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在黑夜里看到一群影子向宿舍跑去,张牙舞爪。我们甚至在几百米之外的围墙底下听到了宿舍那边的惊叫声、打骂声。几分钟之后,声音平息。学校的路灯也暗了下去。张立强跟着我小心翼翼地向宿舍走去。临近宿舍的时候,我听见了哭声,张立强说,我哥在哭。我推门进去,张大军坐在上铺,头发凌乱、满脸通红,在轻声地哭泣。而地上,破碎的板凳、暖水壶,床的扶手,满地的凌乱似乎在预示着刚刚过去的一次争斗是多么的惨烈。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郑大明,坐在宿舍的一角,大冬天的就坐在地上,手上夹着烟。他看到我说,刘海洋,你是一个胆小鬼。他还说,刘海洋,你抽烟么,来,这是我的战利品。
后来,我听下铺的孙海波说,那天的郑大明极其可怕。看到那么多人拿着东西来打他的时候一点都不害怕。张大军也没有装怂,也掰折了床的扶手试图帮助郑大明。郑大明用上了宿舍里能用上的所有东西,暖水壶也让他抡到了别人的头上。然后,董保军找的一些人开始畏惧,退到了宿舍的外面,管宿舍的赵老头儿把那些人全部骂走了。临走的时候董保军指着郑大明说,你等着。郑大明,说,嗯,我等着。
当我听到孙海波的描述之后,内心的波澜瞬间聚集。郑大明,这个村庄的强者开始在镇上的学校里崭露头角,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坏。我甚至都不知道,还有多少村庄的孩子在脱离淳朴,郑大明学会了更进一步的暴力,而我,则正在慢慢丢失我原本就不多的诚实。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这次暴力事件之后,郑大明在学校声名鹊起。
一直到过了很多年之后的今天,我都会在每一次深夜回家的时候,想起村庄东边那条干旱的河流。虽然在那年的夏天,它吞噬了父亲和村庄的所有庄稼和希望,但是,在我的印象里,那条河流是一种象征。就像我跟王林,我们原本应该共同度过所有的童年,还有骑车去镇上读书等等,这些,都应该是我们的共同经历,遗憾的是,王林已经在那个时候去了城里,接着,又去了更远的城里。
在读初中的时候,我就会想,以后我要是考大学就考西安的大学,这样,我就有机会去找王林了。当我在寒假问起哥哥的时候,哥哥说,西安的学校需要很高的分数才能去,你要好好学习。我很郑重地点点头,算是一种无声地回答。
可是,随着年龄的越来越大,我在那段最敏感的岁月中,开始自然地遗忘我寻找王林的念想。初二刚刚到来的时候,我依旧用很漂亮的成绩留在A班,紧随其后的就是刘静,这个小时候的野丫头逐渐变得文静起来。不喜欢跟太多人在一起,每次从学校回家的时候也是一个人。
张立强依旧很用功,只是成绩总是跟A班失之交臂。张立强的爸爸还会在周末的时候问起他这个喜欢沉默的儿子,在得到结果之后,就又是一顿拳脚。张立强还是像小学时候一样,喜欢掉眼泪。就像初一那年的冬天,郑大明在跟董保军打架的那个晚上,这个胆小的孩子直到睡觉的时候还在颤抖,在一旁掉泪的张大军助长了张立强想哭的欲望,于是,那个晚上,我能听到两个人哭泣。我还能隐约地看到坐在地板上的郑大明,在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那是他的战利品。
而就是在初二那年的夏天,张立强也选择了离开。张立强的三叔从北京打工回来,据说挣了不少的钱。于是,张立强的爸爸就想到了他以为那个很没有出息的儿子。他说,与其浪费钱上学,不如早点去挣钱。张立强照例没有反驳,我知道,他想离开这个总是让他伤痕累累的家。就像王林一样,远走高飞。
张立强那次从学校回家的时候,没有在小树林停下。他跟我说,刘海洋,我要出去打工挣钱了。我说,哦。张立强说,我这么笨,反正也考不上大学。我说,你比郑大明学习好多了。张立强笑了,要是没有郑大明,咱们村的人都得受欺负。那个时候的郑大明已经跟一帮镇上的孩子混得很熟,他们抽烟喝酒打架,无所不为。张立强跟我说,我要是也能跟郑大明一样,多好啊。我说,那我肯定就不跟你玩了。张立强就又笑了。
那天回家的路似乎非常短,到达村口的时候张立强跟我说,刘海洋,我明天早上就不叫你了。我说恩,然后就骑车回家了。多年之后,我想起那个夏天傍晚的张立强,都会有一些难过。我想,他一定是希望我可以说很多的话来安慰他,甚至,是敷衍他都可以。但是,我却是那么吝啬,就像当年王林离开村庄的时候一样,我已经后悔过一次了,可是,这次张立强的离开,依然让我在以后的日子里,想到了后悔这个词。
