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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词(4)

渔家傲

《词谱》卷十四:“明《蒋氏九宫谱目》,入中吕引子。按此调始自晏殊,因词有‘神仙一曲渔家傲’句,取以为名。”《东轩笔录》:“范希文守边日,作〔渔家傲〕数首,皆以‘塞下秋来风景异’为首句,述边镇之苦。欧阳公常呼为‘穷塞主’之词。”按蔡伸词添字,名〔添字渔家傲〕,朱彝尊词,名〔增字渔家傲〕。贺铸词,有“荆溪笠泽相吞吐”句,又有“尊前听我游仙咏”句,名〔游仙咏〕,又名〔吴门柳〕。王词,名〔渔父咏〕。丘处机词,名〔忍辱仙人〕。又有名〔绿蓑令〕。北宋流行曲。《清真集》入“般涉调”。双调62字,上下片各31字5句5仄韵。

《词谱》以晏殊词“画鼓声中昏又晓”为正体,宋元人俱如此填。定格为:

灰暖香融销永昼。葡萄架上春藤秀。曲角栏干群雀斗。清明后,风梳万缕亭前柳。日照钗梁光欲溜。循阶竹粉衣袖。拂拂面红如著酒。沉吟久,咋宵正是来时候。

这是一首描写春景的咏情之作。

写一个初恋女子昨夜同情人幽会后,次日仍然沉浸在喜悦之中的状态。清真词中咏恋情之词作很多,但并无千篇一律之感,却给人以“日新又新”、“含蓄而不失明快”的风格特点。

上阕写春景,下阕写人物。颇见独到之处。

灰暖香融销永昼——写闺房之内。燃了一夜的薰香仍散发着清香,残灰还保留着馀温。不禁使人想起后来李清照的名句“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醉花阴〕词)。二者极其相似,只不过李词写愁词,周词写忆昨之欢娱。永昼:漫长的白昼。销:消融,溶化。

葡萄架上春藤秀——写窗外庭院景色。以下除“清明后”交代节气时间外,全系写庭院。由近及远,次第写来,极有层次。“葡萄架上春藤秀”,一个“秀”字,将葡萄架上春藤抽丝发新条的情态写得活灵活现,秀色诱人。

曲角栏干群雀斗——由静景写动景,展示出游廊拐角栏干群雀戏斗的画面。曲角(jiǎo):即拐角处。从上句的静态之秀,到本句的动态之美,及上结的风梳弱柳之柔,似画图似条屏,春意盎然,春色迷人。这一切都反映出词中主人的心情,情思涌动。

清明后,风梳万缕亭前柳——除前三字说明时间节气外,继续写景。“梳”字使风拟人化。“万缕”状亭前柳的动姿倩影,千根丝、万根线,形容柳条飘拂,一根又一根,数也数不清。似清明节游春,轻风和煦,柳条飘拂,身同感受。词人以明快的笔触,妙手丹青,绘出一幅幅春景图,使人神魂怡荡。欲知愉悦内蕴,请看下阕如何揭示。

过片三句直接追忆写人,词人以生花妙笔,轻柔写实,不留痕迹,而使人物形神毕现。

日照钗梁光欲溜——先着眼于女子的头发。那插在鬓发上的钗饰宝光玉珠、流转闪烁,给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是隽永的不可磨灭的。比单纯描写美目流盼更诱人,更富于象征意义。

循阶竹粉霑衣袖——再着眼于女子的衣袖。写女子初次见面,沿阶急急走来,不知不觉香腻的竹粉霑满了衣袖。这里蕴含着女子不经意的动作和身姿。

拂拂面红如著酒——初恋初次谋面,青春女子的喜悦之情,幸福的陶醉、初见的羞涩,用“拂拂”二字描述得淋漓尽致,更其绝妙。拂拂:本风吹动之貌。词中有颤动、羞涩之意。用唐·白乐天《红线毯》“丝茸茸香拂拂,线软花虚不胜物”之诗句。以上三句几笔勾勒,便活脱脱将一个光艳照人的多情女子的神态展现在读者面前,的确轻松洒脱、自然质朴,不见雕琢痕迹。

沉吟久,昨宵正是来时候——这才点出相见欢会的时候:昨宵。原来是沉浸在“昨宵”的幸福回忆之中,久久不能相忘。沉吟久:多么美好的回忆,千万不能打破,虽词语平直无奇,却重若千钧。这一结,意蕴无穷,收束有力。陶醉于“昨宵”,而如今呢?“昨宵”越是浓情蜜意,终归是今宵追忆;追忆是美好的,然而今宵却是冷寂的、痛苦的、相思的、难耐的……

结构上的大开大阖、开阖自如,情节上的巧妙安排、错综复杂,本是清真词长调的一大特色。清真独创长调很多,如宋元词人所填〔氐州第一〕、〔意难忘〕诸长调,均以清真长调为正格。而这首小令具备长调词情节、结构上的特点,上阕写“今宵”,过片三句追忆写实,结二句又写“今宵”,完全具备了长调的特色。

本词不仅抒情体物工巧细腻,词语运用含蓄典丽,而且炼字工巧自然,句句使用入韵。词中所用的“秀”字、“斗”字、“溜”字,尽炼于入韵字上,既增加了声情韵律之美,又传达了人物、意境之神韵,读来别有一番情味在心头。“精”而“炼”,炼而不见痕迹。有些论者批评本词技巧上精湛,但又批评“掩盖不了内容的空虚,醉心描写的也就是如词中所表露的男女之间的相思离合之情”。这个观点是笔者不屑一顾的。众所周知,世界上只有人是高级动物,人又分男人和女人,男女交合生儿育女,才能使这个世界生生不息,这也是文学作品诗词曲赋永恒的主题,为什么总是有那么一些人不敢正视这个问题,动辄指斥呢?

