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陵王
柳
〔兰陵王〕，越调。宋·王灼《碧鸡漫志》：“今越调〔兰陵王〕凡三段二十四拍，或曰遗声也。”
原为假面舞剧的《兰陵王》，即《兰陵王入阵曲》。起源于北齐，盛行于唐代。兰陵王名叫高长恭，北齐将领。因容貌秀美如妇女，为使人畏惧，常戴假面具上阵杀敌。采入教坊后，改软舞。今日本雅乐中的《兰陵王舞》，尚存当时舞蹈的特色，如使用顶部刻有龙形、锐鼻、凸眼的彩色木制面具，舞姿中有手腿等古典舞动作。到宋代成为词调。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长亭路，年去年来，应折柔条过千尺。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恻，恨堆积。渐别浦萦，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先看看这首词的写作年代。作为周邦彦的自度曲，自创新声，多认为作于词人最后一次出京（汴京）时。周邦彦从宋哲宗绍圣四年（1097）至宋徽宗政和元年（1111）十五年间在汴京任职。政和二年（1112）出知隆德府，五年徙明州，六年入为秘书监。重和元年（1118）出知顺昌府。短短数年之间三进三出京师。就在这二十年间，可能还有短时间的出京入京。这首词大约是词人第三次或者说最后一次离京赴真定时所作，时在重和元年季春之际，词中“梨花榆火催寒食”、“斜阳冉冉春无极”可证。对“客中送客”（清·周济《宋四家词选》）之说，虽屡被后人沿用并影响至今，但其说法有待商榷。至于须眉男子间的别情之说，从结句“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看，更像是异性之间的感情描写。对所谓道君皇帝、李师师、周邦彦之间的纠葛之说，王国维《清真先生遗事》举事实力辨其诬，说明“此条所言尤失实”，况且当时已无大晟乐正与大晟乐府待制之官阶。
词分三叠：一写词人隋堤兴叹，是实景；二写“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时的遐想，“愁”字而下写虚景；三承上，作进一步遐想，全系虚景。明乎此则掌握了解评本词之症结。
柳阴直，烟里丝丝弄碧——古人以柳惜别，以柳赠人，以柳送行，词中大写其柳。词牌下题作《柳》，词写欲留不得，非去不可，又以柳发端，突兀而来，亦极回环往复之致，具有以行为愁，回想落泪，沉郁顿挫的风格。首二句类似绘画中的透视、投影效果。“直”字有时当午日中天，柳影直铺地上和长堤上柳成行，柳阴画出直线的情境。“烟里丝丝弄碧”转写柳丝，细嫩柔长，碧色可人，随风飘拂给人以动感之柔。柳丝碧翠透过春岚烟霭，更有一种朦胧之美。写尽写足了隋堤柳枝摇曳、柳条飘拂、柳絮飞扑的诱人情态。“弄”字绝佳，将“柳”人格化。是词人最后一次离开京华时在隋堤上所见柳色。
隋堤上、曾见几番，拂水飘绵送行色——暗中照应“柳”，即隋堤柳。词人为友人送行，已不止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色。隋堤：隋代在汴河上开凿的堤坝，故名。词中泛指汴京附近汴河河堤。行色：行旅出发前后的情状或气派。古诗词中多有“行色忽忽”，“行色匆匆”之说。这三句，词人将笔触由柳转向人，写自己，人柳合写。由于隋堤是当年从水路离开汴京的出发点，又称“隋堤路”（周邦彦〔尉迟杯〕《离恨》起首三字即“隋堤路”）。词人要离开汴京了，如今站立堤上，伫视京华烟云，自必触景生情，感慨万端。自己曾不止一次地送别离人，轮到别人为自己送行了，是何感想？自然是“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矣”（江淹《别赋》）！写得极其婉曲。“拂水飘绵”，锤炼精工，体物生动，摹画出柳树依依惜别之情态。
登临望故国，谁识京华倦客——登临伫立堤上，回首故乡，离人心情不言而喻。“识”字系句中韵，犹了解、知道；赏识。身在冠盖云集的京华，却自称“倦客”，不受重用、不满现状，依依难舍、怀才不遇，感慨、失落、抑郁、愤激，都在心头翻滚。只此两句抒情，其馀均在写柳。写柳写人，人耶柳耶，景中寓情，情景交融。悲凄之情尽在其中，有“知己难遇”之叹。