第二天母亲叫我起床上学的时候,我还恍惚觉得是张立强就骑着自行车站在我家门口等我。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当我还在睡梦中的时候,张立强就已经坐上了去城里的汽车,然后,再坐更长时间的长途汽车。他会在我就要开始晚自习的时候,到达遥远的城市,开始与以往一点都不一样的生活。我路过张立强家的时候,他家的大门敞开着,大门上还有我在很早之前涂鸦的东西,像鸭子,又像别的什么。
课间的时候,B班的好几个学生都跑来问我,刘海洋,张立强怎么没有来啊。我说,他不上学了。我惊讶于这个沉默的孩子在B班竟然有着特别好的人缘,居然还有几个同学拜托我再回家的时候,打探一下张立强在北京的地址,他们说,要给张立强写信。到后来,当我给他们地址的时候,他们就真的开始写信了,而在不久之后,他们就收到了张立强的回信。我也想写,但是,却始终没有。
因为张立强的离开,我也加快了自己蜕变的脚步。在初二的第一次期中考试之后,我在宿舍里看到郑大明抽烟,我说,给我也抽一根。郑大明很明显的一愣神,然后就说,你还是算了吧,胆小鬼,带坏了你,你哥该揍我了。我冲上去一把就把烟盒夺了过来。我对郑大明说,你要是回村里乱说的话,咱俩就再打一架。郑大明什么都没有说,躺在床上就睡觉了。张大军递给我打火机的时候跟我说,刘海洋,你咋了?我什么也没有说,很仔细地点着烟。
第一口下去的时候被呛着了,眼泪都要咳出来了。郑大明翻身坐起来说,刘海洋,看着,这样吸。那个晚上,我学会了抽烟,当然,这次的学习,仅仅是一个开始。
自从张立强去北京打工之后,我旁边的那个铺就换成了B班的另外一个学生,长得很瘦小,家里很穷。当老师问他想挨着谁的时候,他说,我挨着刘海洋吧,刘海洋学习好。后来证明,他的选择极其错误,刘海洋不仅没有把好的成绩保持下去,反而是把宿舍里的所有学生都带的不想学习了。我不知道那个瘦小的孩子最后究竟有没有为了当初的选择而后悔,但我可以肯定的是,他一定会在很多年之后还会想起我,一个学习好的痞子,一个会打架的小个子。当然,学习好,也就仅仅维持了初二一年,随后的学生生涯中,一个翻天覆地的刘海洋出现在很多人面前。
第一次打架是在回宿舍的路上,对手是董保军的一个堂弟,叫董永刚。在走出教学区的时候,他的自行车蹭了我一下,然后我就骂了他。再然后,我俩就厮打在了一起。当郑大明跟张大军闻讯赶来的时候,我手里的砖头刚好砸到董永刚的脑袋。
郑大明急忙上来拉住我,张大军还夺走了我的砖头。我看到董永刚捂着头,冲我喊,刘海洋,你等着,明天我找我哥来。郑大明狠狠对着董永刚狠狠地说了一句,还不快滚,要不还打你。然后董永刚就扶起自行车,飞也似的跑走了。郑大明在目送他跑走之后,冲着我哈哈大笑,他说,刘海洋,你真牛,我知道小学里那次我为啥没打过你了。我啐了他一口,说,郑大明,明天你也跟着董保军来打我吧,然后,我就慢腾腾地向宿舍走去。
我在睡觉的时候猜想了很多个第二天的画面,董保军拿着凳子带着一帮人站在我面前,我毫不示弱地跟他们对峙着。还有一个画面就是,郑大明站在我面前说,刘海洋,你道个歉吧,这事儿就算是过去了。我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当中睡去,一直到起床铃响起的时候。
果然,上午大课间的时候,董保军带着一帮人来到A班的门口,我心跳的厉害。我反而在那一刻极其迫切地想要看到郑大明的身影,但是,他并没有出现。一直到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原来是董保军特意让郑大明回避的,他怕郑大明会帮我。但,他还是错了。
我就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当董保军正在向我靠近的时候,我听见了刘静惊慌的声音,她说,刘海洋,快跑。
郑大明还是出现了,但是,他出现的时候,暴力事件已经发生。还在班里学习的学生都叫喊着跑到了外面,而我,正举着凳子冲一个人砸下去。班里的过道比较窄,有几个家伙还蹿到了桌子上,他们的下场跟当年的郑大明几乎差不多。我感觉到后背被凳子砸到了,我差点趴到地上,我冲着那帮人喊,我操,你们就这么有种?
