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强会在第二天站在我家门口叫我上学的时候把那些枣子装进书包里,看到我背着书包走出家门的时候,他就会迎上来,递给我一些比较大个儿的枣子,说是刚刚在我家的树下捡到的。其实,我知道那些都是昨天的战利品,但是,我不想揭穿他。我只是在有一次他说完之后这样说,张立强,我家的枣树上一个枣子都没有了。张立强冲着我一个劲儿地傻笑。
郑大明爸爸脚上的伤终于好一些了,他都能一瘸一拐地来到学校给我们上课了。在二年级的那个秋天将要过去的时候,校园里经常拴着一头大黄牛。张立强偷偷告诉我,那头牛是张大军家的,张立强还跟我说,张大军的爸爸是他爸爸的哥哥。
我跟张立强在一次课间的时候决定针对那头大黄牛做一些事情。张立强拿着我找来的一根棍子,我则是在手里拿着一块大大的砖头。大黄牛对我们两个人的入侵丝毫没有察觉,只是悠然地吃着东西。我使劲喊,1.2.3,啪,啪,砖头跟棍子一起落到大黄牛的屁股上,我清楚地看到大黄牛吃惊的样子,后腿蓄满了力量,向另外一个方向猛地一冲。大黄牛脖子上的绳子一下就断了,然后就是在校园里一阵猛跑。
张大军从教室里跑出来的时候,他家的大黄牛就已经跑到了学校的门口。而就是在这个时候,郑大明的爸爸,这个小学的资深老师,正在向着学校一瘸一拐地走来。那个时候的学校,整个校园里都是玩耍的孩子,都在用大大地眼睛看着飞奔的黄牛。
生活里总是会安排巧合和偶然出现,那次也不例外。张大军家里的黄牛冲到校门口的时候,很不小心地踩到了郑大明的爸爸,更巧的是,被踩的那只脚,恰恰是马上就要完全恢复的那只。学校里的大部分孩子都看到了这个以严厉而著称的老师瞬间倒地,而大黄牛一点都不减速地奔向村庄南边的土地上。
张立强跟张大军都吓哭了,但是,很多孩子都在笑。郑大明如果这个时候在场的话,一定又会大打出手的。那天,我也笑了。据说,后来大黄牛被逮住的时候,张大军的爸爸一脸怒气,口口声声地说要宰了它。郑大明的爸爸只能在这样一次极其偶然地突发事件里再一次躺回到床上,下一次看到他站在讲台上的时候,我都要四年级了。
很多人都见到了我那天冲着牛屁股扔砖头的一幕,所以,父亲提着一篮子鸡蛋,还拖着我,去郑大明家看他爸爸。郑大明的爸爸显得非常客气,但他还是把那一篮子鸡蛋留下了。我非常生气。郑大明的爸爸说,你们家海洋以后一定会有大出息。没准,比你们家海祥还要厉害。
张大军的爸爸在那天晚上还找到我家来,父亲似乎在那个夜晚说了几声抱歉。还塞给了张大军爸爸几包香烟。尽管这样,张大军的爸爸在走的时候还是怒气冲冲。我跟父亲说,张立强也拿棍子打牛屁股了。父亲还是打了我,我第一次觉得特别疼,我甚至都觉得,要是再打一下我就要哭出来了。但是,却没有。
我知道张立强也挨打了。第二天上学的时候,这个平日里非要帮我背书包的孩子满脸泪痕。一道一道的。我说,张立强,你是不是没有洗脸?他说,嗯。我说,为什么?张立强说,我够不着我家水缸里的水了。张立强还说,刘海洋,我爸打的我真疼,我一走路屁股就跟要掉下来似的。我说,谁让你打那头牛的屁股呢?