长亭路，年去年来，应折柔条过千尺——词人即倦客沉思中醒来，将思绪由人（自己）引回到柳上，又转出另一层感慨。词人推己及人，从目前的情境想到古人的别离，从个人的别情道出人们普遍的离愁别恨。“长亭路，年去年来”，是指包括倦客词人自己在内的普天之下的离人。“应折柔条过千尺”，关合垂柳，充满同情与怜悯。古代驿路有“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之设，是供行人休息之处，也是送别的地方。词人心想，送别时折柳相赠，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折断的柳枝恐怕要超过千尺了。看似惜柳，实则感叹人间离别之频繁、送行之愁苦。其情也深，其意也婉，馀味无尽。
第一叠借隋堤柳烘托足离别的氛围后，第二叠由实景转入虚景，由实写转入遐想，抒写自己的别情。是全词的重心，既写离筵，又抒写惜别。
闲寻旧踪迹，又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梨花榆火催寒食——换头总结上文。“闲寻旧踪迹”，“闲寻”承“登临”，“旧”字连接“曾见”和“年去年来”。是临行前在隋堤旧地重游时追忆往事。“寻”是寻思、追忆、回想、凝思的意思，不可作来回寻找解；“踪迹”指往事，不作曾经到过的地方解。“闲寻”二字意味深长，试想离人在将行未行，比如搭船，在船将开未开之际，忙于叙谈话别，哪得闲静？只有船开起航、远离岸边时才能闲下心来，追思往事，回想亲友的音容别语、告别细节。五个字涵盖了多少内容！同时也想起了往昔送别的场面。“又”字领起并推进一层，“酒趁哀弦，灯照离席”是全词主干，承上启下，又是对句，无论是实写还是虚写，终未交代弄哀弦之人，精炼含蓄，耐人寻味。“又”字也透出一个消息：送别从中午到夜晚，如果联系下句“梨花榆火催寒食”及第三叠“斜阳冉冉”，时间连接不上，认为这是回忆、虚写，是合情合理的。“梨花榆火催寒食”，旧俗清明前一日（一作二日）寒食节，有禁火习俗。唐宋时朝廷于清明之日取榆柳的火以赐百官，词中写送别时当梨花盛开的寒食节前，是指上次饯别时间。“催”字有岁月匆匆、别期已至的离愁忧伤。这句有突如其来的感觉，尽管插入突兀，但也不是可有可无，它表明时序、景色，既与上叠柳色照应，又与下叠“斜阳冉冉春无极”关合。“催”字使人感触顿生，有伤别之感。
愁一箭风快，半篙波暖，回头迢递便数驿，望人在天北——以“愁”字领起的三句，写明遐思中别离之遥远。风快船疾，本是高兴的事，词人一回头，已过了几个驿站，然而他并不快意，为什么？因为离故园，尤其是离情人越来越远了。“风快”、“波暖”点明春暮风顺水暖的季节特征；“一箭”、“半篙”极喻船行轻快迅疾的飞急情状，完全符合词人离别时的激动心情。“望人在天北”，个中含有多少眼泪，含有多少凄婉！这个“人”字，该是词人所依恋难舍的人，金启华先生认为更多是词人理想的化身。周邦彦抱负难展、壮志莫酬，悄然离开京华，带走的只有怅惘和凄婉。语意千钧，质朴无华，出以散文句法，明白如话。
第三叠由第二叠乍别之际，写愈行愈远、愈远愈恨，竟至“恨堆积”，淤积胸臆，既难以排遣，又不想排遣。
凄恻，恨堆积——临别前感情无比激动，是抑制不住的直抒胸臆。恻：叶韵、句中韵。恨：词中应解作遗憾。堆积：足见遗憾之甚，重负莫释。
渐别浦萦迴，津堠岑寂，斜阳冉冉春无极——“别浦萦迴，津堠岑寂”是“恨堆积”的主要原因，这八个字由“渐”字领起，既有时间的推移，也有空间的变化。“斜阳冉冉春无极”，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景象和境界，似空灵却又沉重，后有“春无极”连缀，顿觉春光无限，意蕴无尽。大水有小口旁通，谓之浦，别浦水波回转；渡口附近的守望所，谓之堠。前人对“斜阳冉冉春无极”不乏阐发释解，清·谭献认为“斜阳七字，微吟千百遍，当入三昧，出三昧”。陈匪石认为“斜阳冉冉七字，是别浦、津堠间情景。其情景交融之妙，有难以言语形容者”。无论神乎其解，或者狭隘理解，景物与词人的心境正相吻合。词人高超的缘情布景，景情交融，斜阳西下、春色无垠的背景越发衬托出词人的孤独，具有更典型的意义，似乎也更接近于谭献所谓的“入三昧，出三昧”。以极其朴质自然的语辞、情景融合的意境，烘托出具有典型性的人物。梁启超说：“斜阳七字，绮丽中带悲壮，全首精神振起。”（《艺蘅馆词选》）“绮丽”正指出斜阳西下、色彩变幻的暮春黄昏无限美丽；“悲壮”恰道尽夕晖易逝、人生短暂而春光永恒、人生易老天难老的客观规律。同时，既关合象征春色的柳，又隐喻词人离愁之苦，情景高度交融，因而全首精神振起，是词眼，也是“立片言而居要，乃一篇之警策”（晋·陆机《文赋》）的警策。与词人〔点绛唇〕“苦恨斜阳，冉冉催人去”相通，都蕴含着催人别、催人老的感慨之情。但比〔点绛唇〕更其空灵蕴藉、寥廓苍凉。
