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秋天还没有完全过去的时候，郑大明因为学习的原因，被他爸爸下放到我们班来。我跟张立强都管他叫退班生。起初的时候张立强不敢这么叫，可在我多次叫过之后，张立强发现郑大明并不敢对我怎样的时候，他也开始这样叫起来。
郑大明似乎一点学习的细胞都没有，他比张立强都笨。他还是经常被他爸爸拿书本使劲地打，他通红着脸站在黑板跟前，一动不动。郑大明的爸爸在收玉米的时候被头砸到了脚面，于是，他只能休息。而这个时候的小学，迎来了第一个女老师。
她姓朱，她老公在镇上教书，教中学。而她，生完孩子之后就一直在家里待着。由于她在年轻的时候在师范学校读书，所以郑大明的爸爸就请她来帮忙。当然，她在那个时候也不算老。对于我们这帮孩子来说，这个女老师的到来是一个值得庆祝的消息。张立强跟我说，朱老师肯定不会打学生，朱老师一来我就能学习好了。
事实证明张立强是对的，后来的一次期中考试，张立强差点就考及格了，他兴奋地跟我说，刘海洋，你看，我的卷子上也写着分数呢。那次，我依旧还是及格的分数，而刘静还是一百分。郑大明则是全班唯一一个考零分的人。朱老师没有让他站到黑板前，她只是一遍又又一遍地问，郑大明，你就真的一点都不会么？
郑大明在这个时候都是低着头的，什么话也不说，怎么问也不说。郑大明只有在下课和放学的路上才是最活跃的。一会就能打哭一个小孩儿。我问张立强，郑大明打过你没有？张立强说，打过，特别疼。我说，我给你报仇。我一直都在想，是不是在那个时候我把张立强当成了已经走出村庄的王林了。王林在七岁那年冬天挨打就是张立强和几个孩子一起打的，而现在，我却要帮张立强讨回公道。
我不敢去找郑大明打架，我就是在下课的时候偷偷地把郑大明的作业本翻了出来，然后又爬到凳子上挂在了黑板的上面。郑大明的作业本上全是些歪歪扭扭的字，几乎没有一个对号，全是大大的红色麻叉。
无疑，我这样的一个举动彻底激怒了这个爸爸是老师的孩子。我也很怀疑，郑大明怎么就能在第一时间想到这个事情是我做的呢？会不会是刘静揭发的我呢？郑大明站在讲台上大声骂我，我也跟他对着骂。我觉得，王林要是跟我一起上学的话，他一定会帮我揍郑大明的，哪怕不是郑大明的对手，王林都不会看着有另外一个孩子对他心里的刘海洋大声斥骂、指手画脚。
张立强在这个时候甚至都不知道去了哪里。我在跟郑大明的对骂当中仿佛也忘记了身边还有人在。当我们觉得骂都不过瘾的时候，我跟郑大明就打起来了。郑大明比我高，他还蹦到我的桌子上，想从上面踢我。而就是在他这个动作刚刚完成的时候，我就展示出了我会打架的天赋。我一把抱住了他踢过来的脚，使劲往后一拽，咣当，郑大明从桌子上就掉了下来。我一下就坐在他身上，死死地按住他。
要不是刘静跑去叫来朱老师，我想我很快就会被郑大明给掀下来，这家伙，劲儿太大了。郑大明睁大了眼睛看着我，我也看着他，毫不示弱。张立强在这个时候站在了我的身边，帮我从地上捡起我已经开始坏掉的课本。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王林，其实我本该想我哥哥的。哥哥要是在家的话一定会帮我打架的。但是，我想起的，竟然是王林。
王林不比我高，不比我胖，那个时候的王林也不是郑大明的对手。但是，如果王林站在我身边的话，十个郑大明我也不怕。郑大明恶狠狠地冲着我说，放学后你等着。放学后我没有等他，我甚至连张立强都没有等，背起书包就跑回家了。
后来，刘静说，那天放学后，郑大明不断地弯腰从地上捡起砖头，冲着我跑的方向使劲扔，嘴里还一直骂骂咧咧的。刘静还说，张立强是从另一个方向回家的，他怕郑大明抓不住我反过去会打他一顿。可是，据张立强后来所说，他自己并没有害怕郑大明，而是故意藏到另一个方向，好等郑大明走了再出来，擦掉郑大明写我的坏话。
可是，郑大明似乎还不会写几个字，尽管他上过几天三年级。
其实，我是害怕的。因为我确实打不过郑大明。我在第二天上学的时候甚至都不敢去，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张立强在门口喊我名字的时候，竟然给了我莫大的勇气。我背起大大的书包，依然有些忐忑。
