差竹径成——翠葆:本帝玉仪仗的一种。用翠羽联缀于竿头而成,形如盖。词中形容竹叶青翠茂密。宋·欧阳修《送赵山人归旧山》诗:“屈贾江山思不休,霜飞翠葆忽惊秋。”参差(cēncī):不齐貌。宋·苏轼《书李世南所画秋景》诗之一:“野水参差落涨痕,疏林欹倒出霜根。”竹径:亦作“竹迳”。竹林中的小径。

新荷跳雨泪珠倾——形容池中嫩荷上,雨打水珠溅跳如珠泪下倾。“新”字突出夏日嫩荷新长成,嫩绿茂盛。“跳”字生动,将雨水落在荷叶上的水珠滚动,描摹得惟妙惟肖。

曲栏斜转小池亭——描写曲折回环、错落有致的栏杆,横斜宛转环绕着小池的亭子。“曲”、“斜”宛转,写尽曲环往复之致。

上阕三句描写三种画面,下阕三句呢?

风约帘衣归燕急,水摇扇影戏鱼惊——又以对句形式,展现出两个动态画幅。帘衣:亦即帘子。用《南史·夏侯传》典:“晚年颇好音乐,有妓妾十数人,并无被服姿容。每有客,常隔帘奏之,时谓帘为夏侯妓衣。”扇影:暗喻季节为夏日。约:掠,拂过。戏鱼:词中指戏水的鱼儿。这两句的意思是:风儿掠动帘子,让燕子急急飞回;水波摇动扇影,使戏水的鱼儿受惊。不可译为“是人儿戏弄使鱼惊”。“归燕”、“戏鱼”相对偶。约、急、摇、惊,连用诸多动词,顿使画面生机盎然,富于诗情画意。

柳梢残日弄微晴——又一幅静态画面。既写出“残日”,又“弄微晴”,是写天色的变化,何尝不是词人心情变化呢?预示着一抹残阳,天气渐渐转晴,明天是个好天气。

通首写景,别具一格。如近人俞陛云所说:“字字矜炼,‘归燕’二句,宛似宋人诗集佳句,虽涉人事,而景中之人,含有一种闲适之趣。‘摇扇’句,虽有人在,只是虚写。”难怪卓人月说:“我愿为鱼戏莲叶。”(《古今词统》)足见这首词引人入胜!

“翠葆参差竹径成”,实将其〔隔浦莲近拍〕前两句“新篁摇动翠葆,曲径通深窈”二句浓缩而成一语,这种“删繁就简”在诗中多有,而在词中,似为清真所独创。

这首词浅显易懂、明白生动。六句各为一景,实似六个画面,六个镜头:翠葆通竹径,新荷跳珍珠,曲栏小池亭,风帘归紫燕,扇影惊戏鱼,残阳弄微晴。各具特色,各成一格,词的跳跃性极大,并在动态的流程中不断展现,充分体现了同诗不同的艺术特性与风格。

诉衷情

《词谱》卷二:“唐教坊曲名。毛文锡词有‘桃花流水漾纵横’句,又名〔桃花水〕。按《花间集》此调有两体,单调者,或间入一仄韵,或间入两仄韵,韦庄、顾夐、温庭筠三词略同。双调者,全押平韵。毛文锡、魏承班二词略同。”《填词名解》卷一:“诉衷情〕,凡有六体,唐韦庄‘碧沼红芳’一曲,《词谱》作单调,《诗馀图谱》于‘(交)带袅纤腰’句分段,作双调。其四十四字体者,则又名〔诉衷情令〕,盖林商调曲也。或曰〔诉衷情〕,一名〔一丝风〕。”《白香词谱》题考云:“本词为温飞卿所创。取《离骚》中‘众不可户说兮,孰云察余之中情’,而曰〔诉衷情〕。”

五代词人多用以写相思之情。贺铸词,有“罨画楼空”句,名〔画楼空〕,又有“偶相逢”句,名〔偶相逢〕,又有“凭陵残醉步花间”句,名〔步花间〕,又有“翻试周郎”句,名〔试周郎〕。张辑词有“一钓丝风”句,名〔一丝风〕。唐与之词名〔诉衷情令〕。邵亨贞词名〔花间诉衷情〕。张元幹词名〔渔父家风〕。