念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念月榭携手”二句，以“念”领起对句，与“春无极”意脉相续，天衣无缝，正是清真词的绵密独到之处。“月榭携手，露桥闻笛”，月色、水榭、桥畔、笛声，一幅极其淡雅的水墨图，图中主人公携手、依偎，亲密无间，在那里度过难忘的夜晚，如同梦境般，一幕幕浮现眼前。沉思“似梦里”的前事，不知不觉热泪盈眶。终篇以回想收束，前事历历，只能独自落泪、暗中滴泪，词人的心事旁人无法理解，也就不愿让人知道，只好暗自悲伤。
综观全词，写柳寓别情，离绪万端，萦回曲折，忆不完的前事，吐不尽的心声，景语情语，声韵激荡。
词写柳抒情。自三百篇以下，柳与离别结下不解情缘。折柳赠别，习俗久远，所以唐·李义山十分爱柳惜柳，劝解人们“为报行人休尽折，半留相送半迎归”，想得十分周全。
这首词写送别、写离别，一向相持两端，争论不休。清·周济《宋四家词选》认为“客中送客”以来，注家多采其说。宋·张端义《贵耳集》则说和宋徽宗、李师师风流韵事有关。王国维先生《清真先生遗事》对张说力辨其妄。对周邦彦这首词，定之为“借送别来表达自己‘京华倦客’的抑郁心情”的是胡云翼先生（见其《宋词选》）；论之为“是周邦彦写自己离开京华时的心情。此时他已倦游京华，却还留恋着那里的情人，回想和她来往的旧事，恋恋不舍地乘船离去”的是袁行霈先生（见《诗词曲赋名作鉴赏大辞典》）。笔者大体认同袁行霈先生的意见。
对于周邦彦的词，王国维称其“词中老杜，非先生不可”，评价极高。刘永济先生认为“北宋词至东坡以后，渐与音乐相远，清照所谓‘句读不葺之诗耳，又往往不协音律’。至滑稽派作家，复不讲词采，流于俚俗。邦彦既知者，又长于文学，其所作词，音律流美，词采和雅，故一时词体，复归于正，影响南宋词学甚大……”（《唐五代两宋词简析》）论说中肯。这首〔兰陵王〕一向被认为是清真代表作，具有沉郁顿挫，音律流美，词采和雅的风格和特点。
在音响方面，词作采取长短句式，促节、繁音配合非常巧妙，二言、三音的促节及七言的繁音配合使用，使音声协调。终篇又以入声韵作结，急止留韵，或吟诵，或演奏，都具有优雅的音乐美、协调美。
在用词遣字上，也有独到之处。除“新解”中指出的句中韵外，用字巧妙。一叠中“烟里丝丝弄碧”，一个“弄”字，极写出柳态之婀娜多姿，好像在捉弄人；周邦彦喜用“弄”字，如〔应天长〕中“条风布暖，霏雾弄晴”，〔倒犯〕中“何人正弄孤影蹁跹，西窗悄”，〔玉烛新〕中“前村昨夜，想弄月黄昏时候”，其义或作玩、作舞、作赏，都有细微差别。“弄”字并非周氏首创，早在其前，宋代秦观的“纤云弄巧”、张先的“云破月来花弄影”，更早的唐·温庭筠的代表作中的“弄妆梳洗迟”（〔菩萨蛮〕）都巧用“弄”字，本词中的“烟里丝丝弄碧”，犹“摆弄”、“舞弄”，不作“卖弄”解。“弄”字合韵，疏密相间，绘形绘色，化静为动，摹绘柳的神态逼真形象。二叠中“望人在天北”，三叠中“念月榭携手”，“望”字、“念”字，二者均系离席上的想象，清真之所擅长，正是以想象之笔填词，故写法奇幻，一字千金。“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十字收结全词，语言朴素自然，在感情达到极点时戛然而止。三叠中“月榭”、“露桥”同一叠中“隋堤”遥相呼应，宋·姜白石〔暗香〕中“长记曾携手处，千树压西湖寒碧”似从此化出。
正因为清真词艺术手法奇妙，有的论者认为〔兰陵王〕词是清真艺术创造力达到的登峰造极阶段。此说有点过誉，但也有一定道理。因此后人对这首词评价很高。宋·沈义父说“无一点市井气”（《乐府指迷》），陈洵说“托柳起兴，非咏柳也”，梁启超说“绮丽中带悲壮”……有的论者认为周邦彦的词“诗味很浓”，或者说“文人气很浓”，那么这首词虽不像他的其他词那样化用前人诗句，但其情调、气氛确实是接近于诗的。如果同柳永的同样内容的慢词相比，像〔雨霖铃〕（“寒蝉凄切”）、〔夜半乐〕（“冻云黯淡天气”）等相比，那么周邦彦的词更像是一种诗味很浓的词。
西河
金陵怀古
〔西河〕，词牌，大石调。又名〔西河慢〕、〔西湖〕。唐教坊曲中有〔西湖狮子〕、〔西河剑器〕。宋·王灼《碧鸡漫志》引《脞说》载，唐代宗大历初年（766-769）“有乐工取古《西河长命女》加减节奏，颇有新声”。足见“西河”之名由来已久，可能是以当时的西河郡地名作曲名，如〔甘州令〕、〔酒泉子〕一样，同甘州、酒泉地名有关。到宋代，宋人依旧调演为新曲。
《词谱》以周邦彦词为正体，三叠105个字。第一叠33个字，6句4仄韵；第二叠36个字，7句4仄韵；第三叠36个字，6句4仄韵。填词名家用本调字句多不同，而且多用拗句。