郑大明在这天并没有来上课，据说是帮家里干活。郑大明的爸爸还是不能走路。朱老师在上课的时候说，今天下课了，同学们都去郑老师家，帮他家掰玉米。那是我第一次干农活，我看见郑大明费力地拖着一个装满玉米的袋子。他仅仅是扫了我一眼，便不再看我。而那次，我是所有学生当中干活最卖力的一个。刘静在读大学的时候跟我说，刘海洋，给郑老师干活的时候你特像我爸。
我跟郑大明之间的恩怨似乎已经结下了，但是，我们在随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既没有对话也没有吵闹，彼此相安无事。张立强依旧会在放学的时候抢我的书包，我也渐渐喜欢上了朱老师讲课，我觉得我已经能考一百分了。有一次我这样跟张立强说的时候，张立强说，刘海洋，你要是考了一百分是不是就不跟我玩了啊。我说，不会。张立强就笑了，我没有见到过王林这样笑，王林的笑总是很纯洁，一点杂质都没有。而张立强的笑容，有他自己最想拥有的满足。
打架事件过去之后，班里的很多孩子都变得不敢跟我说话。因为，那次我的的确确打败了郑大明，郑大明那次连还手的力量都没有。这一切的画面都见证了刘海洋的胜利，但是，也泄露了刘海洋好战的内心。读高中之后我才知道，人在第一次打架的时候都是恐惧的，心脏的急速跳动，还有手的莫名颤抖。
只是，在后来，我在面对冲突和暴力事件的时候，感到的，仅仅是好笑。我不把任何一个对方放在眼里，因为，我注定会把他打倒。二年级的那次打架事件，让我的形象变得狰狞起来。那个时候，我的身边只有张立强。
我一直都在想，王林要是知道我打赢了郑大明会是怎样的一个状况呢？我猜，王林一定会带着我家的黑狗狂奔很远才停住，王林还会拉着我骄傲地在每一个孩子面前走过，王林也一定会对这村庄的天空和土地使劲喊我的名字，我仿佛能隔着时光听到王林略带稚嫩的声音，刘海洋。
二年级的秋天，村庄的上空碧蓝如洗。土地上的收获是一幅至今我都无法忘记的图景，那个时光里的所有事物，都与生存和希望有关。父辈们的忙碌由早及黑，而孩子们的奔跑一直都未停歇。
黑狗在那个秋天喜欢跟父亲一起下地，而且黑狗会在快到中午的时候回来。安静地趴在门口。父亲说，黑狗在地里很不老实，四处乱跑，有时候还会冲出去追野兔。父亲还说，黑狗老了。
黑狗在那个秋天一只野兔也没有抓着，我觉得它并不悲伤，它只是在跟那些野兔做游戏。张立强站在我家门口叫我的时候，黑狗已经去了地里。张立强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不像王林的声音那么亮。张立强说，刘海洋，枣树上的枣子都能吃了，可甜呢。说着，还从他的大书包里掏出来几个递给了我，我开始的时候并不想吃，可是张立强说，这是在你家枣树下捡的。我就一把拿了过来，但是，我觉得我家的枣子还是没有王林家的甜。
我看到王林家的枣树上结了很多的枣子，有的都变红了。我还记得在我跟王林去路口画鸭子的时候，王林就经常从衣服的兜子里掏枣子给我吃。王林在那个时候说，刘海洋，我家的枣子是整个村子里最好吃的。我只给你吃。那个时候我一直在想，远在城里的王林会不会知道他家的枣子熟了？他会不会担心有别的孩子悄悄地跑到他家去偷那些枣子呢？我想，王林要是能回来的话，一定还会站在我面前，说，刘海洋，我家的枣子只给你吃。
我就这么一直坚信王林对我的好会长久下去，尽管，我们还需要等很久才能见面。眼前正伸出握着枣子的手的张立强，让我一不留神地想起了王林，还有隔壁院子里的两棵大枣树。我对张立强说，咱们放学的时候去王林家吧。张立强说，我不去。刘静奶奶说这个院子里有鬼，还有疯老婆子。
我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把这些话经过大脑，手臂就抬了起来，然后啪地就打到了张立强的脑袋。张立强的眼泪哗哗地就往外冒。我扯着嗓子使劲喊：王林家没有鬼，你要是再说我还打你。
张立强好几天都没有跟我说话。早上上学的时候他也不叫我，但是我还是能准时醒来。郑大明的爸爸还在养伤，郑大明在这段时间变得非常老实，不骂人不打架不上课说话也不学习。
朱老师在上课的时候会提问我，因为她知道我是刘海祥的弟弟，刘海祥是村子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她觉得我的学习也应该会很好，至少，会慢慢好起来。村子里的老师大概都会在脑子里有着同样的逻辑，他们都认为我以后也会是一个大学生，从这帮抹着鼻涕的孩子中间走出去。而我，在这样的大环境下，也确实变得好学起来。张立强似乎也喜欢上了学习，他跟在我屁股后面的时候变得越来越少。张立强开始又跟我说话的时候郑大明的爸爸已经快要回学校教书了。