从那之后,张大军在见到我的时候都是瞪圆了眼睛。但是他不敢打我,因为我是刘海洋。因为朱老师喜欢我。张大军也不敢打张立强,因为他们是堂兄弟,很亲的那种。张姓和刘姓在村子里都是很小的一个家族,最大的,就是郑姓和王姓。但是,我们家跟刘静家,却是不同的一支脉系。
在有一天快要上课的时候张立强偷偷跟我说,我刚才看到刘静往房顶上扔东西了,要不要去告诉老师啊?于是,我仗着朱老师喜欢我,就跑去跟朱老师说,刘静往房顶乱扔东西。但是,我那个时候要是再清醒一点的话,也一定知道,朱老师也喜欢刘静,比喜欢我的程度还要深。放学的时候朱老师跟我说,刘静是往房顶上扔脱落的牙齿,要不然牙齿就长不出来了。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说,嗯。
我后来跟张立强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张立强显得非常不安。他说他也换牙齿了,但是没有扔到房顶上,而是怕我看到会笑话他,就扔草垛里去了。我就很认真地对着张立强说,那你最当中的牙齿就长不出来了。张立强差点就哭了,飞跑着去那个草垛跟前,翻了很长的时间,但还是没有找到那颗脱落的牙齿。
没有找到的那颗牙齿,在那年秋天的最后几天里一直都在困扰着张立强。当然,也一直都在迷惑着我:我换牙齿的时候,使劲冲着房顶扔,还让父亲去房顶上帮我看一看是不是扔上去了,父亲说,房顶上没有,可能是扔到王林家了吧。我便跑到王林家里去找,结果跟张立强的一样,什么都没有找到。
张立强问我,刘海洋,刘静把牙扔到房顶上了怎么也不见她的长出来啊?我说,她可能扔到学校后面去了。实际上,在那个时候我是想笑的,但是想想我家空旷的屋顶和朱老师的话,我一下子就又变得沮丧。我说,张立强,你怎么又掉了一颗啊?而这次,张立强真的哭了。
郑大明在二年级的第一个冬天快要来到的时候,再一次变得活跃起来。他爸爸虽然已经脱离了拐杖的照顾,已经能在村庄的街道上行走,但是,这个村庄里教学时间最长的老师并没有选择很快回到他热爱的学校里面,他只是会在下午的时候回去那面墙壁跟前,跟那些老头聊天、打牌、下棋,他说,小朱老师教得很好,他对学校里的孩子都很放心。
郑大明依然借着他爸爸的威风,还有他日渐长高的个头,在学校里面继续着他不间断的嚣张。他似乎早已经忘记跟我之间的那次暴力事件,他甚至不计前嫌地把张大军也招到了他的旗下。
朱老师在这个冬天在村子里开了一家小卖铺,村子里日常需要的很多东西都在那里能够买到。而我们,也总是会去光顾她家的小店。甚至还有的同学绕过李老头家的小卖铺而跑到这里来,这一度让李老头感到气愤。
冬天的村庄还是像王林在的时候一样,安静、平和。我在礼拜六和礼拜天的时候,依然会跑到大街上,张立强紧紧地跟在后面。我在那个时候,根本没有想过,这个像王林一样跟着我奔跑的孩子,会在不久的将来跟我形同陌路。
奇怪的是,我还是能够在村庄的时光里面想到远在城里的王林。我会在吃饭的时候问起我的父亲,我说,王建军让王林上学没有?父亲说,王林上学了,比你学习好多了。我信了。我一直都相信,只要是王林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够做好。多年之后的相遇,王林说出了跟我一模一样的话,他说,我所知道的刘海洋,无所不能,只要是想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够做好。
乡里的中心小学要组织一次大规模的抽考,意思是要从乡里的每一个小学里面抽出来期中考试前三名的同学,去乡里参加考试。其实,现在想想才知道,在那个孩提时代,尤其是在一帮同龄人当中,荣辱的观念早就已经埋下了种子。张立强在期中考试以前跟我说,刘海洋,你说这次抽考会抽到谁啊?我摇着头说,除了刘静,我谁也不知道。
据说,期中考试的卷子是从乡里拿回来的,每一个学校都是用的同样的卷子。朱老师说,我希望我教的学生以后都会有出息,就像刘海洋的哥哥一样,去大城市里读书。每当老师说起我哥哥的时候,我都会感到非常的激动,感觉就像是说我自己一样。
也就是从那次考试的时候开始,我就充分展示出了自己超强的悟性。在随后的几年小学生活当中,一直都保持着对学习的热情。张立强在考试的时候拉肚子,他爸爸打他他也不肯来考试。朱老师就把卷子送到了他家里,还给他拿了几块糖。当我后来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就在想,下次,我也要拉肚子。