《金陵怀古》，《花庵词选》、《草堂诗馀》、《花草粹编》、《词统》、《古今诗馀醉》均以此为题，《百家词》题作《金陵》。作于知溧水期间。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遗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赏心东望淮水。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周词多写爱情和羁旅之情，怀古之作很少见。这首词题作《金陵怀古》，化用前人词意抒发词人思古之幽情，在其全部词作中，从内容到写法及其取材，均有所创新，别具一格。
词分三叠，也是清真独创。尤其是括前人三首诗，而能化用巧妙，自出机杼，创造出新的意境。
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佳丽地”，突如其来。佳丽者，秀丽；俊美。佳丽地，指风光绮丽、文物荟萃之地。与唐·白居易《长恨歌》中“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宋·柳永词〔尉迟杯〕“宠佳丽，算九衢红粉难比”中指美女不同。词中指金陵（今江苏南京市）。谢脁《入朝曲》有“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之句。南朝，即六朝，指偏安江南一隅的小朝代，吴、东晋、宋、齐、梁、陈。词中不拘泥于专指史称南朝（240-588）的宋、齐、梁、陈。这两句不仅来得突兀，而且笼罩全词。词人以问句出之，不是说南朝事无人记、不去说，而是抒发其“六代豪华春去也，更无消息”怀古伤今的无限怅惘之情和朝代更迭的盛衰兴亡之慨。全词由这两句由盛而衰的词句领起，怀古，扣题，融会唐·刘禹锡的“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孤城寂寞回。淮水东边旧时月，夜深还过女墙来”（《石头城》），和“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乌衣巷》），以及南朝乐府《莫愁乐》“莫愁在何处？莫愁石城西。艇子打双桨，催送莫愁来”诗意入词，天衣无缝。无穷感慨尽在“南朝盛事谁记”六字之中。
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从这两句开始，词人反复用古人诗意，抒发感慨。这两句写山川形胜，前一句显系化用唐·刘禹锡“山围故国周遭在”句意，更见朴实生动，山围水绕，尤其是用“髻鬟对起”比喻，形象逼真，发人深省。后来辛弃疾〔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中“献愁供恨，玉簪螺髻”受此词启发，表现出因为中原沦陷而更加深沉的忧怀愁恨。金陵城因山为城、因江为池，山峰耸峙，形势险固，具有独特的地理形势。
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先写近景，后写远景。俯视江水，汹涌澎湃，化用唐·刘禹锡“潮打孤城寂寞回”句意，化静为动。涛而使“怒”，与“孤城”照应，将自己的感触融合其中，变化章法，以适应词的形式要求，幻化无痕。上叠以“清”字形容江水，此处用“髻鬟”比喻山峦，形象鲜明地突出了金陵的山清水秀、自然形胜。“寂寞”由“孤城”之“孤”幻出，“孤”又应“南朝”、“故国”而来。“风樯遥度天际”是远眺所见，极目苍穹，风樯帆影，苍茫点点，似动犹静。这两句“大气包举”，吞吐古今，有动有静，有近有远，个中词人情感起伏、别有怀抱。当年“豪华竞逐”、繁庶一时的六朝古都金陵，如今仅是一座孤城，怒涛拍击正衬托出环境的寂寞，风樯天际恰说明了词人的落寞。通过对景物的描绘，极力渲染史迹的际遇冷落和正在被遗忘，与上叠“谁记”呼应，抒发了词人沉重的怀古之幽情。
以上为一叠，写金陵山水、江山形胜。二叠则写古都旧迹、断崖残垒。
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词以健笔写残景，换头即以残景出。“断崖”承上江山形胜，下起一“犹”字，强调景色依旧，而残迹苍凉。化用《莫愁乐》、《石头城》意蕴，使眼前实景染上历史色彩。下追一“莫愁艇子曾系”，用倒倚断崖下的老树曾系过莫愁的小艇，不仅点明古迹，同时蕴含物是而人非，充满历史沧桑之感。艇存水逝，令人吊念。