关于这首词的境界、意境描写,的确有其独到之处。词人写来,由室内而室外,而庭院,再推向更大的空间。词中似乎写了人物的欢快心情、开朗心态、愉悦之情,但一切都是追忆“昨宵”,都已过去了,“今宵”呢?结句“沉吟久”三个字,才是关键。这一“沉吟”早已将欢快、愉悦之情,抛向九霄云外。盼“今宵”,人去屋空、孤寂冷寞,才是词所强调的。所以说这首词以追忆“昨宵”之乐,含蓄“今宵”之忧,读后给读者、尤其离别之男女的绝非喜悦欢慰,恰恰是深沉的离别之愁、强烈的相思之感,以欢乐衬托离愁,这才是“蕴而不露”、“含蓄”之妙的真谛之所在。

望江南

〔望江南〕:又名〔忆江南〕、〔梦江南〕、〔江南好〕、〔江南柳〕、〔望江梅〕、〔双调望江南〕、〔曳脚望江南〕等。《词谱》卷一:“…按唐段安节《乐府杂录》,此词乃李德裕为谢秋娘作,故名〔谢秋娘〕,因白居易词(〔忆江南〕)更今名,又名〔江南好〕……温庭筠词,有‘梳洗罢,独倚望江楼’句,名〔望江南〕。皇甫松词,有‘闲梦江南梅熟日’句,名〔梦江南〕。又名〔梦江口〕。李煜词名〔望江梅〕。此皆唐词单调。至宋词始为双调……《太平乐府》名〔归塞北〕,注大石调。”按:刘辰翁词名〔双调望江南〕。袁九词名〔曳脚望江南〕。《填词名解》卷一:“望江南〕,双调曲。始名〔谢秋娘〕……亦名〔梦江南〕。”

词牌定格双调54字,上下阕各27字5句3平韵。中间七言两句,以对偶为宜。宋人多用双调。按:〔忆江南〕双调,并非创自宋人,敦煌词中已有。毛本题作《春游》。

游妓散,独自绕回堤。芳草怀烟迷水曲,密云衔雨暗城西。九陌未泥。桃李下,春晚未成蹊。墙外见花寻路转,柳阴行马过莺啼。无处不。

词人以“春游”写景,抒发词中主人公的抑郁苦闷孤凄之情。

游妓散,独自绕回堤——首先需弄明“游妓”的身份。“游妓”是专事陪达官贵胄、富家子弟宴饮游乐的风尘女子。既然宴尽曲终人已散去,那么词中人何以独自曲折萦回地绕行在堤上呢?正像俞平伯先生所言,“猛下”“游妓散”三个字,便觉繁华如过眼烟云,转眼而空。为词伏下一笔。

芳草怀烟迷水曲,密云衔雨暗城西。九陌未霑泥——从“芳草”句下全系写景。芳草如茵被烟雾笼罩,迷失在河水弯曲处,密布的乌云含着雨意阴沉昏暗压城西。这一对句写足烟雾迷濛山雨欲来之势,这种气势对于郁闷孤寂的人只会增加压抑、失落之感。词中描摹云“衔”雨“暗”,又以上阕结拍“九陌未霑泥”略微一挑,虽与“万木无声待雨来”、“万山浮动雨来初”意境不尽相同,而“亦正堪融会”。正是俞平伯先生所谓“结尾挑起,似宽放出一句,而实紧了一句,文心细甚”。九陌:汉代长安城九条大道(《三辅黄图·长安八街九陌》)。后泛指都城大道和繁华闹市。宋·万俟咏〔三台〕《清明应制》词:“好时代,朝野多欢,遍九陌太平箫鼓。”词中“九陌则泛指原野。”

下阕则通过对自然景色的感受,描写词中人的迷茫孤独心情。

桃李下,春晚未成蹊——用《史记·李将军列传》“太史公曰‘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句意,由于桃李果实成熟在夏季,词中写春游,并不涉及“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的实意。上曰“未霑泥”,下曰“未成蹊”。桃李未熟,其下无路;随着果实成熟,肯定会有。接下来,承上“独自绕回堤”,进一步抓住人物的动作写其痴迷之情态。

墙外见花寻路转,柳阴行马过莺啼——词中人信马由缰、信步而行。墙外见花而寻入园路径,乃无路也;行马而过莺啼处,是无人也。“句句摹景,句句含情。似觉十分消闲,十分洒脱。其实呢?”

无处不悽悽——何以在词中人眼内处处风光景色无不令人“悽悽”呢?其实是词人内心悲凉“悽悽”的反映。也就是“游妓散,独自绕回堤”的原因。至于内心悲凉“悽悽”的内幕,“墙外见花寻路转,柳阴行马过莺啼”,蛛丝马迹,露出端倪。诗词中花柳、莺啼,往往同美女、恋情纠缠不清。“末轻点一‘悽悽’,以‘无处不’三字重压之,便全神俱活,而款款欲飞”。

确然,全词通过写景,抒发词人抑郁苦闷孤凄迷茫的心情。情中景色,含蕴深沉。采用“万物皆着我色”的“移情”手法,变易情态,描写炽热的情爱,含蓄而蕴藉,自然而典雅。

写景采用烘染笔法,炼字之精,极其沉稳。若在“怀”、“迷”、“衔”、“暗”四字之外,另觅四字,取而代之,恐其境界“令读者想象不出”。原句确实“似晦而实明”,臆改不得。故谓之“一字千金,不为虚也”。

谭献评《词辨》,于欧阳修〔采桑子〕首句“群芳过后西湖好”旁批曰:“扫处即生。”正可移用。猛下“游妓散”三字,便觉繁华过眼而空。有以简为贵者,盖唯简则明,积明斯厚,故贵简也。《清真词释》之评,可谓深刻!