这首诗系双调44字体。上阕23字4句3平韵,下阕21字6句3平韵。宋人填词不按唐词,多用此体。

《清真集》题下注“商调”。毛本题作《残杏》,归入“夏景”。

出林杏子落金盘。齿软怕尝酸。可惜半残青紫,犹印小唇丹。南陌上,落花间,雨斑斑。不言不语,一段伤春,都在眉间。

悲欢离合、羁旅行役是唐五代、北宋词的传统题材。唐词初创,文人词与小诗在情调、意境上区别尚不严格。自五代至北宋后期周邦彦填词,有了很大的变化。首先是鲜明的个性和普遍的共性相统一。悲欢离合、羁旅行役之情,“常人皆能感之,而周邦彦惟能写之”。这首〔诉衷情〕词,就是写青春女子伤春,并同尝果怕酸联系来写,确属少见。

出林杏子落金盘,齿软怕尝酸——首句暗示正值杏子成熟时节的暮春之际。不禁使人想起宋·宋祁的咏杏名句“红杏枝头春意闹”(〔玉楼春〕)。词人写杏子初熟,新采摘来的杏子放在金盘内,省去采摘、放置诸多动作,直接写其“落”入金盘。似乎新出林的杏子,色泽艳丽,爽口诱人,但因新摘未熟透的杏子青紫鲜嫩,才引出少女先尝为快的动作。

可惜半残青紫,犹印小唇丹——好奇馋嘴的妙龄女子一口咬去,乍尝便觉得味酸“齿软”,如同唐诗人韦应物所说“试摘犹酸亦未黄”。于是“半残”而青紫的杏子上,尚留下女子小唇丹——小小的口红痕迹。这里既描写了女子可爱的动作形象,又暗示了女子的樱桃小口及春情涌动的心理。“齿软”怕酸的形象,如同宋·杨万里《闲居初夏午睡起》所描写的“梅子留酸软齿牙”一样道理,一样效果。以上几句将人物形象写得栩栩如生,一位因杏酸而攒眉捂嘴、娇态可掬的青春少女立即浮现脑际,引人相思,促人爱怜,发人联想,直贯结拍“眉间”。

南陌上,落花间,雨斑斑——陌:道路。南朝梁·沈约《鼓吹曲同诸公赋·临高台》:“所思竟何在,洛阳南陌头。”陌上:古诗词中多指男女幽会之所。唐·贺知章《望人家桃李花》:“南陌青楼十二重,春风桃李为谁容?”唐·宋之问《有所思》:“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落花:落花时节即暮春季节。“落花满春光”,“落花如有意”,“落花人独立”。都为刻画人物作或明或暗的铺垫,“桃花乱落如红雨”(李贺〔将进酒〕),“落花风雨更伤春”(晏殊〔浣溪沙〕)。斑斑:形容落花飘零狼藉情状。写出了“春雨无情,落花有恨”的环境氛围。

不言不语,一段伤春,都在眉间——收束三句才重笔写少女的心理和表情。“不言不语”是何因由?“一段伤春,都在眉间”作了委婉的回答。真所谓“眉间心上,无计相回避”(宋·范仲淹〔御街行〕)。

上阕写少女尝杏畏酸的情状,是生活中的偶然现象,下阕写少女因伤春而“不言不语”是生活中的必然现象。词人巧妙地将似不相属的两件事如此巧妙地结合起来,的确匠心独运,妙合无垠。

词体产生于筵宴,唐宋词中描写女性形象的很多,周邦彦极善于为女子传神写照。这首词就是典型的一例。

抒写伤春之情。上阕写妙龄女子尝杏怕酸,细腻工致地透过残杏写少女的天真无邪娇态。下阕写女子所目睹的环境,为结三句渲染烘托,暗示其伤春情绪,使其伤春心事都表现在结尾“眉间”二字上。把尝杏嫌酸与伤春藏酸,通过不经意的结合,以前者生发后者、凸显后者。用暗线贯穿,自然过渡到下阕的空灵蕴藉。使生活中的偶然现象,转换为感情上的必然结果。将景物描写巧妙地同人物的心理活动紧密连接,看似巧合,实则必然,相映成趣,微妙真切。正如清·陈世焜《云韶集》“词至美成,开合动荡,包扫一切”之评。不仅用宋·苏东坡〔蝶恋花〕中“花褪残红青杏小”句意,扩大写出暮春的景色,而且生发出一段动人的情事,暗示女子心中涌动的爱的追求。是词人细密构思、匠心独运的结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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