空遗旧迹郁苍苍，雾沉半垒——词进而写残留陈迹。郁苍苍：魏·曹子建有“山树郁苍苍”之诗句，本意是云遮雾障，远望一片青苍，词中限以“断崖树”与“空遗（一本作”馀“旧迹”，似在形容树木茂密。“半垒”上承“孤城”，雾霭茫茫，遮没了半壁城垒，一片陈迹。据《大清一统志·江苏江宁府》载，上元县（即金陵）有韩擒虎垒、贺若弼垒。垒，壁垒、营垒。古代军阵上的防御工事。二垒都在上元县，韩擒虎垒在县西四里，贺若弼垒在县北二十里。
夜深月过女墙来，赏心东望淮水——女墙：城墙上带凹凸形的垛口或者射孔的隐蔽墙垛。《释名》曰：“城上垣曰睥睨，亦曰女墙”。赏心：赏心亭，“在（城西）下水门城上，下临秦淮，尽观览之胜。”（详见《景定建康志》）淮水：指秦淮河。秦淮河横贯金陵城中，南朝时为都人士女游宴之处。这两句也是化用古诗句而来，但与词中所写时、地、情、境（景）结合，更其宛转多姿。深夜月色，女墙逝水，大有好景不长之感。此处需要说明的一点是：“赏心”，《花庵词选》、《词选》、《词统》、《古今诗馀醉》均作“伤心”。“伤心东望淮水”，似觉别有所据，另是一番境界。夜景、月色、流水，衬托词境及词人登临时的心情，以“伤心”贯穿，是否更其凄凉，词意更见沉沦。尽管夜深了，词人仍然在观览景色，别有一番情味在心头，自然发出景物依旧、人事皆非的慨叹。此乃词人移情于物的手法。这两句点明时间（夜深月下）、地点（女墙处）。同时束上启下，由览观的景色，引出三叠的怀古之感喟，自然而然地转入抒情，开启下片。
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甚处市”，一作“甚处是”。以下化用《乌衣巷》诗意入词。首先写近景，都是词人面对旧迹，郁结的万千感慨之情。酒旗招展，戏鼓喧嚣，发出“甚处市”之问，个中隐含着苍凉感慨之情。下句全用“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诗意，东晋王谢两大家族就住在乌衣巷，富贵豪华、恣情纵乐，然而“繁华事散逐香尘”，时过境迁，风光不再，只有旧时王谢邻里，也不过依稀认识；其堂前紫燕，想必已飞入寻常人家呢喃鸣叫……昔日旧迹，历历在目，词人不禁感慨万千，世事沧桑之感油然而生，盛衰兴亡之叹涌上心头。一问一忆，以静衬动，而愈觉其静，荒凉冷寂达到极致。
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词人不写自己面对陈迹的无限慨叹，却情移燕子，把兴亡之叹赋予不知世事变迁的燕子，更引起人对金陵古都人事变幻的感慨。是景语，寓情语，引发读者多少联想、多少哀怜……正所谓“燕子‘、’斜阳‘数语，在神韵之远，若仅以点化’王谢堂前诗意论之，尚浅”（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词中深意，须仔细思考，才能领悟其中真谛。
这首词最典型的一点，就是融化古诗，不见痕迹。宋·张玉田谓“清真最长处在善融化诗句”，信然，此词可为突出的代表。词自首至尾集众诗之意境、诗意于一词之中，兼诸家之隽美而无抄袭之嫌，诚妙手也。把整饬的诗句化为参差不齐的长短句，其气魄之雄、变化之妙、浑成之润、音韵之美，的确使人叹服。
六朝均都金陵，金陵繁华之地。小朝廷帝王迷恋“金粉”、“佳丽”，只思享乐、不图进取，一派淫乐之象，一片侈靡之状。导致朝代更替，如走马灯般，兴亡盛衰如转烛，历代诗人不乏叹惋之语：
六朝文物草连空，天淡云闲今古同。（唐·杜牧《题宣州开元寺水阁阁下宛溪夹溪居人》）
自古盛衰如转烛，六朝兴衰同棋局。（清·劳之辨《眺玄武湖歌》）
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宋·王安石〔桂枝香〕）
六朝金粉地，落木更萧萧。（清·吴伟业《残画》）
周词即以怀古伤今之情贯穿始终，题作《金陵怀古》，反复化用古人诗意，首尾遥相呼应、暗相照应。词中实幻交织，写景虚实并举，是其词中一首较好的作品。
《金陵怀古》，劈首“佳丽地”，让人艳羡。接着“南朝（即六朝）盛事谁记”，即已转入怀古，且激扬跌宕，为全词总纲。
上叠写金陵地理形势、六朝古迹，括并融汇古诗意境，化用无迹，字数变换，更适合词表达的形式。中叠则由上叠的写远景，特写眼前之景。面对陈迹，一片青苍，怀古思今，直抒胸臆。下叠作一问一答，荒寂冷落，今昔对比，感慨遥深。结句的拟人写法情趣盎然，深寄感慨。叹人生说兴亡，或以文写之，或以诗出之，或以词咏之，化腐朽为神奇，音韵铿锵，顿挫抑扬，同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成为词史上的双璧。沈际飞认为周词“使介甫（王安石字）〔桂枝香〕独步不得”（《草堂诗馀正集》）。周词后出，在艺术技巧上能有翻新创意，实属不易，也更见难能可贵。