浣溪沙

这首词系〔浣溪沙〕春景三首第二首。

此调最少有八体,不同调名称谓不下二十七八种。详见下一首〔浣溪沙〕“楼上晴天碧四垂”〔题解〕。《清真词》入黄锺宫。

本词42字,上片21字3句3平韵,下片21字3句两平韵。过片二句多用对韵。

《草堂诗馀》题作《春怀》。

雨过残红湿未飞,珠帘一桁透斜晖。游蜂酿蜜窃香归。金屋无人风竹乱,衣尽日水沉微。一春须有忆人时。

写暮春闺中怀人。

上阕是闺中女子从屋内向屋外所见。暮春黄昏雨后景象。

雨过残红湿未飞,珠帘一桁透斜晖——暮春一阵雨过,几片落红还被雨水沾在花枝上,好像是依恋春光不忍离去,写花实在是抒词中女子的怀人之情。词人十分善于捕捉动态的东西,从视、听、嗅、触多侧面抒写。淡淡的斜晖,透过珠帘洒向室内、洒向地面,暮色、残阳、斜晖,多种光色交错,会给人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面对年华流逝,独守空闺的女子,怎能不勾起她难以言喻的等待、企盼!桁(hénɡ):梁上或门框、窗框上的横木。词中指门窗框上的横木。这两句写静物。

游蜂酿蜜窃香归——春天毕竟是美好的,充满青春活力。景物描写以一种隐约、朦胧之美引人入胜、逗人遐想。酿蜜的蜂儿穿飞于万紫千红的百花丛中,带着采集的芳香花粉飞归蜂巢。“窃”字奇妙,写出小小蜜蜂采撷花粉的“贪婪”。“窃香”二字蕴含着某种与爱情相通的暗示与挑逗。并且在怀人的女子心理上构成强烈的对比,更增添了其怀人的空虚寂寞。写景动中有静、动静相宜。写人则以游蜂归来,反衬游子未归,反衬女主人沉重郁闷的心境。

下阕写室内景象。

金屋无人风竹乱,衣篝尽日水沉微——过片由室外转向室内。空间的转换,使人物的情绪发生些许变化。“金屋”用汉武帝“金屋藏娇”典故,借喻华丽的居室。衣篝:薰香衣服的薰笼。水沉:沉水香。是一种极其名贵的香料。形容金屋之内外风摇竹影、摇曳不定,薰笼残烟,袅袅馀香。可以想象,女主人久处静室,由无精打采而身心不安,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充分渲染衬托出金屋的空荡寂寥。“乱”字,动景之高潮,锤炼精警。末句七字,楚楚动人,使全词皆活。可以想到女子心情不宁和寂寞无聊。

一春须有忆人时——经过前五句一番闺房内外景物的层层铺叙、渲染及烘托,加之动态、静态的描写,将女子独守空房、百无聊赖的意绪、情怀已写足矣,所以一笔煞住。结句转向用作者和读者的口吻,代闺中女子剖白心事,轻轻一笔,点出怀人之情,如同画龙点睛,全篇皆活。是全篇之主旨,全词之重心。

全词六句,前五句皆景语。恰似五幅连接一气的画面,彼此独立又相互联系。以景寓情,结构谨严,一直贯穿至结句。

同样是写闺怨,唐诗人刘方平的《闺怨》诗云:“纱窗日落渐黄昏,金屋无人见泪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刘诗和周词,二者所表达的主旨、所摹写的情景,都很相似。而周邦彦本词描写更加细腻动人。采取明喻、暗写、渲染、烘托、动态、静态种种艺术手法,使词作多姿多彩,更富有艺术魅力。

上阕写雨后春色,风物宜人,风景宛然。下阕写“风篁成韵,香霭初残”,静境撩人。有“风竹乱,衣篝尽日水沉微”二句蓄势,则昼静怀人之意,自注笔端矣。

按词调的作法,上下阕各三句,分两句一组、一句一组。尤其一句一组,用力方能收住。无论上阕收煞,或者下阕结句,都很有力度。“窃香”二字,包孕着某种爱情上的暗示。其前两句是对残春日暮景象的正面描述,那么这“游蜂酿蜜窃香归”则是反面衬托。二者手法相同,目的是完全一致的。尤其是结句“一春须有忆人时”,委婉含蓄的表达手法能够收到重笔抒情所达不到的效果,与前边的含蓄笔法协调一致。

浣溪沙

〔浣溪沙〕唐教坊曲。《金奁集》入黄锺宫,《张子野词》入中吕宫。《清真集》调下注“黄锺”。双调42字,上阕21字3句3平韵,下阕21字3句2平韵。过片二句多用对韵。另有〔摊破浣溪沙〕,又名〔山花子〕,上一阕各增三字,韵全同。〔浣溪沙〕如韦庄“惆怅梦馀山月斜”,〔摊破浣溪沙〕如李璟“菡萏香销翠叶残”,作七七七三句式,在〔浣溪沙〕上下阕七七七句式后各增三字。

〔浣溪沙〕最少也有八体,调名很多,不无混淆。《清真集》又作〔浣溪沙〕(黄锺)。“浣溪沙‘三字费解。《教坊记》以与〔浪淘沙〕、〔撒金沙〕二名相次,示末字应作’沙‘字。唯以唐代所有名物论,调名似应作’纱,本调唐名所以曰〔浣溪沙〕者,疑凭乐工手记之讹。同时名〔山花子〕者,据敦煌曲,乃指〔浣溪沙〕仄韵之杂言体。至五代词有作〔浣溪沙〕者,更费解……”又“周邦彦有〔浣溪沙慢〕”(见《唐声诗》下编)。《唐声诗》所收七言六句之〔浣溪沙〕,皆不分片,作单调,均有待仔细认真地详加考订,弄清问题。

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劝君莫上最高梯。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忍听林表杜鹃啼。

