绻儿的产期近了。我跟云碧告了假，闭门谢客，只是日日陪在她身边，给她弹几回琴，陪她说说话，给孩子做些可爱的小玩意儿。
绻儿每每抚摸着肚子，面上是掩不住的微笑。孩子很活泼，胎动得厉害。绻儿说，大约是个男孩儿吧。我就伏在她的腹部，贴近了耳去听。云开云开，你要听话呀，不要叫你的娘亲这样辛苦。
偶尔也能见到云岫来。云岫再也没有去过我的惊鸿阁，长沐离开后他再也不肯给我哪怕一丁点的庇护。我猜想他也许因了梅姝的事情怨恨我，也许是害怕我向他追问长沐的去处。可是绻儿腹中的孩子毕竟也是名义上他的孩子，他不可能不闻不问。
那孩子，如果是个男孩，会叫云开。绻儿这样做，大概也是觉得对云岫有所亏欠吧。
云岫每次来，不过是略微坐上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他大多坐在椅子上喝茶，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开口问一问绻儿的饮食起居罢了。
刚开始几次他来，我和绻儿都很拘束。后来习惯了，我们该说什么说什么，该做什么就做些什么，他倒也不恼，面无表情地听着两个女人说些私房话。
我弹琴的时候，他也再不来和了。他那只百琅箫，还是长沐赠与他的。他日日笼在袖子里，却再也不曾吹奏过。我想起他的箫声来，只觉得有几分惋惜。
这一****和绻儿下着棋，云岫在一旁摆弄着一卷乐谱。我瞧着棋盘局势，嘴角噙起一抹笑来。闲闲落下手中白子，叫一声：“吃。”得意地抬起头来，却瞧见绻儿咬着嘴唇，面色发白，额上冷汗沁出，她一只手覆在高耸的腹部，几乎浑身都在发抖了。
我慌忙放下棋子过去扶她：“绻儿，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绻儿只顾摇头，嘴唇已经被她自己咬破。我回头叫了一声“云岫”，云岫也放了书走过来，然后他冷静地走到门边，唤了随从来，让他们赶紧去请大夫和稳婆。
我情急之下，竟然这些事情要云岫一个大男人去想到。绻儿疼得直哼哼，手指紧紧攥住我的手。我完全慌得没了主意。我不知道怎么生孩子，也完全不知道应当怎么做才好。只得让她抓紧我的手，一边给她擦汗一边轻声安慰。
云岫皱了眉，他走过来，面色也不好看。他把我拉开，然后把绻儿打横抱起来，让她平躺在了床上。
绻儿大声喊着疼，我急得眼泪都落了下来。我这才想起云岫虽然名义上是绻儿腹中孩子的父亲，可实质上他们毫无关联。何况他还是个男子。
我把他往外推，连声说着：“你先出去，我看着绻儿就好。”
他拂开我的手，冷冷道：“你知道该怎么做吗？不要帮倒忙。害了她的性命。”他随即避过头去，轻声说：“男女有别，我不看也就是了。只是现在，你赶紧找个物事让她含在嘴里，免得叫她咬断了自己的舌头。这些痛还会持续和反复好长一段时间，都是必须受的，并没有其他的方法。”
他说完，迈步走到门边去，吩咐丫鬟把他早已准备好的人参熬成汤。
我蹲在绻儿床前，看着她整个人都仿佛躺在血泊里。我很害怕，我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鲜血。它们从绻儿柔弱的身体里流出来，一点一点带走她的生命。
我又哭了，向门口问了无数次大夫和稳婆怎么还不来。云岫先前还礼貌地说就快来了，让我再耐心等一等。后来他也怒了，冲我吼：“你慌什么？素日不是挺冷静的么？你再发疯我就把你扔出去。”
我只好住了声。我知道我是该冷静的，可我只觉得我胸口憋着一口气，痛的厉害。我怎么可能冷静？绻儿虚弱的躺在床上，紧闭着双眼，脸色惨白，像一朵即将枯萎的花朵。
我只好紧紧握着她的手，不停地跟她说这话，好叫她不要陷入到沉睡中去。绻儿的指尖嵌入到我的手心里，她呼吸急促，断断续续的，强打着精神跟我说话：“……姐姐，你记得啊……男孩儿，叫……云开。女孩……就叫……展眉……”
我连连点头，道：“嗯，记着呢，不会忘的。绻儿，你一定要撑下去知道吗？师兄在看着你呢，方如晦一直守在你身边，知道吗？”
“是呢，”绻儿微笑起来，“先生……一直在我身边，我……能感觉到的……”
“所以啊，你一定要撑下去，把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来，知道吗？”我说着，拿出手帕来，恰好绻儿又闷哼了一声，陷进新一轮的疼痛中去。
我连忙把手帕给她塞到嘴里去。绻儿咬着帕子，紧紧闭着眼，身体颤抖着想要翻滚，却顾及着孩子只能一手死死攥着床单，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我的手。
我看得心疼，伸手给她擦去眼角的泪，温声哄她：“绻儿，绻儿，不要怕，我在这里……”
