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沐招手道:“絮儿,你过来。”
他眉目疏朗,略染倦意。我抬了步,走到他身前。他方才与云岫对峙的气势尽数散去。此刻唤了我来,却也不看我,只低着头,十指摩挲着那个旧荷包,情意眷眷,温柔绵长。后来却不知为何变了脸色,竟生了恨意般,双手使劲扯烂了,揉成一团,破烂一般掷出去了。
我来不及反应,就听见了丝帛碎裂之声,又见他远远扔出去了,下意识就要去拾。长沐却一手拉住了我,淡淡道:“不必了。”
我却不理他,挣开了他的手。
果真是碎了,丝线布料纠缠着,惨淡的挂在已经干枯了的花枝上,旧黯的色,似一朵开败的花。
我小心翼翼的拾起来,用手帕包了放好。走回来亭中,却带了怒意。
“好端端的,你和一个荷包置什么气?这不是她留给你的么?平日里万般珍爱,今日为何要毁了它去?”
“她留给我的?”长沐冷笑了一声,方才的温柔情意散去,面上浮现出一种陌生的表情,似愤怒似悲痛,又可笑又哀伤。
“你果真早已经知晓,是云岫告诉你的,是不是?”
他逼近我,居高临下,呼出的气息仿佛都森然:“枉我一直懊恼瞒着你,不想却是你,生生瞒了我这么久!”
我听得几乎是立时打了个冷战。
我心知他指的不过是与梅姝的往事,可是由不得我,不心虚。
只是这样,他就如此诘问。可见他纵使宽容,却容不得欺瞒。若有一日,他得知我究竟瞒了他什么对他说过多少谎言,我又该说些什么?
大抵如今日,无言以对罢。
“你不语,便是认了。”
他转身,走到石桌旁坐下。我僵住的脊背松了下来,后知后觉里衫已然湿透。
长沐端坐,良久,他才叹息道:“不该怪你的。我早知,他会将一切告诉你,只是我,一直想着自欺欺人,妄想着瞒一日是一日罢了。”
他这样说,却不肯看我。看他是想要原谅了,却未必肯毫不计较。
我却仿佛失了声音。
我要说什么?试着安慰或是辩驳。
“云岫向来如此,以为我钟意哪个女子,就必要和我一争。梅姝如此,后来的莺莺燕燕也如此。可是你不一样,我从他手里抢来的你,只想将你安好护在我的羽翼下。我让了梅姝,却不能再让你。”
“任你怨我自私也好,狠情也罢。哪怕今日我沦落至此,也绝不肯将你让给他。”
他痛苦的,手握了拳,抵在石桌上,呜咽出声:“我自知此生再无光明存世的机会。我为她辟的梅园,却成了我最后的栖身之所。当真是天意弄人,姝儿,姝儿啊……”
我心里一阵揪疼,胸口憋闷,只觉得喘不过气来。喉咙里好像哽着什么,咽不下又吐不出。
我走过去,手覆在他眼上,有什么烫伤了我的手指。
十指连心。
他当着我的面。
前一刻,他还在说,有多么放不下我。
可是这一刻,又在对我诉说着他对梅姝深长的眷恋。
一声一声,化作利刃,剜心刺骨
梅林里起了风,应着谁的声。
梅姝,她该是怎样绝世独立的女子,才能叫长沐和云岫这样的男子一见倾心,念念不忘。
她好聪明,墓碑那样的死物,哪及得上这一座梅园。一树一花,一枝一叶,都可叫人忆起她。年年岁岁,永无止息。
连偶尔起的一阵风,都能恍惚错觉是她。
我站在一旁,冷眼旁观长沐的哀伤。他思念的那个人,他的过去,与我全然无关。
我难过?哦,不过是秋兴起了而已。
我心痛?我心痛……不过是,不过是……可怜他。
我只觉得风越发冷了,收了手,转了身。
“我先回去了。”声音几不可闻。
我歪歪倒倒走了几步,出了亭子,在避过他视线之处略停了下来。我脚下早已没有了行走的力气,双腿打颤,一不小心就会软倒在地。
我回头看了一眼,他还坐在亭里,还是那个端正坐着的姿势。世界在他眼里已化虚无。至于我,离开或者留下,也只是他眼中虚无的一处。
我忍下了所有的情绪。只想着,我要离开这里,离开这里!这里不属于我,我不过是冒失的闯入者。既然意识到了,就该识相的离开。
云岫说错了,梅姝怎么肯容得下我,她怎么能忍陪在长沐身边的人变成了我!要是换了我……换了我,我……怎么能忍。
我爱的人,带着另外的人来,告诉我,他对我的爱已经不在了合适的期候。
像那些败了的枯枝桠,像还没来得及开放的梅花。
梅姝,你明明那么期望永远留在他心上。
我不与你争。
你看啊,他没有忘记过你,没有放下过你。
云岫说笑了,我如何……能比得过你。
脚下有了力气,我回了头,向着梅林外跑去。身后的一切,谁的情深,谁的不负,都想远远甩开,好不叫它们再来扰乱我的心。
生了苍苔的路滑,我顾不上,只用尽全力奔跑。我越想逃离,却越是逃不了。冷不防脚底一滑,重重向一旁摔去,额头磕在了青石上。片刻之后反应过来,只觉得眼前一阵晕眩,继而是周身散架般的疼痛感。
我的呻吟声哽在了喉咙里。眼泪却倒流不回去。
我爬起来,却无力再站起来,只好暂坐在原地缓一缓。
我看着一身泥垢的衣裙,又伸手抚上额头上疼痛的部位,料想应该是肿起来了。
我苦涩一笑,还真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总让自己这样狼狈。
这一次,我却不想叫他看见,不想躲在他怀中寻求宽慰了。
我早该明白,那个怀抱既不应该是属于我的,我也应当从不去奢望。
一开始定下的原则,好像在长沐的面前尽数溃散了。北辰月,你到底是有多害怕寂寞。
他不过是对你好一些,不过是出现的时机刚刚好,不过如此,而已。
你就离不开他了么?
我想了想,长沐不知道还会在亭里呆多久。我不能让他看见我这幅不堪的样子。可是我,真的,全身疼痛无力。
我环视了一下周围,梅林茂密,可是要藏住一个人,除非走到林子深处,否则是不可行的。可是我现在这样子,实在走不了多远。
只能寄望于他和我一般,急着离开,顾不上往梅林里细看了。
我勉强站起身来,扶着一棵树,疼的倒吸了一口气。方才那一摔,真不知摔到了哪里,真是疼。
就这样,我咬牙,一步步挪着,走到第四棵梅树下坐了下来。
这里实在离小道不远,树干也不粗。躲在树后,根本藏不住身形,只要稍有留意就会被发现。我只是力竭了,再没有别的法子。
可是如我所料,长沐匆匆而去,根本就没有看见我,我刻意敛住的呼吸都显得可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