这是一首即景抒写乡情的伤春思归之词。

小令不同于慢词,要求把复杂的感情、变化的心态,浓缩在有限的篇章之中。所以语言要求深沉凝炼,不能铺张扬厉,这既是小令写作的要求,也是这首词的特点之所在。

楼上晴天碧四垂,楼前芳草接天涯——发端二句,境界开阔、意象清新,吐属不凡、咳唾成珍。首句即勾勒出一幅清旷高远、碧空如洗的优美画面。是从唐·韩偓“泪眼倚楼天四垂”(《有忆》)承继点化而来,并赋予新的内涵。第二句运用传统诗歌的手法,继承前人以草色喻离情,化用唐·白乐天《赋得古原草送别》“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诗意,更见深沉蕴藉、形象俊美。也使人思绪悠悠、联想翩翩。运用典故,突出旅思乡愁,一个“垂”字,立即使人想到唐代大诗人杜甫的名句“星垂平野阔”那壮阔的气势,给读者构成自上而下的立体之感,令人神往!“芳草接天涯”,更令读者浮想联翩。“天涯何处无芳草”(宋·苏轼〔蝶恋花〕),天涯比邻,“天涯共此时”(唐·张九龄《望月怀远》),“天涯也有江南信”(宋·黄庭坚〔虞美人〕),“天涯岂是无归意”(宋·晏几道〔鹧鸪天〕);“芳草绕阶生”(唐·钱起《宿洞口驿》),“芳草不迷行人路”(宋·辛弃疾〔满江红〕)……周邦彦将前人诗词名句灵活化用,便成新词,使思乡人愁思追逐着远接天涯的芳草飞驰向远方的故乡。

劝君莫上最高梯——登高望远,人之常情。对于诗词文人更是如此。古人因登楼攀高而乡愁离恨更加强烈。王粲登楼而思故乡,其《登楼赋》情真语至,使人读之泪下。杜甫登楼而兴叹惋,其《登楼》诗感慨万端。范仲淹词“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柳永“山远水远人远”(〔鹊踏枝〕),以及其他铺写离愁别绪的诗词,企盼登高望远,将满腔思乡情怀都融进那登高望远、芳草天涯。王之涣的“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影响了多少文人游子。而本词却“劝君莫上最高梯”,为什么?词人欲登高又怕登高,一句大转折,戛然而止,其中蕴蓄的感情波澜、矛盾心理,似劝人正是慰己:乡思莫登高。对王之涣的诗意反其意而用之,具有深沉哀婉而含蓄蕴藉、“言情体物,穷极工巧”(王国维《人间词话》)的艺术特征和递进一层之妙。也就是古诗词常常运用的翻进一层的艺术手法。化用柳耆卿“不忍登高临远,望故乡渺邈,归思难收”(〔八声甘州〕),而风致更其深婉沉挚,含而不露。

上阕写客中登楼,故乡天涯,添人愁思,令人叹惋。下阕则写新笋绿竹,落花燕泥,久客鹃啼,无以为怀。全词抒发铭心的思归之情,却以一幅清丽明晰的图卷来展示。

新笋已成堂下竹,落花都上燕巢泥——写景色所引发的乡思客愁,点明时间特点、物候特征。暮春季节,迟暮时分,客居在外本来就很难将息,何况新笋成竹、燕巢筑就,而自己却淹留异地,自必更加惆怅。笔者十分赞成“这一联拆开来看……是在时间流程中,新生的春竹和迟暮的燕巢交错呈现,这是以空间的不觉位移来表现时间的无情消失,从而创造了一种诗词特有的时空感……从而,艺术地再现了诗人对春深的一种且悲且喜、悲喜交融,也不知是悲是喜的复合性杂糅感情”的分析。既有时间的流动,也有空间的推移,是暮春特有的景色和物候。在格律形式上,这两句对起,属〔浣溪沙〕词调的正格。

忍听林表杜鹃啼——本已不胜惆怅,却传来林梢杜鹃声声啼叫。这是全篇主旨之所在,也是全词结穴之处。杜鹃:鸟名。又名杜宇、子规。南朝宋·鲍照《拟行路难》诗其六:“中有一鸟名杜鹃,言是古时蜀帝魂。其声哀苦鸣不息,羽毛憔悴似人髡。”唐·杜甫诗云:“君不见昔日蜀天子,化作杜鹃似老乌,寄巢生子不自啄,群鸟至今与哺雏。”(《杜鹃行》)杜鹃常于春暮夏初昼夜啼鸣,其声哀切。或谓杜宇,称望帝,好稼穑,治郫城。死后魂化为鸟,名曰杜鹃。杜鹃啼声如同呼唤“不如归去”。传说杜鹃昼夜啼鸣,啼至血出乃止。诗词中用以形容极其悲哀、哀痛之甚。“忍听”,乃“岂忍听”之意,实际是不忍听杜鹃的啼叫声。读到结句,方才恍然大悟,原来上阕结句“劝君莫上最高梯”症结之所在,是“忍听林表杜鹃啼”。寥寥七字,不加渲染,不用烘托,点到即止。正是俞平伯先生所说的“结句轻轻即收,不堕入议论恶道。与上片之结,并其微婉。正类二王妙楷,中锋直下如痴冻绳也”(《清真词释》)。

这首词的作者有不同说法。明·毛晋认为是李清照所填词,明·卓人月辑《古今词统》及《历代诗馀》,均以为李清照所作。周笃文先生考证断为周邦彦作。今依周笃文先生说,定为周邦彦词。

这首词内容很普通,主题也单一,然而立意不凡,用语通俗,择调允当,谋篇简洁,选韵谐和。词的意境开阔,浩渺无涯,碧天芳草,浑然一体。

词人情思绵邈,低徊沉挚。上片歇拍,点到即止;下片结句,含而不露。上下片意脉贯注,前后呼应,“寄兴深微,自成妙诣”,具委婉纡曲之致,“风致深婉”是显著的艺术特色,悠悠离情,黯然别绪,种种离思乡愁无不融入芳草天涯的凝思吟咏之中。

词在时间空间的处置上别具一格,以楼台为主体,上下片前后将碧天、芳草、新笋、嫩竹、落花、燕泥诸多意象,捕捉收束在登楼瞬息此一特定时间上,将春的乍临与春的迟暮“在心理时空中,呈现为互见渗透、穿插、重叠这样一种模糊性的过渡性形态”。含蓄委婉,曲尽其妙!同时“拈取了绵密低回的齐齿声字,回环相押”,恰切地表现了凄迷宛转的思乡之情,的确有“笙磬之合”“天籁之趣”的妙谛。