郑大明站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知道,到此为止了。他说,保军,给我个面子。董保军恶狠狠地看着我,说,咱们没完。然后,一帮人就呼呼啦啦的全都走了。这个时候班主任跑了过来,看着我说,刘海洋,怎么回事?我说,没事。
董保军在那次被学校开除了,父亲也被老师请到了学校。被开除的董保军还是会时常来到学校,依旧对我怒目而视。我们之间再起冲突的时候已经是高中了,郑大明也已经离开,我身边,有了属于我自己的兄弟。
初二那年的冬天,就在我生日的时候,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喝酒。在学校门口的那个小酒馆里,外面下着大雪。在我的记忆中,就从初二那年的生日开始,随后的每一年生日,都会有雪的光临,或大或小。
那次,我破天荒的没有去上晚自习。我悄悄地叫来了郑大明和张大军,还有选择在我身旁睡觉的那个孩子,他叫孙超。他学习刻苦,成绩优良,所有的老师都喜欢他,就像所有的老师都喜欢我一样。他在跟着我走出校门的时候,还悄悄地问我,刘海洋,你说,班主任知道了会罚咱们么?我说,不会。
我们到的时候,郑大明跟张大军已经坐在饭馆里等我们了。郑大明跟饭馆的老板二冬是朋友,究竟是什么样的朋友,我一点都不清楚。我看见郑大明管二冬叫二哥,于是,我也跟着叫了。二冬说,你们想吃什么尽管点。他还说,祝兄弟生日快乐。
我们要了两瓶白酒,要了四个菜,可是,那个时候的我,兜里仅仅只有一盒买烟的钱。而郑大明和张大军,早就在这个小酒馆里欠下了不少的钱。第一次喝酒,就喝的自己翻江倒海的,那天我们一直喝到很晚,孙超一点儿也没有喝,他看着郑大明显得有些畏惧,连菜都没有吃几口,也就是在那次之后,孙超再也没有跟我出来一起吃过饭,他说,拘束。
张大军在喝到最后的时候,已经趴在桌子上不会说话了,而郑大明还兴致勃勃地想跟我碰杯,而我的世界,也已经开始旋转。那个晚上我们走出饭馆的时候,郑大明说,二哥,先记着,这两天就给你。二冬说,没事,走吧。
十一月的冬天,大雪纷飞。像极了六岁那年冬天的大雪,我站在学校的大门口,想起了那段有王林的岁月,他站在我的床前大声地喊我的名字,刘海洋。我们一起奔跑在村庄的雪地里,还有黑狗。我还能想起来倒在雪地里的王林,跟雪融在一起,我都要找不到他了。而如今,我真的找不到他了。
郑大明递给我一根烟,他说,刘海洋,你什么时候有钱了,就把钱还给二冬。我说,我知道。孙超已经独自回到了宿舍,我跟郑大明看着瘫倒在雪地里的张大军,默默地抽着烟,什么也没有再说起。回到宿舍的时候,赵老头儿极不情愿地给我们打开门,我们摇摇晃晃地走进去,郑大明背着张大军。很多年之后我都会想起那个下着大雪的夜晚,郑大明把张大军拽起来说,兄弟,走,回去睡觉了。我都没有上去帮一点忙,郑大明就把张大军背在了背上。如果那个时候,我能表现出一丁点儿的倾向,郑大明都会把我当成一辈子的朋友,只是,我没有。
进宿舍之后,我才觉得胃里的难受。我蹲在宿舍的门口吐的一塌糊涂。很多人都已经睡着,郑大明也钻进了被窝。只有我自己,在雪地里,一阵清醒,一阵糊涂。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我都忘了自己是怎样钻进的被窝,我衣服都没有脱。很费力地爬起来,洗脸,然后去教室。
桌子上有一个蓝色的包装纸盒,我不知道是什么。但是,我知道那是某一个人送我的生日礼物。课间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拆开纸盒,是一个钢笔,里面还有一行娟秀的字体,我认识,是刘静写的。她说,刘海洋,生日快乐。没有了。一直到了上大学之后,我才知道,其实,那个钢笔并不是刘静送我的,而是王老师委托刘静给我的。刘静在大一的时候说,那个时候,我也很想送给你礼物,但是看你越来越不像学生的样子,就没有送。
是啊,那个时候,我变得越来越没有学生的样子。班主任找我谈了很多次,我也总是很耐心地敷衍着。生日过去几天之后,我突然想起那个晚上郑大明跟我说的话,刘海洋,你什么时候有钱了,就把钱还给二冬。想到要还钱,我一下子就变得沉默。父亲给我的钱仅仅够我的生活费,而那次奢侈的酒宴,足够花掉我半年的生活费,甚至是更多。我无法想象自己因为此事向父亲开口要钱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也许我会挨打,也许不会,但无论怎样,我都不会哭,不会像张立强一样,动不动就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