不出所料,考试的结果出来之后,刘静理所应当地拿到了第一名的成绩。两个一百分。刘静兴高采烈的样子让我记忆深刻,而这个女孩子,在我以后的学习生涯当中,起到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当然,那次的考试还爆出了巨大的冷门,那就是,我,刘海洋,破天荒地进入了前三名。还有一个孩子,刘静的同桌,长相乖巧、不善言辞的女孩子,得了第二名。在我的记忆当中,她的身影非常熟悉,她叫张文丽,张立强三叔的女儿。
当我拿着卷子一路跑回家的时候,我甚至都已经忘了书包都没有背。那天晚上,母亲给我煮了两个鸡蛋,那是我生日的时候才能享受的待遇。我记得母亲跟我说,去乡里考试,也要考得好才行。我张嘴就答应了,因为在那个时候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再没有别的孩子能比我学习更好了,除了王林。
去乡里中心小学有十几里的路程,朱老师请了张文丽的爸爸开拖拉机送我们。我从家里搬着小板凳,十分开心地坐在拖拉机后面的车斗里,身边是刘静、张文丽,还有朱老师。我看到刘静背着的书包里面有一个大大的苹果,张文丽的书包里也是同样。而我的书包里,除了纸和笔,别的什么也没有。
张文丽的爸爸抽着烟,开着拖拉机,大声地跟朱老师说着话。而我,在为即将开始的又一次考试心跳异常。我知道,我很紧张。后来我知道,刘静跟张文丽也一样紧张,刘静甚至说,心脏都要跳出来了。
中心小学特别大,我第一眼看到的时候,仿佛觉得比我的村庄还要大。我从车斗里翻身就跳了下来。刘静跟张文丽则小心翼翼地让朱老师扶着下来。我在内心里暗自笑话这两个学习成绩优异的女孩儿,一点胆量都没有。
考场安排在操场上,每个学生前面有一个凳子。前后隔开。
然后,就开始发卷子。
之前的紧张一下子就消失掉了,我开始很认真地看那些题目。那天的阳光很好,晒地我的后背热乎乎的。我甚至在答完题之后,还抽空想了一下张立强。我想,张立强一定会更加崇拜我的,还有另外一些孩子。他们认识的刘海洋不仅会玩、会打架,还会学习。我一直都在想,自己虚无的优越感一定就是在那次抽考时候培养起来的,它虽然带给了我无穷的动力,但是,也让我因为这些受尽了苦头。
刘静像是在村庄的小学里一样,第一个交了卷子。她在那么多人的注视下,冲着监考老师喊,老师,我做完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跟着她就站了起来。远远地,我们就看到朱老师坐在我的小板凳上跟张文丽的爸爸在说着什么,我问刘静,你都做完了?刘静说,嗯,你呢?我也是。
张文丽最后一个交的卷子,我看到监考老师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还在写着什么。我看到刘静从书包里掏出来那个苹果,我猜它一定很甜。我甚至都怀疑刘静能否把那个苹果吃完,当刘静发现我看着她的时候,她转向了一边,我也是。可是,这边的张文丽,也掏出了苹果。
朱老师拿着一个泡泡糖给我,刘海洋,考得怎么样?我说,我也不知道,差不多吧,反正都写了。朱老师就笑了,回去给你们发奖状。
回去的路上我知道了什么叫落差。刘静跟张文丽在谈论着哪个题目的答案是什么,我丝毫都不关心。我的肚子一直在咕咕地叫着,我只能看着沿途村庄的土地上,那些绿色的麦田。当拖拉机就要进入村子的时候,朱老师突然醒悟似的问我们,你们都写名字了么?
我看见刘静跟张文丽在轻轻地点头,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究竟有没有写名字。朱老师看向我的时候,我也点了点头。可是,我真的没有写名字,我在点完头之后就想起来了。
这件事情我谁都没有说起,后来也才知道,我们村子的小学没有在那次抽考中取得名次。这多多少少,让我从内心感到了一点安慰。
朱老师说到做到,她用自己的钱去买了三张奖状发给了我们。那一天的课堂上,我看到张立强睁大的眼睛,郑大明故意扭向一遍的大头,还有一帮孩子羡慕的眼神。我让父亲把奖状贴到了墙上,跟哥哥的那些奖状在一起。一直贴了很多年。
自从那次去乡里参加考试回来之后,我感到学校里的很多孩子都会对着我指指点点,还有很多学习不是很好的孩子跑来加入到我的阵营里面。而那个时候的郑大明,身边只剩下了张大军一个人。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地走在一起,上学、放学的时候都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