那天，张立强拿着他的作业本跑到我桌子前面，大声地说，刘海洋，你看。我斜着眼看过去，作业本的最下面，是两朵红色的小花。而那次，我仅仅得到了一个。我抓起他的作业本就扔到地上，我说，张立强，你的红花那么小，三个都没有我的一个大。张立强在这个时候却表现得非常之从容，他说，只要有花就行，回去我爸就不打我了。
看着张立强开心的样子，我很不开心。放学的时候，我特意叫住他，我说，张立强，给我背书包。张立强什么也没有说，背起我的书包就跑，那天，他跑得比我快多了。我们在王林家的院子外面停了下来，我听到里面有孩子的声音，像是郑大明那一伙的，我隔着墙缝看过去，里面并没有郑大明。
他们拿着棍子，冲着树上的枣子使劲扔。我一下子就变得很愤怒，我觉得他们像是在偷我自己的东西。虽然王林在走的时候并没有交代我帮他看着枣树，但是，我听王林跟我说过，他家的枣子是村子里最好吃的，他只给我吃。我拿起砖头隔着围墙就往院子里扔，我还使劲骂他们，我日你们奶奶。张立强跟我一起扔砖头，但是他没有骂。
那帮孩子在砖头纷飞的院子里纷纷逃走，他们都知道，外面发怒生气的人是刘海洋，前几天刚刚打败了郑大明，还是骑在地上打的。他们都有些怕我，只是，我在他们逃离院子的时候听见一个声音这样说，刘海洋，又不是你家的，你管那么多闲事干吗？我大声地喊，王林家的就是我家的，然后又扔进去一个砖头。
那帮孩子都跑光了，院子里又是一片安静。我跟张立强钻过栅栏，看到满地没有被捡走的枣子，我想象着王林看到这些枣子的样子，我想，王林一定会追着那帮孩子打。我难过地想哭，但是没有。只是一个劲儿地闷头捡着，然后往书包里塞。张立强也跟着我捡，一句话不说。他捡起的枣子，也装进了我的书包里。我跟张立强说，这是咱们村子里最好吃的枣子。张立强还是不说话。我说，你吃吧。张立强从我书包里掏出枣子就往嘴里塞。
张立强说，真好吃。张立强还说，刘海洋，咱们走吧，我害怕。我说好。然后，我就看到张立强像刚刚逃走的那帮孩子一样离开，匆忙且惊恐。我想，他们肯定还是都在仇恨王林，仇恨这个村庄最安静的院子，还有这个村庄最繁茂的枣树。
母亲把那些枣子全部在锅里煮了一下，放到一个红高粱杆做的盖子上面，我一直吃了很久。我在那天之后，就经常蹲在王林家的门口，看着他家的枣树。那帮孩子没有再来过，我也没有再进去过。我就站在院子的外面，抬着头看那些最好吃的枣子，我想，王林要是再不回来的话，枣子就不好吃了。
后来的一天，王林的姑父来到王林家的院子里。自行车的筐子里面放着两个大大的口袋。他花了半个上午的时间把那些枣子全部打了下来，然后装进大口袋里，带去了另外一个村庄。我是在放学之后才知道这些事情的，我隔着围墙使劲往树上看，很欣慰的是，还是有仅存的枣子挂在高高的枝头上。
在随后的一段时间里，我跟张立强都会爬到别人的枣树上去打枣子。有时候被看见了还会挨骂，但更多的时候是我们俩的书包都沉甸甸的回家。
我还记得在童年村庄的黄昏里，我跟张立强躲在我家的院子里面，分那些偷来的枣子。如果你那时路过我的村庄，如果你那时曾经仔细听过，你就能听到从我家的院子里传出来我的声音：你一个，我俩。你一个，我俩……
张立强从来都不跟我争辩什么，就像分枣子的时候也一样。他在那个时候一定知道我分到的要比他的多，我捡到的却没有他捡到的多。张立强对我的纵容就像当年的王林一样。只是，我在那个时候却丝毫不知。我仅仅是觉得，张立强，无非是我的一个小兵，其他的，什么都不是。
张立强不敢背着那么多的枣子回家，他怕挨打。他总是把分好的枣子拿出一部分来，放到他家门口砖头砌成的墙上。还用干掉的柴火轻轻地盖上。这些，都是我在那个村庄秋天的黄昏看到的，张立强的小心翼翼让我感到非常好玩。我总是想再他掩盖好那些枣子回家之后，悄悄地拿走那些枣子。但是，我却一直没有那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直到现在我都无法给自己一个解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