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男孩。
孩子在摇篮里睡着了,我在一旁盯着他熟睡中的面容看,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脸。
出生时皱皱巴巴的脸,现在已经完全长开了。他和绻儿有一双一模一样的眼睛。我想起绻儿,眼睛又湿了一回,连忙用衣袖拭去了。
这个孩子是绻儿命中的劫难,也是我的。迎来送往,我心里苦楚难言。
绻儿死去之前没有话要留给我。我最后见她的那一面,她的脸上甚至是带着微笑的。云开躺在我怀里,小小的婴儿还什么都不懂,却一直哭到声嘶力竭。
绻儿的丧礼上,云碧和素袖都哭了。绻儿是她们看着长大的,她们是真的心疼她。我又弹了云胡琴,弹一曲安魂音。我曾经用这曲琴音送过方如晦,现在,又用来送绻儿。
绻儿,愿你安好。我会替你照顾好云开,抚养他长大,你放心。
我正在房里看着云开,清蕖轻轻推开门,探进头来:“姑娘,云公子来了。”
“好。”我站起身来,放轻了脚步走到门边,叮嘱清蕖道:“好好看着云开,我去看看。”
“是,”清蕖应了声,走进屋里去。我又往屋里看了一眼,转身下了楼。
云岫正坐在厅里,小丫头正忙着给他倒茶。我下了楼,他眼光正好向我望过来。我面色一分不变,迈步走近他。
云岫挥了挥手,小丫头识趣地退了下去。云岫放下茶盏,闲闲道:“你这里怎么这么冷清了。”
我在他身边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听了这话,嘴角噙起一抹苦笑来。不过是少了一个人而已,就真的空荡,真的冷清了。
“云公子此行来,又是为了何事?万事我都可以考虑,只一件,我不可能将云开交给你。”
“哦?”他挑眉,道:“那我要你,如何?”
“云公子,若是玩笑理当适可而止。”我心中一跳,云岫是怎样的人我尚且看得不是很清,但我相信他绝不会无缘无故这样说。
“你姑且一听我的提议,再做决断不迟。”云岫放下茶盏,不慌不忙坐直了身体,从袖子里取出一卷裹好的锦缎递给我。我伸手接了展开,一股血腥气扑面而来,我有些微微的眩晕,只觉得那锦缎上血书的每一字都化作利刃扎进我的眼里去。
我慌忙闭上了眼睛。只听得云岫的声息近在耳侧:“吟絮,知晓了这些,你觉得如何?”
如何?我睁开眼,眼中充血,却只是咬牙冷冷道:“云岫,若不是你和长沐有几分交情,我会忍不住杀了你。”
云岫把手覆在我紧紧攥在一起的手背上,眉目冷冽:“要杀人吗?正好,我们一起。”
“是吗?云公子,那可是云家,可是你的亲人!”我拂开他的手,嘲讽地掀起唇角,“云岫,你能下得去手吗?”
“亲人?我的亲人只有长沐。”云岫不屑道,“我要为他讨个公道,谁生谁死都不要紧。”他逼近,一双眼直直往我眼里望来:“只是你,你愿不愿意帮我。”
我已被他这一番话惊到。然而我想起那血书上那狰狞的两字,只冷寒了唇齿。
“帮,为什么不帮?想为长沐讨公道的不止你一人。可是……”我顿了顿,“云岫,我要听你的理由。”
“理由么?”云岫又坐回到了里,缓缓阖上上双目。他面上似有云笼雾罩,叫人看不清。
“真正的理由或有一日会告知于你,只是如今,”他吐气成霜,“如今你便权当我贪图云家家财,想把一切都握于掌中吧。”
我当然知道这不会是真正的他要出手对付云家的理由。一个人想要什么,就算藏得了一时,也总会在不经意间透露出讯息来。云岫不是在意富贵荣华的人,便只看这偌大的曲婵楼,日进斗金,可他却从未往心上放过。可是我已经不想再追问些什么。
我握紧了手中的锦缎,那上面是鲜血书就的郑家如何遭人陷害乃至于家破人亡的缘由。长沐如何会失去一切,颓丧潦倒,原来都是拜人所赐。若他还是当初温润谦和的贵气公子,他是不是也不会离开我?
我心里一阵冰凉的疼痛,往日长沐的音容笑貌一齐在脑中翻涌,我痛的弯下了腰去。
我才知晓原来我是这样想念他。他从来待我珍重温柔,我却一直亏欠了他。如果我能为他做些事情,我就是拼死也要去做到。
“好,云岫,我便不再相问了。只是你要我如何做?”
云岫看了我一眼,略微思索了一番,然后道:“我可以先告诉你,这绝不是一件轻易的事情。云家……不是你想象中那样简单,你甚至随时有可能失去性命。这样,你也敢吗?”
“有何不敢?”我轻轻一笑:“再说我的性命,可不是随意就能叫人拿去的。”
云岫颔首,目光里有一丝犹疑,然后他说道:“另外,我需要云开。”
“不成。你要云开做什么,他还只是个婴儿!我不能让他卷入这些纷争中去。”我厉声,抬眸冷冷地与云岫对视。
“云家已经知道我有了子嗣,”云岫从从容容,面上却尽是嘲讽,“兴许是作孽太多,云家这一代后脉无着。云开是嫡孙,云家是不会让他留在你这里的。何况只有他在,你才能堂堂正正地进云家的门。”
我心中通透过来,随即站起身,厉声质问道:“云岫,你便实话告诉我,当初你担下这份责任如此爽快,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打上了这个孩子的主意?”
“你认为如何,便是如何了,反正我说什么你心里都已经存了疑影。”云岫也站起身来,垂眸看着我,轻声说:“我给你选择,只是为了看一看你对长沐究竟有几分情义。可你其实并无选择,你必须和我站在一起,同生,共死。”
我知道他说得没错。为了长沐,为了云开,我都必须得答应他!他早就算好了一切,张好了落网只待我一头撞进去!终究是我太天真,以为他为人虽冷漠些,可都是他过往经历使然,他也曾帮过我不少。就是曾对我露出些许敌意,但就是碍着长沐他也不至于算计我。
可是如今他撕掉面具露出了真面目来给我看,我才知道原来自己竟一直做了他的掌中之物,由得他摆弄。
我看着云岫的眉眼,他还是一副冷淡模样,我却觉得他有些可怜了,然后心里生出些隐约的快意来。算计人心的人,先得摒弃的是自己的心。云岫无心,所以他可算尽一切人事。也注定孤独。
我心中冰封万里,也许和他也并无二致了。倒不如,陪他赴这一场万劫不复。云家亏欠的人,长沐,绻儿,还有我的师兄,我都要一一讨还。
我犹豫半晌,抬起眼来注视着云岫,郑重道:“云岫,你先答应我三个条件。”
云岫眼眸中划过一抹了然的笑意,颔首道:“你说。”
“第一,你要保云开平安。”
“第二,事情完成后,请你还我自由。”
“第三……”我顿了顿,伸出了右手来,“既然已经开始,事情没个了结我决不罢休。云岫,你若答应,我便舍身陪你入局。击掌为誓,永不背弃。”
云岫微微垂首看我。半晌,露出我熟悉的笑意来,仿佛还只是风流不羁的少年公子,心中只有轻裘白马,佳人如花,从不曾有了伤,有了恨,要拿余生去做一场豪赌。
他的手掌与我的合在一处,道:“击掌为誓,永不背弃。”
我不知道这会是我余生做的唯一事情。可我就算提前预知,也非要这样做不可。我终究是没有自由的。
永无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