大夫和稳婆赶来的时候，绻儿已经痛得快晕过去了。大夫站在门边，吩咐稳使劲按绻儿的人中穴，又吩咐取了参片给绻儿含在嘴里。稳婆做完了这一些，走到我和云岫面前，客气地请我们出去。
我眼里几乎滴了血，冲她吼：“你慢慢吞吞赶来也就罢了，还不容易来了怎么还不做事情？你没看到绻儿疼得快要死掉了吗？”
稳婆倒是镇定：“这位姑娘没有生养过吧？这痛还要持续一阵子呢，生孩子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女人都要历这一关的。”
我气得浑身发抖，恨不能冲上去甩她两巴掌好叫她晓得什么叫“应该的痛”！
云岫连拖带拽拉着我出了门。他狠狠甩开我，喝道：“吟絮，你闹够了没有？”
“不够！”我打了个趔趄，堪堪站稳了，不甘示弱地回视他，“如果里面真的是你的妻你的子，你就能明白我为什么会发疯！你看见了吗，好多好多的血，那都是绻儿的血啊……”
他沉默着，却突然一把把我缚在了怀里。
“我怎么能不懂，害怕失去一个人的心情……”
我听得有些发愣，抬眼看见他眼里落下了一滴泪，转瞬即逝。我有些晕眩，再睁眼时他已经又是一副眉清目淡的样子。
那一滴泪，大约是幻觉罢。
我从他的怀里挣出来，歪坐在地上。泥土污了我的裙子，可我哪里还有心思去顾及。我只是连站直的力气都已经失去。我因为紧张，也因为害怕，整个人已经不受控制。
屋内绻儿的撕心裂肺般的呼喊一声高过一声，我听得几乎要晕过去。我跪在地上，双手合十，默默祝祷。
神啊，如果你真有灵，求求你救救绻儿。她已经足够不幸。如果还要有更多的苦难，我愿意替她承受。
每一刻都被无情地拉长。云岫一动不动立在那里，目光深远不知落在何处。
门内绻儿的呼痛声已经越来越弱，婴儿的啼哭却迟迟没有响起来。我手中紧紧抓住了一把泥土，除了不安地等待之外我别无他法。
门被推开的时候我几乎是立即站起来冲了过去，稳婆一手的血，满脸焦急。
“云公子，不好了，夫人难产，现下已经快要失去意识了，您做个决定吧，真要到了危机的时刻，是保大人还是保孩子？”
我听了这话，双目猩红，伸出手便狠狠地甩了她一巴掌，怒斥道：“什么保大人保孩子，大人孩子哪一个出了事你都别想活！”
稳婆生生受了这一巴掌，喘着粗气瞪着我，却倒也不敢真的还我一巴掌来。
“姑娘，奴婢只是就事论事，只是还望云公子早作决断，否则迟了大人孩子恐怕都保不住。”
云岫倒还算冷静，偏头问大夫道：“真的别无他法了么？”
大夫叹息着摇摇头：“看情形应该是寤生，已经过了这么久孩子都生不出来，大人失血过多，现下也没什么力气了，情形实在是危险，只能先拿参汤吊着一口气。到了必要的时候，一定得做个抉择的。”
大夫拱了拱手，叹道：“还望公子快些，切莫错失了最后的机会。”
云岫略微沉吟，随即颔首，道：“保孩子。”
“你敢！”我一把推开他，喝道：“你是什么人，你是绻儿的什么人！你怎能代她做这种生死的抉择，你怎么能让绻儿去死！”
我看了面前这些人一眼，大声道：“都给我让开！”
没有人动作，似乎都是被我吓住了。我不管不顾，撞开拦在我身前的稳婆就往屋里跑去。
满屋子的血腥气味几乎要将我淹没。我抹了一把泪水，走到绻儿身边，握住她的手。
“绻儿，绻儿，睁开眼睛看看我，我来了。”我哽咽着唤她，一遍又一遍。绻儿紧闭着双眼，脸色已经苍白如纸，青丝全部浸在汗水里。她的手指冰凉，几乎已经失去了所有的温度。
许久许久，绻儿方才醒转过来。看见我，她脸上绽开了一抹笑意来，凄艳似一朵将要凋败的梨花。
“姐姐，你来啦。”她的声音里已经没有了生气，“我好疼。”
我俯下身抱住她瘦弱的身子，眼泪落在她冰凉的面颊上。
“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绻儿，你一定要忍下去，一会儿就好了。孩子一定会平平安安降生的，你那么爱他，我们都那么爱他。你千万不要放弃，知道吗？”
绻儿痛的又是一声闷哼，她的下巴抵在我的肩头，硌骨的疼。
“姐姐……我爱他，我要这个孩子。”绻儿轻轻地，又无比坚决地说，“我要孩子。”
我忙不迭地点头：“是，我们要孩子……”我抱她更紧了些，“可是你不能离开我，绻儿，你不能就这么死去。”
“姐姐，我不会死，你放心。你先出去，不要担心我。”她抬手摸了摸我的脸，轻轻笑了：“姐姐，云开一定会很喜欢你。”
云岫已经进得屋内来，一手拎起我又将我扔到了屋外。
我没有再反抗，颓然地坐在了地上，心里一阵一阵的揪疼，伴随着绻儿越来越弱的叫喊。
我冷静地看着自己的眼泪落在手心里，然后紧紧地握成了拳。
直到婴儿的哭声响起，如同划破黑暗的第一缕晨曦。
黑暗与光明，曾在某一时刻共生。新生与死亡，原来也是一样的。
我迎来了一个生命，却永远失去了我的绻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