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来想去之后,我还是打消了向家里要钱的念头。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我哥,在很远的城市上班的哥哥,在那个时候已经开始挣钱。打通哥哥电话的时候,我就站在语文老师的小书店门外,一个写有公用电话牌子的窗口跟前,语文老师在招呼着看书买书的学生。电话通了,我说,哥,是我。我能想象得到哥哥在电话那头的样子,他肯定会很诧异他这个从来都想不起来给他打电话还有写信的弟弟,今天竟然打电话过来。他说,是不是有什么事。我说,嗯。有你就说。我说,我不知道咋说。哥哥说,别磨磨唧唧的,有啥说啥。我说,我想借钱。这句话是我鼓足了勇气才说出来的。
哥哥说,借钱可以,但是,得说清楚为什么。然后,我就很小心地把生日那天的所有事情全部说了出来。哥哥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一阵,他说,钱我等会就给你汇过去,我也不会跟家里说,但是以后怎么做,你好自为之。然后,嘟嘟的声音就响了起来,语文老师在这个时候探出身子来,冲着我说,刘海洋,一块五。我说,老师,我明天给你。对了,还有这个,明天一起给你。我举着一本《中学时代》,冲着语文老师说。
收到哥哥的汇款单的时候是三天之后,我在中午放学的时候去了镇上的邮局,还碰到了住在镇上的姨妈,她叫我去她家吃饭,我没有去。取钱出来的第一件事,我就去了二冬的小饭馆,我说,二哥,不好意思,欠了这么久。二冬说,没事,来,先抽根烟。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跟谁学的这些江湖习气,这些习惯让我随后几年的学生生涯都变得不像是在读书,但是,直到现在,我都没有后悔过。
去跟语文老师还钱的时候,他说,刘海洋,期末考试,语文还能考第一不?我说能。语文老师说,好,你要是还能考第一的话,以后《中学时代》来了,你随便看,我不要钱。我欣喜莫名。后来的考试,也证明了我对语文独有的能力。后来,我再看《中学时代》的时候,就变得为所欲为,语文老师也兑现了他的话,从此之后,但凡是从他那里看书,我一分钱都不花。
伴着春节的日益临近,外出打工的孩子都陆续回来了。我在一次回家的时候,听到父亲说,张立强从北京回来了。半年,都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据说,还挣了不少钱。其实,在那个时候我很想去张立强家去看看他,听他讲讲外面的世界。
董保军也回来了,见到郑大明的时候他们照例称兄道弟,依旧对我怒目而视。就在那年的冬天,生日过后,考试过后,我开始对叛逆这个词有了了解。我用我所有年少的时光来诠释这样的一个词语,哪怕到最后的是累累的伤痕。我开始跟很多年轻的孩子一样,心里,有了喜欢的女孩子。
我知道,我也想去繁华的城市里闯荡,想走出这个贫穷的村庄。我,还有很多人,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了很多年。
初中二年级那年的春节,郑大明召集了很多的孩子,说是要大家聚一下。隔壁村庄的很多孩子也跑来参加这个节日的聚会。当然,郑大明也邀请了我,还有张立强。
我见到张立强的时候是在朱老师家的小卖铺门口。因为是聚会,我们不约而同地想到要去买一些东西带去,我从父亲手里接过钱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要买什么东西。
我要买一瓶白酒,半张豆腐丝,这样,我还可以用剩下的钱买一包烟。当然,父亲在那个时候还不知道我抽烟,整个村庄知道我抽烟的人也只有两个,那就是郑大明和张大军。即使我跟郑大明的关系再不好,我都相信郑大明不会揭发我学会抽烟的事情,还有张大军,我相信那个时候的我,在他眼里,还依然是一个领导者,是一个村庄引以为傲的孩子,他同样会为我守住这些秘密。