点绛唇

〔点绛唇〕,《清真集》入仙吕宫,元北曲同,惟平仄句式小异。今京剧中常用之。全调41字,前片20字4句3仄韵,后片21字5句4仄韵。均系正格。前片第八字,有增一韵者,如苏轼〔庚午重九〕“不用悲秋”。凡五体,又名〔点樱桃〕、〔十八香〕、〔南浦月〕、〔沙头雨〕、〔寻瑶草〕、〔万年表〕、〔二士入桃源〕、〔乐府乌衣怨〕。

采南朝梁·江淹诗“明珠点绛唇”以为名。《词谱》卷四:“元《太平乐府》注‘仙吕宫’。高拭词,注‘黄锺宫’。《正音谱》注‘仙吕调’。”

台上披襟,快风一瞬收残雨。柳丝轻举,蛛网黏飞絮。极目平芜,应是春归处。愁凝伫,楚歌声苦,村落黄昏鼓。

这首词作于周邦彦由庐州教授转荆州时。时年词人三十四岁。和〔少年游〕《荆州作》(“南都石黛扫晴山”)系同时之作。由于长期被贬抑,留落于穷乡僻壤,其词风由艳丽变为清丽,词的内容也随之变化,由年轻时的风流倜傥向中年的彷徨悲凉过渡。本词就是很明显的体现。

台上披襟,快风一瞬收残雨——词发端即出现人物,这就是“台上披襟”者,也不妨说是词人自己。披襟站立台上,最初的突出感受就是“快风一瞬收残雨”。词用战国·宋玉“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有风飒然而至,王乃披襟而当之,曰:‘快哉此风!寡人所与庶人共者邪?’”(《风赋》)之典,“披襟”,犹言解开衣襟;“快风”,言其纵情、快逸、舒适、畅快。总之是一种惬意快慰之感。风儿言快,雨则称残,“快风”一瞬间尽收“残雨”,自然充满快意。词人如变换快镜头,一眨眼别是一番景象:风吹云散,风和日丽,风光和暖。

柳丝轻举,蛛网黏飞絮——前两句写快风收残雨时词人披襟而当之的最初感受,这两句则写雨后的奇丽景色。“柳丝轻举”,承上写春景,虽有一般化之感觉,却也十分生动;“蛛网黏飞絮”,关联上文,开启下文,意象别致,春日天空中飘举的游丝蛛网,和飞舞如雪花的柳絮,二者同样飘荡,同样捉摸不定,词人却将之巧妙地联系在一起,没有细致入微的观察,缺乏亲身经历的体验,非有心之人是难于知其词外之意和别有怀抱的。“荆江留滞最久”(〔齐天乐〕《秋思》),飘泊不定,自然是借助蛛网、柳絮来隐喻自己的宦游无定。词人情绪的发展变化以意象写实的手法托出,稍有疏忽,就容易被忽略。词人情绪的巨大变化和转折,也使其词风出现巨大的起伏和顿挫。

极目平芜,应是春归处——换头过片上承首句“台上披襟”。“极目平芜”写真景;“应是春归处”是虚写。“春归”承上,有“极目千里兮伤春心”之意。一实一虚,一真一幻,情感层层推进,步步深入,“春归处”何在?无迹可寻!目之所见,心之所想,人何以堪?隐含愁意……写视觉所感。

愁凝伫,楚歌声苦,村落黄昏鼓——开端着一“愁”字,点破题旨,接着用歌声、鼓声诉诸听觉,收到了强化“愁绪”的效果。楚歌:词中应特指楚人之歌。楚歌凄苦,故有“四面楚歌”之典。唐·刘禹锡《竹枝词并序》云:“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昔屈原居沅、湘间,其民迎神,词多鄙陋,乃为作《九歌》,到于今荆楚鼓舞之。”“愁凝伫”,本已“词意陡转,笔力千钧”,词人站着、望着,由快慰到若有所思,突然听到那“楚歌声苦”、“村落黄昏鼓”,一连串充满凄厉、悲苦的意象,入耳而来的令人愁怨的楚歌之声、惊人心魄的咚咚鼓声,又是黄昏时分、荒僻的村落,于是荒凉、冷寞、愁苦,一齐涌上心头,郁闷、无奈、孤寂,刺激震撼心神,全词就在鼓声的沉重敲击中收束,给读者留下思索的馀地。

此首词同〔少年游〕《荆州作》系同时之作。〔少年游〕词曰:“南部石黛扫晴山,衣薄耐朝寒。一夕东风,海棠花谢,楼上卷帘看。而今丽日明如洗,南陌暖雕鞍。旧赏园林,喜无风雨,春鸟报平安。”龙沐勋《清真词叙论》认为:“教授庐州,旋复流转荆州,侘傺无聊,稍捐绮思,词境亦渐由软媚而入于凄惋。例如〔少年游〕《荆州作》……看似清丽,而弦外多凄抑之音。”这实际上是对周邦彦词风转变的很好总结和说明。清真词本以慢词著称,词风以艳丽闻名,从漂泊庐州、荆州之后,词风有所变化,像这首词即“思绪沉郁,格调高远”,是一首很优秀的小令作品,是周邦彦词风由绮艳变清丽的突出例子。

词抒写登高望远、目视耳听的一刹那心灵感受,形式短小,情感丰富。随着景色的变化,人的情绪也发展、变化,至篇终达到高潮。尤其是词人擅长写实与象征相结合的艺术手法,将自己对生活的独特感受和情思,用独到的艺术语言、表达方式诉诸读者的视觉、听觉,并深深地感染着读者,激动着读者。

词人谙熟音律,具有很强的审美感受能力,体现在词中,正是用音乐的旋律,时而明快,时而凝重,无论是意绪的腾挪贯通,还是声韵的抑扬转折,都具有沉郁顿挫之妙。“快风一瞬收残雨。柳丝轻举,蛛网黏飞絮”同词人的“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苏幕遮〕)异曲同工,是不可多得的名言嘉句。

