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静看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掏出一根烟,坐在桌子上。我看着这间大屋子,还有那扇门。王林曾经不止一次地从门最上方的那个窗口钻进来给我拿粉笔,还因此而挨打。那个善良的孩子独自躲在屋子里哭了很长一段时间,那个哭声让我记了很久。在我每次想哭的时候,我都能想到这些声音,我便能劝慰自己,让泪水散去。
就像刚刚从身边离去的这些孩子,很大一部分都在上学,跟我一样,有的在镇上,有的去了另外的镇上。他们上学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为了不想过父辈一样辛劳的生活。还有的孩子,已经用稚嫩的肩膀扛起顾家的重担,就像张立强。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怎样的人生,我以后会有怎样的生活,但是,我逐渐开始的叛逆旅程,已经无法停止,我注定要经历一些挫折、诱惑、难过,还有不安,我得经历这些所有的词语才能有真正的成长。
很多年之后,当我大学毕业去省日报社报道的时候,我还想起了初中时候的自己,叛逆地一塌糊涂。我还记得,在大学里刘静曾经跟我说,刘海洋,你在中学的时候简直无药可救了,没想到你还能回光返照一次,考上这个大学。我清楚地记得,当我听完刘静讲的这些话之后,就哈哈大笑起来。
其实,那个时候的我们都一样。往前一步,往后一步,距离很短,但是,却是天壤之别。我想起六岁那年的冬天,王林穿着厚棉袄站在我的窗前,大声地喊,刘海洋,咱们去打雪仗吧。我记忆力罗列的童年,王林是唯一的主角,其余出现的,可有可无,仅此而已。
我已经忘记了是从哪一年的春节开始,我不再跟许多的孩子去大街上捡鞭炮去了,我也想不起来小时候的春节是什么样子,或许,就在最初的时候,我们的春节,仅仅是一件新衣服,也或者仅仅是一串鞭炮,别的,便什么都不再有。
我在大年初一的早晨醒来的时候,还能想起来昨天晚上聚会的很多场景。似乎都在我的梦里出现过。郑大明左手夹着烟,站在讲台前给我们唱歌,还有张大军,刘静等等。这个村庄小学走出去的孩子学到了太多的东西,有好有坏。其实我们都知道,这就是我们在前往理想的路上,必须要经过的事物。
母亲站在我的床边,催促我赶紧起床,出去拜年。我不知道这个村庄保留下来的传统习惯还有多少,我也不知道大年初一起很早去磕头拜年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兴起的。很小的时候,我喜欢跟着哥哥还有几个堂兄弟一起去村里大辈分的家里去磕头。每次出去,都会在兜子里装满爱吃的糖果或者是瓜子,还会在上衣口袋里装上几个鞭炮,偷偷地用父亲的烟卷来作为点火仪器,一手掐住鞭炮的捻子,一手点燃,然后抛向空间,啪的一声,心满意足。
我在村庄的街道上看着那些来来往往拜年的人群,我没有看到张立强。我猜他应该还没有在昨天的醉酒中醒来。但是,我也没有看到郑大明和张大军,仿佛他们自从昨天聚会之后就都已经消失,我甚至连刘静跟张文丽都没有看到。昨天晚上聚会的孩子似乎全部消失了,他们都在最纯真的时光选择退去年少的影子,村庄的所有孩子,都在尝试长大。可一直到了又一个春节的时候我才知道,去年我以为消失的那些孩子,已经早我一步拜完年回家吃饺子去了。
拜完年回到家的时候,黑狗就蹲在大门口,摇晃着尾巴。我透过黑狗浑浊的眼睛看去,看到了跟着黑狗一起嬉戏奔跑的王林,还看到被黑狗追得满院子跑还泪流满面的张立强。我轻轻地走到黑狗的跟前,弯下身子来,轻轻抚摸着它并不是很光滑柔顺的毛发。它很仔细地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就开始享受我的抚摸。
鞭炮声在这个时候突然响起,黑狗站起来,跑向对面园子里的草堆。黑狗害怕鞭炮的声音,但是,大年初一吃饺子的时候,是需要放鞭炮的。我还会在母亲的要求下端着一碗刚盛出来的饺子在所有贴着神像的位置走一遍,嘴里还得说着,老关爷,过年了,吃饺子吧,等等类似的话。最后,再端两碗饺子供奉到历代祖先的牌位前,我们才能坐到桌子跟前正式开始吃饭。