在艺术技巧上，这首词词调即周邦彦所创。词人以精湛的手法，写景抒怀，高情远意。章法上匠心独运，迂回峭拔。铺排大景以疏墨，描写小景以密笔；或粗线条勾勒，或泼浓墨挥洒，突出特征，不加丝毫议论，寓悲壮于空旷的境界之中，“采唐诗融化如自己者，是其所长”（宋·张炎《词源》），表达出词人自己的独特情感。全词词句隽美，句法灵动，音调和谐，风格悲凉，境界幽远，历代评价不低。但平心而论，如《艺蘅馆词选》引梁启超所说：“张玉田谓清真词长处在善融化古人诗句，如自己出。读其词，可见此中三昧。”未必确切。有的论者认为本词已非个别诗句词句的“融化”，而是一种括，即“以别人的作品为原料，进行创作”。使“介甫〔桂枝香〕独步不得”已评价很高，说什么“足以方驾东坡”，似有偏爱和溢美之嫌。
至于词人为什么怀古，词中似乎未能充分发抒，总觉得“隔着一层”。同时，词意为词采所掩盖，使得思想脉络不显豁欠明朗。这大概也就是《诗品·总论》所说的“专用比兴，患在意深，意深则词踬”吧。对这首词及其他周词都应当予以全面公允的评介。
总之，布局井然。时间顺序断续交织，续而不断；空间景物虚实交替，疏密适度，融壮美、优美于一体，是本词主要特点之一。
菩萨蛮
〔菩萨蛮〕，又名〔子夜歌〕、〔重叠金〕。属唐教坊曲，《宋史·乐志》、《尊前集》、《金匳集》并入“中吕宫”，《张子野词》作“中吕调”，《清真集》题下作“正平”。《词谱》卷五引唐·苏鹗《杜阳杂编》：“大中初，女蛮国入贡，危髻金冠，璎珞被体，号‘菩萨蛮队’。当时倡优遂制〔菩萨蛮曲〕，文士亦往往声其词。”故知原系外来舞曲，唐宣宗李忱大中元年（847）后传入中国。唐开元（713-741）间崔令钦《教坊记》已录此曲之名。属平仄韵转换格。
小令44字，上片24字，下片20字，各两仄韵，两平韵，平仄递转。情调由紧促转低沉，历代名作颇多，如李白、温庭筠、王安石、辛弃疾均有词作传世。
注本题作《梅雪》，别本无题。
银河宛转三千曲，浴凫飞鹭澄波绿。何处是归舟？夕阳江上楼。天憎梅浪发，故下封枝雪。深院卷帘看，应怜江上寒。
这首词通过题咏梅花雪景，反映了思妇怀念远方亲人的深情。
注本题作《梅雪》。梅雪，梅与雪。唐·李商隐诗：“雪中梅下谁与期？梅雪相兼一万枝。”（《莫愁》）宋·欧阳修词“腊雪初消梅蕊绽，梅雪相和，喜鹊穿花转。”（〔蝶恋花〕）
银河宛转三千曲，浴凫飞鹭澄波绿——银河：由大量恒星构成。晴天夜晚，在天空形成的银白色光带。古称云汉，又名天河、天汉、星河、银汉。民间神话传说中指天仙织女。织女星，《诗经·小雅·大东》：“维天有汉，监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织女星与其附近两个四等星，成一正三角形，合称织女三星。后衍化为神话人物。《淮南子·俶真训》、汉·班固《西都赋》及《岁华纪丽》卷三引汉·应劭《风俗通》佚文、《月令广义·七月令》引南朝梁·殷芸《小说》均有记载。意思是：河东织女，天帝之子。年年机杼劳苦，织成云绵天衣，容貌不暇整。天帝怜其独处，许嫁河西牵牛郎，但嫁后废织。天帝怒，令归河东，让一年七夕一度相会。从此常用以咏叹夫妻暌隔，或借以表达男女相爱、相思之情。唐·杜甫诗《牵牛织女》：“牵牛出河西，织女处其东，万古永相望，七夕谁见同。”首句来得突兀。银河，借指人间之河。三千曲：极言曲折宛转、蜿蜒绵长。与唐·李白“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白发三千丈，缘愁似箇长”（《秋浦歌》之十五）一样，都是用浪漫的手法、夸张的比喻。词中用“宛转三千曲”，写隔阻遥远，难于会面。“浴凫飞鹭澄波绿”句中，浴凫犹野鸭。浴：有特殊讲法。比喻鸟飞忽上忽下之貌，词中则指凫在水中上下翻腾。《大戴礼记·夏小正》：“黑鸟浴。黑鸟者何也？鸟也。浴也者，飞乍高乍下也。”孔广森补注：“浴者，言鸟乘暄飞。上下若浴然。”飞鹭：《诗经·周颂·振鹭》：“振鹭于飞，于彼西雝。”鹭系飞鸟，林栖水食，群飞成序，洁白如雪，颈细而长，脚青善翘，高尺馀，解指短尾，喙长三寸，顶有长毛十馀茎。澄波：犹清波。南朝宋·鲍照《河清颂》：“澄波万壑，洁澜千里。”宋·黄庭坚〔减字木兰花〕《距施州二十里》：“万事茫茫，分付澄波与烂肠。”都是女子所见所想，读者可以驰骋想象，时序、空间，不可拘泥。