一落索

《词谱》卷五:“欧阳修词,名〔洛阳春〕。张先词,名〔玉连环〕。辛弃疾词,名〔一络索〕。”按贺铸词,有“初见碧纱窗下绣”句,名〔窗下绣〕。清吴绮词,名〔玉联环〕。

毛本注云:“清真集》作〔洛阳春〕。”按:《六一词》有〔洛阳春〕词,即此调,又名〔玉联环〕,皆北宋之旧名。《词统》作〔一络索〕。

双调46字。上、下阕各23字4句3仄韵。

词谱: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莫将清泪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欲知日日倚阑愁,但问取、亭前柳。

清·刘熙载《艺概》指斥周邦彦词“周旨荡”,20世纪八九十年代报纸杂志亦不乏贬斥之词。其实,《清真集》编入“春景”类,描写闺情之作的词,情感真挚、内容丰富,委婉含蓄、别开生面,这首小令就是其中一首。

本词作为一首写思妇闺情之作,是词人青少年时的作品,主要摹写年轻女子内心少为人知的深深悲哀。在古代,一些贵家少女少妇,闲居闺中,无所事事,恨别伤春,闺情闺怨,成为古诗词中一类主要题材。

眉共春山争秀,可怜长皱——首先描写女子的外貌。春山:喻女子弯弯的眉毛。以“春山”喻眉毛,以个别代整体,写人之美,五代·冯延巳即有“低语前欢频转面,双眉敛恨春山远”(〔鹊踏枝〕)。美成用“争秀”二字,有意同“春山”比秀,比“春山”更秀。“争”字意味深长,以动写静,更见生动。因为词人善于点化,化腐旧为新鲜,远比“淡淡春山”、“淡扫蛾眉”、“春山八字”、“眉蹙春山”具有新意。“可怜长皱”充满词人的主观情感。“春山”喻眉颇具清俊之气。上句写外貌,下句表现内心愁怨。只描摹秀眉之美,让人想象其容貌之俊。层层翻出新意。

莫将清泪滴花枝,恐花也,如人瘦——承上,以花喻人的容貌,写哀怨情况。“清泪滴花枝”形容女子因伤心而落泪,呈现出一个美的画面,虽非首创,确也奇异。唐·白乐天《长恨歌》用“玉容寂莫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描写杨妃伤心掉泪;冯延巳〔归自谣〕用“愁眉敛,泪珠滴破胭脂脸”,亦系客观描写,而周词运用翻进一层的手法。用花瘦比人瘦,古人诗词也用过,宋·黄庭坚〔蓦山溪〕“春风透,花枝瘦,正是愁时候”写伎女陈湘,也是客观描写,没有写出诗人内心之感受。而周词活用前人词句,不重复前人意思,另辟新境:似乎少女娇嫩的脸上,连几滴眼泪都禁受不得,会“滴破胭脂脸”。着眼于花,花人合一,用笔深婉。同宋·李清照的“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有异曲同工之妙。流露出词人无限的怜惜之情,渗透着词人无尽的关切之感。推陈出新,别出心裁,曲折顿挫,摇曳生姿。将那委婉的情致、深厚的意韵,有层次地有深意地不断传出,故有“词家神品”(王又华《古今词论》)之赞誉。

上片主要写外貌,下片着力写内心。

清润玉箫闲久,知音稀有——“清润”句承上,从侧面烘托女子的低沉情绪、满腹愁思。写其愁恨,先写“玉箫”,是象征,作陪衬。人物的风姿、孤寂从“知音稀有”中显露无遗。知音不在,为谁吹呢?“知音稀有”是全词之主旨,也是愁恨的原因。既说明其才艺出众,又点出其歌伎身份。昭君出塞,尚有琵琶以寄幽怨,词中女子连托玉箫以寄相思的心情都没有了。深化了“知音稀有”的程度。

欲知日日倚阑愁,但问取、亭前柳——“欲知”、“但问”与上片“可怜”、“莫将”前后照应,连属成句,巧设问答,运用相同的笔法,既像是女子自我内心的剖白,“顾影自怜”,又像是词人对女子的深切怜悯与体贴入微。“日日倚阑”、“亭前柳”,会使人不禁想起唐·王昌龄的《闺怨》诗:“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古代有折柳送别的习俗,所以见柳就会引发离愁,触动闺情。词中女子日日倚栏凝望,离愁别恨,日积月累,积久弥多,足见闺怨之深。杨柳是愁怨的见证,“愁”而但问“亭前柳”。最后轻点一笔,一切都得到解释,全词也一气贯通了。据清·叶申芗《本事词》卷上(天籁轩刊本)云:“周美成精于音律,每制新调,教坊竞相传唱,游汴尝主李师师家,为赋〔洛阳春〕云……李尝欲委身而未能也。”说明此词系为李师师而作,聊备一说,仅供参考。“欲知……但”,虚词的使用,显示出一种跌宕生姿的态势,回荡着愁恨的旋律。点出“日日愁”,同上片“可怜长皱”上下呼应,又“问取亭前柳”同“莫将清泪滴花枝”前后照应,进一步渲染。向亭前柳“问取”,暗示因离别而伤感而愁怨,含蕴深沉。取,语助词,无意义。

一曲小令,化用前人诸多诗词名句,自成佳制,别创新意。诚如《乐府指迷》所云:“下字运意,皆有法度,往往自唐诸贤诗句中来,而不用经史中生硬字面,此所以为冠绝也。”沈义父所说值得仔细体味。宋·张耒〔秋蕊香〕“别离滋味浓于酒,著人瘦。此情不及东墙柳,春色年年依旧”,可以作为这首词的注脚。

