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惊,蹲下身来,一手扶起我的手臂,道:“你这是做什么?”
我咬着牙,冷汗从额上一滴滴落下来。
“那边,”我用尚且完好的手指了指衣橱,“打开衣橱找件衣裳,换掉你身上这件。”他不动,只看着我,我痛极,大声呵斥道:“还不快去!”
他松开我的手,依言走到衣橱前。那衣橱里还有长沐留下的几件衣裳,他打开,挑了一件墨色长袍。他脱掉身上染血白衣,从容换上了。又提起血衣飞出窗外,想来是要拿去丢弃。
我早已经站起来,取了手帕包扎手臂。他片刻之后即回来,正好撞见我笨拙地用一只手并着牙齿打结,于是走过来帮我。
他把手帕解开,仍有鲜血在涌出,房间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味,比他来时重了许多。他看着我的伤口,犹豫了一下,从怀里摸出个白玉瓷瓶来。那瓶中有一些白色粉末,他给我敷在了伤口上,我疼得面色苍白,又不敢叫出声来。只觉得伤处一阵冰冷,像是被冰雪冻住了。
他看见我面色,皱了皱眉头,道:“忍着,一会儿就好。”
我闷哼了几声。不久果然伤口处痛处减缓,如同漫过了温柔的湖水,血也止住了。
我却有些心急,忙道:“你不知道我是故意的么?你止了血要怎么解释这一屋子的血腥气味?”
“那也不能看你痛晕过去吧?”他挑一挑眉,重新把手绢裹到我手臂上:“有这些血迹,做个样子就够了。”他又走去打开了窗,一阵风吹进来,又飘进了几片梨花花瓣,他伸手接住了。
“你倒是冷静,”我嗤笑道,“仇家就快到了,还有心思赏景。”
他回过身来瞧我,面上浮起一层稀薄的笑意来。竟已换了一副容颜。
“姑娘临危不乱,彼此彼此。”
我大惊失色,随即明白过来大概是易容之术。此刻楼下已经传来了吵嚷之声,情急之间我坐到了妆台之前,右手拾起眉笔来。我唤他:“你过来。”
他没说什么,迈开大步走到我面前。我把眉笔递出去:“给我描眉。”
他面上先是闪过一丝疑惑之色,随即了然。伸手将眉笔接了过去。
我心下一松。所幸他是个聪明人,今天的危机或能解了。
看见他受伤我或许生了几分恻隐之心,可是我留下他来却只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既然他的仇家已经追踪至此,未寻到他想必是不会甘心的。我只是个弱女子,能重伤他的人想必不是什么善人,我不能就这样放他走。
我尽我所能帮他,若是帮不了他那就是他的命,与我并无什么干系。我不过是个青楼女子,他是来寻欢作乐的客人。就是出了什么事情,还有云碧和素袖在,还有整个曲婵楼在,还有曲婵楼之后的云家在。
所以云碧和素袖领着一群官兵进来的时候,见着的就是这样一副光景。
我坐在凳子上,闭了眼,长发直直垂落,并无装饰。男子屈身执一枝眉笔,正细细给我描眉。窗户打开着,缕缕清风入户来,携着梨花的清香。日光安谧地铺陈在屋子里,暖意融融,情深意绵长。
只是还有鲜血的腥气在。
我故作了惊诧的神色,推开男子站起身来,看着云碧和素袖,以及她们凶神恶煞的官兵们,怯怯道:“碧姨,袖姨……这是?”
一干人的面色都有些讪讪。万不想闯进来会撞见青楼女子正与客人调情,只是这是青楼,男欢女爱实在是再寻常不过。
官兵中领头的人是个中年的男子,长得倒颇为正直。他沉声,倒还算是客气地问道:“姑娘可有见着一个白衣的人?手臂上带着伤。”
我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禀大人,奴家一直在屋子里,与这位公子一起,并无见着什么白衣男子。”
他横刀,指着我的面喝道:“那这一屋子的血腥是怎么回事?”