何处是归舟？夕阳江上楼——归舟：返航的船。宋·苏东坡诗《郁孤台》：“他岁三宿处，准拟系归舟。”“何处是归舟？”自问、问他？其实，什么也不知道。“夕阳江上楼”，这才点明了时间、地点。时间是夕阳西下之际，地点是面临江上，可以望远的妆楼。“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元·马致远〔天净沙〕《秋思》），“芳草有情，夕阳无语，雁横南浦（分别之地），人倚西楼”（宋·张耒〔风流子〕），“夕阳一片寒鸦外，目断（望断，极目远望）东南四百州”（宋·汪元量《湖州歌》）。这些诗词所描摹的意境，也同这两句词具有吻合之处。都是夕阳下江楼上女子所怀念、所企盼的，所想望、所倾情的。景致真切生动，人物栩栩如生，呼之欲出。
天憎梅浪发，故下封枝雪——浪发：滥开，猛放。封：犹压。这两句话似有言外之意、韵外之味，连老天都憎恨梅花猛放滥开，所以降下大雪封压其枝。说梅花浪发，道梅被雪封枝寓遭际，暗隐词人之不幸，抑或女子的被弃，甚或情人之变故不归，似有所寄托，不能言，不可言，不必言，不敢言，索性不言，含蓄深沉，难于索解。
深院卷帘看，应怜江上寒——深院，昔时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深居闺闱，深宅大院，“深院锁清秋”（南唐·李煜〔相见欢〕）。庭院深深，深几许？卷帘：卷起或掀起帘子。《乐府诗集·杂曲歌辞·西州曲》就有“卷帘天自高，海水摇空绿”句，五代·张泌〔江城子〕亦有“睡起卷帘无一事，匀面了，没心情”，宋·辛稼轩〔满江红〕词更有“庭院静，空相忆”，都是写女子被遗弃或丈夫、情人久滞在外不归的怀人念远之情。怜：既有怜悯、怜惜之意，更有疼爱、爱怜之意。结句“应怜江上寒”与上阕“夕阳江上楼”前后呼应映照。
全词内容深刻，寓意隽永，孤际独树，表现出人物高洁的神情气质。
同宋·柳永的〔八声甘州〕“对潇潇暮雨洒江天，一番洗清秋……不忍登高临远……想佳人、妆楼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争知我、倚阑干处，正恁凝愁！”对读，就会发现周邦彦词含蓄的特点。
填词，无论言志、述怀、抒情，贵在有所寄托。这首词看似短小易读，然而却发人深省、耐人寻味。
注本题作《梅雪》，“天憎梅浪发，故下封枝雪”，有“梅雪争春……梅须逊雪三分白，雪却输梅一段香”（宋·卢梅坡《雪梅》）之句。神韵逼真，意境优美。
历代题咏梅花的诗词很多，唐·张谓、北宋·王安石、林逋等都有咏梅之作。同周邦彦本词比较，王安石《梅花诗》其三“婵娟一种如冰雪，依旧春风笑野棠”（婵娟：美女，诗中指梅花）形容梅花倒也贴切，但总觉得少了点情趣和意味。宋·陆游《梅花绝句六首》（其三）“闻道梅花坼（chè）晓风，雪堆遍满四山中”，用雪堆比喻梅花胜似雪。借梅言志，表达宏大的济世胸怀。宋·姜白石〔疏影〕（“苔枝缀玉”）“无言自倚修竹”把梅花比作孤独高洁的佳人；“莫似春风，不管盈盈，早与安排金屋”，是说不要像春风那样，不管花开得正好，一味滥吹，要爱花惜花。
全词怀人念远，含蓄蕴藉，有陪衬，有烘托，也算得美成词中佳作。
绮寮怨
《词谱》卷三十三：“词见《片玉词》。”又：“此调以此词为正体，赵文、王学文词，俱依此填。”《填词名解》卷三：“绮寮怨〕，中吕曲。”《百家词》作《杂题》。《清真集》注本题作《思情》。
双调104字。上片54字8句4平韵，下片50字9句7平韵。
上马人扶残醉，晓风吹未醒。映水曲、翠瓦朱檐，垂杨里、乍见津亭。当时曾题败壁，蛛丝罩、淡墨苔晕青。念去来、岁月如流，徘徊久、叹息愁思盈。去去倦寻路程。江陵旧事，何曾再问杨琼。旧曲凄清，敛愁黛、与谁听？樽前故人如在，想念我、最关情。何须渭城，歌声未尽处、先泪零。
周邦彦一生长期宦游南北，备尝羁旅况味。南宋·楼钥《清真先生文集序》不仅称赞其为人，而且褒举其填词：“乐府传播，风流自命，又性好音律，如古之妙解，‘顾曲’名堂，不能自已，人必以为豪放飘逸高视古人，非攻苦力学以寸进者。及详味其辞，经史百家之言，盘屈于笔下，若自己出，一何用功之深而致力之精耶！”诚然，博学能文，风流不羁，自甘淡泊，委顺知命。词人三十几岁曾教授荆江（即荆州），之后又几度经过，每有词作。所以陈洵认为“此重过荆南途中之作”（《海绡说词》）。词人追忆往事，激发旧情，真切地反映了“顾曲周郎”对填辞谱曲的特殊敏感之情。旅途对景怀旧，感情沉郁，风格幽凄，是清真羁旅怀旧词中的佳作。
上马人扶残醉，晓风吹未醒——这两句写词人之醉态，竟至要人扶上马，而且“晓风吹未醒”，足见醉的程度。“残醉”尚且如此，不知沉醉将何以堪？这两句工于发端，将上马之前的借酒浇愁的种种情状都隐含其中，“意在笔先”，既含蓄又精炼，言简意赅。“上马人扶”出自唐·李白“昨日东楼醉，还应倒接碨。阿谁扶上马，不省下楼时”（《鲁中都东楼醉起作》）。至于与词人同时代的晏几道〔玉楼春〕中“来时醉倒旗亭下，不省阿谁扶上马”，不知词人看到否？