仅仅几十字的小令,写得明白如话。与北宋前期晏、欧小令的结构单一、一气呵成不同,表现出一种结构绵密、前后呼应的艺术技巧。确如清·陈廷焯所评:“美成小令于温韦晏欧外别开境界,遂为南宋诸名家所祖。”(《词则》)小令发展到北宋初期,在清真手中才具有独特风韵。故有“情词双绝,奴婢秦柳”(陈廷焯《云韶集》)、“知音可叹”(乔大壮《片玉集》)之誉。

“闺情”这个题目,是宋词中常见的。但周邦彦词写得新颖别致,不同凡响。闺情词自必以描写闺中女子为主,本篇不同凡响,就在于在同类题材中,篇幅短小而内容丰富,无艳的辞藻,无刻意的雕饰,以清新自然的语言、含蓄委婉的笔致、清淡雅致的风格,给人以轻松率意之感。

这首词以“知音稀有”为主题。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知音之叹是传统的题材。从上古“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楚辞·九歌·少司命》)、“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稀”(《古诗十九首》之五《西北有高楼》),到中古“斯人不重见,将老失知音”(唐·杜甫《哭李常侍峄》),“知音谙吕”,“知音识曲”。自先秦、汉魏,乃至唐宋,“知音”一词时见出现。就是周邦彦《清真集》中,也时有知音之叹,如〔意难忘〕“知音见说无双,解移宫换羽,未怕周郎”。至于〔玉楼春〕所谓“玉琴虚下伤心泪,只有文君知曲意”,乃是词人感伤官场难逢知己而向青楼混迹之悲;〔风流子〕(“新绿小池塘”)、〔少年游〕(“并刀如水”)中的女子,以及这首词中的女子,都是写歌伎知音之叹,同时也寄寓了词人个人的知音之感。

满庭芳

夏日溧水无想山作

〔满庭芳〕,中吕调。调名由晚唐吴融“满庭芳草易黄昏”而来。《词谱》以晏几道、周邦彦词为正体。都是95字。晏词前后片各10句4平韵;周词前片10句4平韵,后片11句5平韵,中有换头二字用暗韵。换头二字,晏词不用暗韵而与下句合为五言句。上片起首两个四言句,前人多用对仗。另有93字、96字体。

又名〔锁阳台〕、〔潇湘夜雨〕、〔满庭霜〕、〔话桐乡〕、〔满庭花〕、〔江南好〕等。

宋哲宗元祐八年(1093),周邦彦三十八岁,任溧水县令。溧水在今江苏省,县名,位于南京市东南方。宋代与江宁、上元、句容、溧阳同属江宁府。江宁,即古金陵,又称建康。无想山,一名禅寂院,山上有韩熙载读书堂。据《江宁府志》记载:“在溧水县南十五里,其山巅有泉,下注成瀑布。”全词写夏景。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年年。如杜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时眠。

风老莺雏,雨肥梅子,午阴嘉树清圆——风老莺雏,雨肥梅子:使动用法。“老”、“肥”为使动词。犹言风吹莺雏长大,雨润梅子滚圆。唐·杜甫诗:“红绽雨肥梅。”嘉树:犹佳木。清圆:树荫清凉圆正。“午阴嘉树清圆”由唐·刘禹锡诗句“日午树荫正,独吟池上亭”(《昼居池上亭独吟》)化出。“圆”字传神,正是词人在无想山所见所闻的真实景物。比刘禹锡原句更好。

地卑山近,衣润费炉烟——前三句点出初夏节令,这两句点出地理环境,承上说明因为“地卑”、“山近”,江滨低洼,正值“梅子黄时雨”季节,衣物潮润,炉香熏衣,颇需时间。情况类似于诗人白居易《琵琶行》中描写江州“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的潮湿境况,看似写词人的烦闷苦恼心情,实则以白居易被贬官自比,顿生天涯沦落之感。“费”字具体概括、精炼形象,夏承焘先生称之曰“上片的筋节”,清·谭献用“衣润”五字和周词“流燎妨车毂”并论,说“可悟词家消息”。确然无疑。以上写词人视觉、触觉所感。

人静乌鸢自乐,小桥外、新绿溅溅——乌鸢,本乌鸦和老鹰,词中似指乌鹊之类鸟儿。胡云翼先生《宋词选》注云:“乌鸢,即乌鸦。”新绿:指开春后新涨的绿水。《清真集》卷上将此词列入《夏景》第一篇,似应指雨后流淌的绿水。这两句词人笔锋转折写所闻、所感,环境幽人心静,乌鸢自得其乐,桥外新绿溅溅,写禽鸟之乐,一个“自”字,暗喻着词人几多感触。《片玉集》陈元龙注:“杜甫诗:‘人静乌鸢乐’。”胡云翼先生注按:“杜甫诗里没有这一句。”

凭栏久,黄芦苦竹,疑泛九江船——不是吗?词人久依栏杆眺望之馀,忽然有所思、有所悟,来到溧水这小地方,邑僻官微,沉思之后,沦落迁谪之情油然而生。唐·白乐天《琵琶行》那“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的被贬九江,不就同今天来到溧水一样吗?以白居易的处境和心情自比。“但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白雨斋词话》)疑:别本作“擬(拟)”,不妥。

年年。如社燕,飘流瀚海,来寄修椽——年年:《乐府指迷》云:“词中多有句中韵,如〔满庭芳〕过处‘年年如社燕’,‘年字’是韵,不可不察也。今从之。”社燕:传说燕子春天的社日从南方飞来,秋天的社日再飞回南方,故谓之社燕。瀚海:本地名,词中指沙漠或遥远荒僻之地。修椽:长椽,燕子多在椽间筑巢。词人以社燕自喻,感叹身世,宛转道出。犹言自己如社燕,寄身人家屋檐下,暗示当时宦海沉浮的抑郁心情。

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身外,言功名事业为身外之物。尊,同“樽”,犹酒怀。化用唐·杜甫“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怀”(《绝句漫兴》)诗意,词人真的忘怀前程,借酒浇愁,及时行乐吗?梁启超评:“最颓唐语,却最含蓄。”谭献在此九字下加密圈,个中有深意。且看下文如何回答。

