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背倚着枝干坐着,粗砺的树皮磨得我后背有些疼。手心青肿了一块,沾染了泥土。我伸手去摸手帕,摸出来了,却又看见了那个荷包。我一恼,也想就这么扔了算了。到底还是转了念。
这是梅姝的东西,长沐虽然一时起兴扔了,但既然珍藏了这么些年,又怎么会真的舍得。日后他后悔了,就总会时不时想起这个荷包来,连带着也想起梅姝来。
让他对着一个实物寄怀,比起空想来总是要好些的。
再者,虽然我很不愿意去想起,可是梅姝她……也实在可怜。
逝者已矣。我还是改天把它修补好了,再交还给长沐。到时候他要弃要留,便由得他去了。
我细看那荷包,想辨出它本来的模样。针线纠缠,丝帛凌乱,我一一理顺了,再顺了往日依稀的印象,隐隐觉出那上面是绣了一双桃花枝,成对暖鸳鸯。
想来必是存了一生一世的念头的。可惜了,伊人已逝,半生离索。如今……连个旧荷包都容不下。若是梅姝瞧见了长沐连这最后的一丝牵扯都要断去,不知会伤心成什么样子。
我自己也是可笑。这一天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俱是难解。我的师兄仓促离世,绻儿仍在悲痛欲绝。我不去宽慰绻儿,不去料理师兄的身后事,倒在这里躲着,为了一件早已知晓的事情介怀伤神。
我又不是初次听闻长沐与梅姝的过往,云岫说的何其详细。长沐甚至还没来得及亲口向我提起。可是他那一声“姝儿”,真正叫我难过了。
我清楚的看见了自己的懦弱。
可是此刻,就让我一个人暂且躲一躲吧。我不想再看见悲伤的表情,那样叫我要如何才能忍得住眼泪。
就一刻,我会回去,凄风苦雨,既然避不了,我就不会退缩。
我只是累了,让我歇一歇。
天色暗下来。冬天的冷肃之气此时已经略有所感,我心里渐渐平静下来,大抵也是因为,没有力气再胡思乱想下去了。
困意袭来,我双手抱膝,头枕在膝上,不自觉就睡了过去。
吵醒我的是颠簸晃荡,还有仿佛久违了的温暖。我微睁了眼,天黑透了,月色深掩,星光寡淡,看不清面容,可这熟悉的木犀香叫我知道,必定是他了。
我不禁抬了手,轻轻勾住他的脖子,往他怀里蹭了蹭。
他吓了一跳,声音里带着惊喜和不安。
“你醒了?冷么?方才我抱你起来的时候,你浑身冰凉,可吓坏了我。”
“嗯。”我拖长了尾音,闭上眼,轻声道:“现在好多了。”
他脚步顿了顿,良久,莫可奈何。
“你晓不晓得,我差点以为你也离开我了。”
我鼻子一酸。
“我找了你好久,可是我不能露面,也不能叫别人知道你不见了。”
他的声音浮浮沉沉,添了悲凉。
“我找不见你的时候在想,我这一生还有什么用。你不见了,我都不能正大光明的去寻你。你若是要离开我,我当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我抱着他的手收紧了。
今日我的一切心思,嫉妒,愤怒,怨怪,委屈……在他说完这番话之后,一一瓦解随风流云散去。我不知道,原来只要他出现在我面前,只要他开口,我就会原谅。
……是因为,我也希望有一天,他也能这样轻易地就原谅我吧。
我早说过,我可以对其他人狠心,可是他却是例外。我若是真的聪明,就该及时抽身离开,就不该和他这样纠缠。可是我当初没能下的决心,如今更不能了。心软了一次,次次都会心软。
当初我舍不得,此后……更放不了手。
“我以为,我已经告诉过你,我不会弃你而去。”
他是开心的,垂首,在我额上一吻,言语里却难掩了悲楚。
“我不是不信你,我是信不过自己。这样懦弱无能的我,只怕有一天会叫你伤心失望。”
我的手放开了他的颈,移到他心口的位置。他的心与我掌心隔了几寸我不知。我只知,那里面,从前只住了梅姝,如今也有了我。
虽然或许会有些挤,总能让我有处安身。
我温柔了笑意。即便明知此刻他瞧不见,我也努力想笑得美好给他看。
“最无能,最懦弱的人其实是我。你就是没有一切,还有一颗心,可以用来守着我。你一定得守着我。所以心啊,告诉我,你愿否?”
他双手抱着我,腾不出手来。于是此刻只好低了头,用他的额头碰了碰我的,笑道:“又耍赖不是?你呀———”
我额头冰凉,他却是灼灼似火。我偏头避开了,反问道:“你不喜欢?”
“喜欢,喜欢,我喜欢。”他连声道,“你这样,才是我的絮儿,才不叫我陌生,以为你不是了郑长沐心爱的女子,只是个与他有收容救命之恩的侠女。”他说完,自知失言,讪讪的抬起头去。
我却红了眼眶。
原来这就是他连日来沉默失神的原因。
我想安慰他,可不知从何说起。只好叹息了,拥紧了他。
他就抱着我,动也不动,也不说累,也不放开。
“絮儿,我给你讲一讲梅姝的事情,你要不要听。”
他一字一字,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诚恳的,想要把他和梅姝的过去讲给我听。
“我只与你讲这一次,就在这梅林里,当着她,把一切原原本本都告诉你,絮儿。”
我在他怀里挣了挣,他却愈发使了力气,紧紧箍住我。
“絮儿,絮儿……你不要逃,听我说……”
痛苦哽在他喉间,有什么东西砸在了我脸上。
下雨了么?
可是为什么这雨水,又涩又咸。滚烫的,挟着厚重的怀念和哀伤,灼伤了我。
已经是第二次。长沐,你一日之间为她流了两次泪。男儿有泪不轻弹,梅姝……就是你的伤心处吧。你有多少爱,就有多少泪。要爱得多深,一直到现在,你的眼泪都未尽。
云岫曾断言,长沐绝不会将他和梅姝的过往告知与我。
他又错了。可是我却希望他能对一次。
我不想听,不听。我早已经清楚,她在你心中是怎样的存在。无需你亲口来告诉我,你有多爱她,有多忘不了她放不下她。
可你若对我说,你已经不再爱她……那梅姝,她又该有多难过。
明明是熟悉至极的声音,却只叫我觉得陌生。
是谁在我耳边温声低语?
不是你,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