我面色惊恐地连连后退,连连摆手:“大人明鉴。”我说着便举起左手,挽起了袖子来给众人看:“奴家前几日伤了手,刚刚为公子弹琴时手臂又渗出鲜血来,叫公子觉察了。公子心疼奴家,便给奴家包扎了一回。”
中年男子冷冷一笑,一双眼在我和一直沉默立在一旁的“客人”上来回打量。
半晌,他道:“姑娘勿见怪,在下公务在身,必得搜一搜这屋子。”
“大人说的是,大人请便。”我低下头,做出了诚惶诚恐的模样来,又对着云碧和素袖道:“碧姨,袖姨,吟絮就先送公子出去。”
云碧的脸色有些难堪,略一点头道:“好好相送。这位公子,是曲婵楼失礼了。”
“真是晦气。”粗沉沙哑的一副嗓音,冷哼了一声道:“平白坏了爷的兴致。”
我连忙温声劝道:“公子莫生气,奴家这厢给公子赔个不是,明日必定备好酒菜请罪。”又对着一干官兵道:“大人们请便,只是,”我犹豫了一下,“只是这屋子里虽并无什么贵重之物,只是那衣橱里留着的,是先夫的遗物。”我长指略指了指方位,黯然道:“还望官爷给奴家留下些念想。”
想必这安丰县城里无一不晓曲婵楼里的吟絮姑娘是个什么人物。此刻我说这一句“先夫”,恐怕无一人不知道指的是长沐。
我有意提及,做出了楚楚可怜之态,只盼着这些人还有些良心,多少念及些郑家往日接济贫家,乐善好施,整个安丰县城里的人多多少少都受过郑家的恩情,不将我苦心得来的一切尽数拿走。
所谓搜查,固然是为了秉公办理案件,而能够顺手牵羊得些钱财又何乐不为。
青楼是温柔乡富贵地销金窟,人心贪婪不足, 惊鸿阁今日注定逃不过一场浩劫。我有些心疼,然而眼下还是活命要紧,也实在顾不上许多。
我送着带来这场劫难的罪魁祸首出门。清蕖和谢娘阮娘并着几个洒扫的小丫头在大堂里,我看了一眼,连玦并不在,心道了声还好。
几个官兵站在楼梯处,还有三两个守在门边。
“姑娘,没出什么事吧?”我刚下了楼梯,清蕖就迎上来,关切地问道。她的手不偏不倚刚好抓到了我的伤处。
我闷哼了一声,清蕖刚要掀开我的袖子查看,身后的男子却一把搂过我,道:“陪爷出去走走,今日真是倒霉。”
清蕖有些愣,未免她漏出什么破绽来,我赶在她之前开了口:“听见了吗?陪我跟这位公子一起出去走走,小心伺候着,少不了你的赏。”说完,冲清蕖使了个眼色。
清蕖明白过来,连声应是。
我送着这位不速之客一直走到后院与前院交接处。路上未免引起怀疑,他的手一直搭在我肩上。此刻我往旁站了一步,清蕖早已退到了一旁去。
“公子,我就送到这里了。”
他低头,似笑非笑的看着我,问道:“你不问问我是谁?也不问问为什么官兵会追捕我?”
“有什么可问的。你我萍水相逢,就此别过。”
“好。”他赞叹了一声,随即从怀里掏出那个瓷瓶来,想了想,又拿出一个碧绿的玉瓶递到我面前。
“你因我而伤,这瓶还佛散便赠与你,再敷一两次伤口就会大好。至于这一瓶……”他眼里闪过一抹戏谑的笑意来,“容欢香,暖情酒,你枕中想必还放了合依草?”
我惊诧地望向他,不过在我房中呆了片刻,竟就能察觉我最大的秘密。
“你不必担心,”他瞧见我眼中的慌乱之色,又道,“好歹你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这是迷神粉,日后你屋子里的那些东西便都撤了吧,懂点医术的细心就会觉察,你太冒险了。”
我接过来,他又从袖子里掏了半天,摸出一张纸来。
“这是配方,”他说道,“日后你可去不同的药房将所示药材磨成粉末,在混合在一处就是了。”
“多谢。”我淡淡道,“你我从此两不相欠。”
他却嗤笑出声:“两不相欠?我的命还不至于如此轻贱。”他靠近我,俯下身来,我又嗅见他身上宁心的药香。
“我可允你一件事情。日后你若有事相求,可来苍斛山寻我。便只与山脚下开店的老人家说一句‘不需惆怅怨芳时’便可。”
话落,墨衣飞扬,人影转瞬已在数步开外。
“你是谁?”我听见自己的声音与呼吸一并急促起来。苍斛山,那是个什么地方我曾有所耳闻,据说山上住着一位神医,独辟一谷,设了阵法,等闲人轻易进不得。当年圣上为了给和琴治体弱之症,曾网罗了许多能人异士去破阵,希望能请得神医出山,只是终究是一场徒劳。去者大多丧命,余下苟活者则失了神智,嘴里只念着:“桃花,桃花,哈哈哈……”
因了此事,传言中皆称神医一声“鬼域人”。他能起死回生,却并无怜弱之心。非但不能悬壶济世,甚至视人命如草芥。如同鬼域之人,有一副冷硬狠毒的心肠。
远处幽幽清朗的声音回转,落入我耳中。
“鬼域人,江子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