张立强就站在朱老师家的小卖铺门口,昏暗的灯光把他的影子打的很长,他正在看向我。他说,刘海洋,你也来买东西?我说,嗯。我走近之后,才把这个陪伴我很多岁月的孩子看得清楚。他已经跟半年之前的张立强判若两人了,脸上甚至已经能够看出岁月浅浅的纹理,逐渐勾勒出的棱角,都在提醒着我,一旦村庄的孩子离开学校,就加快了向一个男人蜕变的过程。
他掏出烟,牌子是中南海,我没有抽过,也是第一次见到。他递给我的时候,我的内心轻轻地挣扎了一下,我说,我不抽。然后,我们俩就一起走进朱老师的小卖铺。我说,朱老师,春节好,张立强也学着我说了一句同样的话。朱老师说,刘海洋,在镇上学习成绩咋样啊?我说,前三名。然后朱老师就笑了,她说,我就猜你会像刘海祥一样,以后是一个大学生。这个时候,张立强显得有一些不自在,他冲着朱老师说,我想买一瓶酒。朱老师说,张立强,你学会喝酒了?张立强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不会。然后他接着说,我爸说,聚会么,要像一个聚会的样子,不能被看不起。
我看见朱老师拿了一瓶酒给他,说是最贵的。其实,我也想要买一瓶同样的酒,但是,如果我买的话,我最初设想的就完全被打乱了。我仔细想了想之后,说,朱老师,你给我拿两包烟吧。朱老师惊讶地看着我,并没有问我什么。我紧张地说,呵呵,给我爸买的,我家里有酒,就不买了。临出门的时候,我还问朱老师要不要跟我们一起去聚会,朱老师笑着摇摇头说,你们这帮孩子多玩会儿吧,我就不去了,你们都少喝酒。
我在前面走,张立强拎着酒在后面跟着。我在春节漆黑的夜里一下子就想到了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个时候的我们,还都是什么都不懂的孩子,只知道奔跑和玩耍。那个时候的张立强,总是紧紧地跟在我后面,那样的情景一度让我的内心充满虚荣的感觉。那是不同于跟王林在一起的感觉,王林喜欢跑在我的前面,告诉我,刘海洋,前面是阳光,前面是阴影,前面是大雪纷飞,前面还是,永无止境的诱惑。可惜的是,在我最不懂得珍惜的年岁里,碰到了最该珍惜的人,这一切于我来说,都是残忍,于他们来说,都是嫉恨。
张立强说,刘海洋,学校里有人欺负你么?我说,没有。我还说,现在谁都不敢欺负我。张立强说,那就好。我能从张立强的话语里听出来关心,还有好奇。这个被我从来都没有当作是朋友的孩子,在离开半年之后,还在或多或少地关心着他童年时代追逐和信赖的刘海洋。我用了很大的努力,才说出一句这样的话,我说,以后去北京上大学,去找你玩。我觉得,就算是傻子,也能听出我这句话里敷衍的成分,但是,我转过头的时候分明看到张立强很认真地点点头,他说,一言为定啊。
当我们走到学校的时候,郑大明就已经在学校门口等着我们了。他旁边,是从来都形影不离的张大军。地上,是两瓶白酒,还有几个罐头。郑大明看见张立强,便上前说,北京来的哥们儿,让咱也抽根儿北京的烟呗?张立强慌张地从兜里掏出烟来,递给郑大明一根,也递给我一根。他还冲着张大军问,哥,你抽么?张大军的眼神躲闪了一下,说,我不抽。
郑大明给我把烟点着,他说,刘海洋,没想到你还挺能喝的,今天咱俩就好好喝点。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深深地抽了一口烟。陆陆续续的,昔日的母校又迎来了很多的孩子,刘静跟张文丽也来了。那天晚上,我数了数,总共有差不多二十一个人,每个人都带着东西,有酒,就罐头,有菜。我们在郑大明的带领下进到了我们曾经的教室,拼了好几张课桌,大家都站着。说说笑笑,特别的热闹。
那天晚上,我们一群人一直闹到很晚。我没有喝太多酒,也没有抽太多烟。我都想象不到自己在这样喧闹的场合还会如此安静,就像我不在这个集体里一样。张立强被郑大明灌醉了,早早地就被张大军背回家了。刘静她们一帮女孩儿,一直都吵吵着让谁谁去讲台上唱歌,郑大明上去唱了,张大军也唱了。轮到我上台的时候,我借口喝多了没有上去,她们一帮人便不依不饶地说,不唱歌也可以,罚喝酒。我走到桌子旁边,拿起一瓶白酒喝了两大口。人群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散去的,他们都已经觉得再下去已经没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