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这两句词又一转折。分明说“且莫思身外,长近尊前”,而今丝竹管弦,自然盛宴陈列,词人又“不堪”听,也就不堪酒宴了。转折再转折,曲折回环远胜柳词。说是“莫思”,实则尽思、一直在思,不能忘怀,且感慨极深,不能不思,不得不思,莫思只不过自我“安慰”罢了。使全词达到了最高潮,成为表达词人激越起伏心声的最强音。同秦观“山抹微云,天连(一作黏)衰草”(〔满庭芳〕)、“晓色云开,春随人意”(〔满庭芳〕)两阕之中的“此去何时见也?襟袖上,空惹啼痕”、“荳翤梢头旧恨,十年梦、屈指堪惊”异曲同工,异词同感,都是全词的抒情高潮。

歌筵畔,先安枕簟,容我醉时眠——“歌筵畔”再转折收结。簟(diàn):席子,古词曲中常以簟枕比拟闲居生活。这三句词似实是虚,似虚又实,旨在抒发自己意欲退隐之情。结尾活用晋·陶渊明“潜若先醉,便语客:‘我醉欲眠卿且去。’”(《南史·陶潜传》)其中埋藏着多么复杂、多么矛盾的心情,又表现得何其静穆、何其从容。正如夏敬观所评:“去路悠然,超妙之至。”实则,词人何尝能悠然,何尝能从容。这正是词人其人之风格,也正是其词之风格,正所谓“词境静穆,想见襟度”(陈洵评语)。对于周邦彦而言,其词无论羁旅、咏物、抒情、怀古,艺术技巧日臻成熟,然而其词的基本风格大体如是。

俞平伯先生解此词曰:“气恬韵穆,色雅音和,萃众美于一篇,会声辞而两得,在本集固无第二首,求之两宋亦罕见其俦。”(《清真词释》)给予极高的评价,似有溢美之嫌,确也说明美成词的高度艺术技巧。

词人二十五岁为太学生,二十九岁进《汴都赋》,擢太学正,三十二岁为庐州教授,到溧水前大多在荆州,故其词很多充满宦海逆旅之感慨。这首词写飘泊羁旅,抒沦落失志,叹官微职卑,是历来传布广泛的名作。

全词前写景后抒情,反映沦落失意的感慨。上阕写溧水初夏的景色。首二句以动物、植物相对,“老”、“肥”形容词使动用法,将静物化动态,炼字生动,“自”字极写乌鸢自由自在,叫人顿生企羡之心,正衬托出陷于宦海的苦闷。宦海浮沉,溧水寄寓,“黄芦苦竹”点明境遇,在一详一略、一荣一苦的映衬之下,其抑郁之情在隐含不露之中传出。“地卑山近”二句暗承“雨”字,一丝愤怒从“费”字中隐约透出,九个字表达出复杂的意蕴,确实“体物入微,夹入上下文中似褒似贬,神味最远”(周济),“警句,是五代人语”(夏敬观)。景色喜人,无丝毫悲愁色彩。“人静”三句,“自”字以虚传鸟儿之神,“新”字与上文“雨”字关联,“凭栏久”是全词关键,有如枢纽。用字炼字精警。感慨之兴,歇拍微露端倪,至下阕才尽情抒发。

下阕抒飘泊沦落情怀。用梁·吴筠《咏燕》、唐·沈佺期《独不见》诗中“海上之燕”以自喻,写溧水寄寓。词人笔锋一再转折,自比暂寓修椽的社燕,曲折传出其流宦苦情。接着意欲借酒浇愁,从“且莫思”直至收煞“写其心之难遣也,末句妙于语言”(《蓼园词选》),终以醉眠排遣幽愤,正是含蓄之妙。

周邦彦做过“大晟乐府”(朝廷音乐机构)提举,善于订律制曲创新词,推动了词的发展,因其词有粉饰承平的作用,故南宋·张侃指斥他的词是“亡国哀章”。周氏不仅谙熟音律,创作慢词,而且写景抒情刻画细腻工致,章法疏密多变,笔力奇横,隐忍不露,王国维推尊为“诗中老杜”。

在艺术技巧上,这首词采取细密写实的手法,运用曲折回环技巧,化用柳词,含蓄蕴藉,抒情布景,贴切自然。既符合传统诗教的“温柔敦厚”,又“怨而不怒”,并具有“沉郁顿挫”,“浑厚圆润”的特色,完全代表了清真词的特有风格,也是其词作中的典型代表。化用杜甫、白居易、刘禹锡、杜牧诸人诗句,描绘真情实景,幻化无迹,炼字琢句,气脉贯通,真是填词高手。点化引用极大地丰富了词的含意。

周振甫先生认为还有很突出的一点,即“风华清丽的景物,与孤寂凄凉的心情相交错,乐与哀相交融,苦闷与宽慰相结合,构成一种转折顿挫的风格”。

对这首词,历代论者多有好评:《白雨斋词话》指出它的特点是:“此中有多少说不出处,或是依人之苦,或是患失之心,但说得虽哀怨,却不激烈,沉郁顿挫中,别饶蕴藉。后人为词,好作尽头语,令人一览无馀,有何趣味。”《直斋书录解题》说:“清真词多用唐人诗语,括入律,浑然天成,长调尤善铺叙,富艳精工。”《乐府指迷》曰:“词中多有句中韵,人多不晓,不惟读之可听,而歌时最要叶韵应拍,不可以为闲字(指”年年而不押。《介存斋论词杂著》说:美成思力,独绝千古,如颜平原书,虽未臻两晋,而唐初之法,至此大备。王国维《人间词话》说:美成深远之致,不及欧(阳修)、秦(观),惟言情体物,穷极工巧,故不失为第一流之作者。但惟创调之才多,创意之才少耳。还有论者谓:写人间事,道神仙志,无垂不缩,化颓唐为飘逸,仙灵之气逼人眉宇。上述论评,有否过当,姑置勿论,但其词的艺术手法确有许多可效法借鉴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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