村庄的每一个家庭都是如此,大年初一的早上,当鞭炮声此起彼伏开始传来的时候,也就是这个村庄犒劳神仙的时候。他们保佑着村庄的安静和祥和,还有土地的风调和雨顺。善良的乡亲们认为,他们掌管着收获,掌管着在外亲人的平安,还掌管着,村庄希望发生的一切事物。我还记得在哥哥上大学的时候,我被母亲拉着跪在灶王爷的神像前,母亲说,保佑我们一家健康平安,母亲还让灶王爷保佑哥哥学业有成。然后,点燃的黄纸烟雾缭绕。
我在吃完饺子之后,站在院子里,我能听到远处还能依稀地传来鞭炮的声音,断断续续。我顺着梯子爬到屋顶上,我能够认清哪一个屋顶是张立强家的,哪一个是郑大明家的。当我转过身再看的时候,王林家破败的院子进入到我的视线。我看见冬天的枣树静静地站在院子的最南面,还有一把废弃的马扎,躺在坏掉的水缸旁边。王林的奶奶经常坐在上面,王林也坐过。以前能让我钻进去这个院子的栅栏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堵凹凸不平的墙,那是在很久之前,王林的爸爸回来过一次,给王林的奶奶上上坟,又借了父亲的工具,才修葺好的这座墙。那个时候,王林应该还没有去西安,他还在城里读书,像我读书的时候一样,用很大的声音,拖很长的音调。
我始终不知道一个少年的伤感究竟是为了什么?仔细想想之后,也并没有发现,有哪些事情是刻骨铭心地经历过的。可是,就是会在不经意的一个瞬间想起,哪怕是再微小的一件事情,都能数得上来它们当时发生的纹路。王林应该跟我一样会想起那些或许被外人认为是不起眼的事情,但是,这些事情经过那两个追逐奔跑的孩子的时候,就一切都变了。
就是在初二那年的春节,郑大明挨打了。他那个当老师的爸爸,在厨房里发现了正在悠闲地抽烟的儿子。郑大明站在院子里,就像很多年之前的时候一样,一动不动,还是没有哭。那天,郑大明的爸爸在郑大明的书包里发现了两包没有抽完的烟,都比他自己抽的好。
我不知道后来郑大明是怎么向他爸爸解释这些事情的,但是,开学之后的郑大明,更加的变本加厉,抽烟、喝酒、打架,甚至,还会去偷东西。这一切所有的细节,都是我在多年之后在法庭上听到张大军亲口诉说的,法庭上的张大军,泪流不止。
张立强在正月十五过后跟着他叔叔又去了北京,走的时候依然是在早上,那个时候,我还在甜美的睡梦中,而那个曾经和我一起并肩的少年就已经开始了一天的颠簸。据说,张大军的爸爸也想让张大军跟着他们一起去,但是,张大军死活不肯,并且一直吵吵着他还要读书。我不知道这些后来讲起的事情究竟是不是真的,但是,张大军说他还要读书,这我信。因为在学校里,张大军跟着郑大明一起张扬、跋扈,但是,跟郑大明不一样的是,张大军从来不欺负学习好的人,从来都不。
我开始喜欢上了班里的一个姑娘,坐在教室右边的第三排,有着跟刘静一样的细长的麻花辫子。眼睛大大的,笑起来还有酒窝,她还有一个好听的就像城里人一样的名字,李小萌。当然,她学习也很好。其实在那个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但是,我一有机会就会跑去跟李小萌说话,这个漂亮的姑娘在刚开始的时候还会害羞,红着脸。很细声地跟我说话,但是就在临近上初三的时候,这个喜欢害羞的女孩跟我的距离也开始慢慢地拉近。
也就是在准备上初三的那个暑假,我都会在赶集的日子跑去镇上,李小萌也会在父母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溜出来,我们会一起去语文老师的小书店里去看书。那个戴着眼镜、头发稀少的老师似乎敏感地觉察到一些什么,但是他什么都不说。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他的得意门生,刘海洋。
我跟李小萌说,我上学的时候会经过这条河。站在空旷的河岸上,李小萌推着自行车顺着我手指的方向看去,骄阳似火。她说,要是这条河里有水了怎么办?你还能到学校么?我说,能。然后她又笑了,还是那么开心。那次,我们远远地看到郑大明从对岸走来,用嘲笑的目光看着我们,吹着口哨,流里流气地离开了。
那个时候,李小萌喜欢上了一本书,但是我现在已经忘记了那本书的名字。我花了一包烟的钱给她买了下来,她笑得很开心。如果说喜欢的感觉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话,那么,随后的两年里,我们一起经历了爱情,即使那时的爱情还很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