映水曲、翠瓦朱檐，垂杨里、乍见津亭——写见到津亭。津亭：指渡口的亭子。唐·张九龄诗《春江晚景》有“薄暮津亭下，馀花满客船”句。这两句俪语，因格律需要，句子顺序倒装。试想，那垂柳飘拂下的翠瓦朱檐的江津亭子，倒映水中，波光粼粼，何等奇妙，何等壮观，何等动人！“乍”字用得好。是词人醉眼朦胧初醒之际一刹那之所见所感。
当时曾题败壁，蛛丝罩、淡墨苔晕青——写亭子之内。“当时”透露词人曾经来过此处，或者说不只一次来过。此次重来，由亭外而亭内，词人仔细观察，寥寥数语，确写得层次清晰，异常细腻。“当时曾题败壁”，如今自然更加破旧不堪；败壁因年久失修，已苔晕青青；青苔之上墨迹已经很淡很淡了；而且上结珠丝。寥寥八字，含蕴十分丰富，炼字炼句十分精警，是词人发自肺腑之言。与其诗“往时解鞍地，醉墨栖坏壁”（《楚村道中》）似乎是指同一件事。这一描写，既同上面“映水曲”“津亭”的美丽外观形成对照，又是词人触景伤情的内心感兴之诱发物体，怎能不令人感伤不已。正如俞陛云所说：“败壁二句，凡昔年村店题墙，客子重过，自有一种征途怀旧之感，沉珠丝苔晕，极荒寒耶！”（《宋词选释》）
念去来、岁月如流，徘徊久、叹息愁思盈——承上睹墨迹，勾起对往事的回忆。感叹去往今来，岁月流逝。“徘徊久”含蓄深蕴。“叹息愁思盈”，乃一篇之主旨，结上启下，下片即揭示“愁思”之情、身世之悲。
下阕抒写愁思。
去去倦寻路程。江陵旧事，何曾再问杨琼——换头用两个去声字重叠，引出“倦寻路程”一韵，既同上阕“徘徊久”前后呼应，又点明旅途疲于奔波。一方面写词人驻足败壁前，回首往事而不前；另一方面写词人疲于奔波而意欲留滞停歇。江陵旧事：即指昔日曾过此亭遇知音歌女事。古代旧驿亭中有歌女以娱游客，词中以杨琼代指歌女。词人对该歌女念念不忘。何曾再问：似乎不再过问，实际上时时想念，思想不已。杨琼：江陵歌女。唐·元微之有《和乐天示杨琼》诗：“我在江陵少年日，知有杨琼初唤出。腰身瘦小歌圆紧，依约年应十六七。去年十月过苏州，琼来拜问郎不识……”自注：“杨琼本名播，少为江陵酒妓，去年姑苏过琼叙旧，及今见乐天此篇，固走笔追书此曲。”唐·白乐天《问杨琼》诗云：“古人唱歌兼唱情，今人唱歌唯唱声。欲说问君君不会，试将此语问杨琼。”词中用其事。周邦彦曾居留江陵（荆州），此处用杨琼典故，借指自己在该地与歌妓的交谊往来。
旧曲凄清，敛愁黛、与谁听——则从对方着笔写。想象杨琼唱着当时凄清的旧曲，因为词人不在，感到无知音聆听而愁眉不展。敛：收敛。有约束、节制之意。黛：青黑色的颜料。古代女子用以画眉。故词中代指女子的眉毛。从“旧曲凄清”以下，句句虚拟想象，层层追逼不舍。词人从对方写起，接着又从自己落笔。
樽前故人如在，想念我、最关情——词人从自己着笔写。故人：即歌女。想象假如她今天在这里，一定会对我表示最深切的关怀，一定会十分想念我。
何须渭城，歌声未尽处、先泪零——纯属想象。何须：无须；何必，何用。渭城：即《阳关曲》。唐·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故又名《渭城曲》。古诗词中往往以“渭城”作离别之曲的代名词。歇拍是想象她歌声优雅动人，不需唱什么《渭城曲》，也无须将歌唱尽，就会使得词人热泪涕零。“歌声未尽处，先泪零”，因为只有她深切地知道他的羁旅之苦、离思之愁，才能唱出他的心声。
全词上阕写景，历历如绘；下阕抒情，写歌声，曲曲传情。词人在声律方面的才智和修养，特别是对音乐的敏感，使这首词呈现出热烈奔放、感情激越的风格。
周邦彦词中对荆江怀念最切，写荆江旧游最多。譬如〔齐天乐〕“荆江留滞最久，故人相望处，离思何限”〔琐窗寒〕；“似楚江暝宿，风灯零乱，少年羁旅”。这首词则追忆往事，“旧曲凄清”，激发旧情，极其真切地反映了“顾曲周郎”对声律、创调的特别敏感和特殊才能。词中虽写了对歌女的深情，但很少一般相同题材词作那种香艳丽、悲欢离合的“常人之境界”。其意不在相思，而以怀旧之笔突出宦海奔波、行踪不定的身世之悲、漂泊之苦。有别于清真一般词作的风格，亦不同于其代表词作的“典丽缜密、富艳精工”，给人以“清夜啼猿”的清幽疏放之感。
夏承焘《唐宋词字声之演变》云：“作‘平去平’者，如〔绮寮怨〕一首中六句如此：‘晓风吹未醒’、‘淡墨苔晕青’、‘叹息秋思盈’、‘去去倦客寻路程’、‘何须渭城’、‘歌声未尽处先泪零’（按：指每句末三字，为平仄平）。去声最为拗怒，取介在两平之间，有击撞戛捺之妙；今虽词乐失传，但依字声读之，犹含异响。”（《唐宋词论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