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立强在那段时间里面的表现,让我直到现在都觉得有些好玩,甚至是可笑。张立强在大早上门口喊我的时候,时间比以前至少提前了二十分钟。这让我很不习惯。当那个憨憨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的时候,我正在梦中追逐着什么。但是,我必须醒来。因为我是前三名,我去乡里参加了考试,我得给很多人做榜样。
张立强会在我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从书包里掏出一个苹果给我,那个姿势让我想起了曾经递给我饼干的王林。张立强家种了很多的苹果树,他家的苹果每次都能保存到冬天,甚至是来年的春天。村子里的大部分人都去张立强家买苹果。我家也是,但是我家的苹果要在快到春节的时候才能买回来,那个时候,哥哥也回来了。
张立强说,刘海洋,你什么时候一下子学习变这么好了?我说,我一直学习都好。张立强说,那你一年级考零分是怎么回事啊?我说,那是我故意地。我觉得张立强相信了,因为他不再问我下一个为什么。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催我吃苹果。村庄冬天的清晨是非常冷的,我戴着大大的雷锋帽子,裹着哥哥曾经穿过的大棉袄。张开大嘴,咬向又红又圆的大苹果,我还能感觉到张立强正在紧张地看着我,他在紧张什么,我却一直都不知道。
那段时间里,我每天都能在早晨吃到一个苹果,不管多凉,我都得在进入到教室之前吃完它。因为我不想让别的孩子知道我吃了张立强家的苹果,我甚至还威胁张立强不要告诉任何人,我说,张立强,要是别人知道我吃你家的苹果了,我就一直都不理你了。张立强每次都很认真地点头。轮到我值日的时候,张立强也会留下来,把我的书包挎在他的肩上,帮我擦黑板、扫地。张立强其实是想让我教他学习的,但是他从来都不说。我在上了高中之后还收到张立强的来信,上面说,当年形影不离地跟我的身后,就是想像我一样,能玩得好,感觉自由。还能学的好,不用在考试之后回家挨打。
张立强在做作业的时候会把我的作业本借走,不是抄,是看。他写的字似乎都要跟我的一模一样了,我就很不开心。我经常会用鄙夷的语气来说张立强,你这个菜包子,算数算不出来就算了,连个字也要按我的写,小心我去告诉你爸爸。而张立强在这个时候表现得很圆滑,他说,刘海洋,你的字写的好看,我不是抄你的答案,我是想写成你这样的字。那个时候的张立强仿佛还看不到我嘲笑他的样子,也听不到我挖苦他的语气。他就是那件简单地觉得,他面前的刘海洋是一个无所不能的强者,他要向刘海洋学习,哪怕会付出一天一个苹果的代价。
黑狗似乎并不是那么讨厌张立强了,但是,在张立强叫我名字的时候,黑狗还是会跟着大声地叫着。我保证,要是在那个时候张立强勇敢一些走进我家,黑狗就会像当年对待王林一样友好。张立强需要我给他这样的肯定,但是我一直都没有说出来。所以,一直到后来我跟张立强之间的情感几乎都要消失的时候,他还是没能在我的世界里进一步靠近。
朱老师在一次上课的时候说,我家里现在有作业本和铅笔圆珠笔了,你们要买就去我家。放学之后我就去了,我问母亲要了五毛钱,我说我没有作业本和铅笔了。母亲说,花不完就再给我。然后,我就带着黑狗一路狂奔到朱老师家的小卖铺门口,我买了两个作业本和一根铅笔,花完了五毛钱。朱老师看着我和蔼地笑着,刘海洋,向你哥看齐,争取也考上大学。我在面对朱老师这样讲话的时候,会显得非常窘迫,我相信那个时候我的脸一定特别红,但是,我的内心很是欢喜。
在一次礼拜天的时候,村庄里来了一个算命先生。据说,他算得很准。他看了看张立强就一下子说出了张立强的爸爸有弟兄三个,生日还有一些家庭情况什么的。这个闭塞的村庄仿佛是遇到了大罗神仙似的,人们争先恐后地跑来要算上一卦。于是,那个戴着墨镜的老头就把卦摊子摆在了朱老师的小卖铺门口,外面,围了很多的人。
刘静的妈妈也给刘静算了一卦。那个老头说,这个孩子以后能成大大事,但是婚姻不会很顺利,会守寡。印象里刘静的妈妈好像还央求那个老头给一个破解的法儿,还多给了五块钱。那个方法究竟是什么,没有人能够知道。郑大明的爸爸算的是寿命,据说会活到很久。那个算命老头在那天挣了很多的钱,而村庄的大多数人们都满意而回。就在算命的老头就要收拾摊子的时候,朱老师突然就指着我问算命老头,老先生,你看这个孩子以后会有出息么?我一下就把脸低下去了,老头说,孩子,抬头。
老头很仔细地看了看我之后,又让我从一个布袋子里掏出一个卡片出来。我清楚地看到,那张卡片上画着一只老鼠,紧紧地抱着一把大扫帚。老头对朱老师说,这个孩子以后会有大出息。眼睛透亮,说明这个孩子聪明,是你学生里面最有灵气儿的一个。从他抽出来的扦子上来看,他以后得用笔吃饭。
我记得老头一点坏的东西都没有说,只是在说我以后会怎样怎样。我看到朱老师笑得很开心,我心里也跳得厉害。黑狗就蹲在我的旁边,摇着尾巴。接连三天,那个老头都会准时出现在朱老师家的小卖铺门口,每天都围着很多人。
其实,我当时很想问算命老头的一件事情就是,我什么时候才能见到王林。如果在那个时候我能够得到需要等二十年的答案的话,我一定不会让想念一直都渗透在这二十年当中,我会把王林空出来的位置分给张立强,甚至是郑大明,也或者是更多的孩子。
那年的冬天,村庄还是跟以前一样。背着大书包的张立强总是在早晨出门的时候,偷偷地去窖里拿一个苹果放书包里。他会把苹果用书包使劲地擦一擦,然后使劲喊:刘海洋。再然后,张立强就会背着两个大书包,紧紧地跟在吃着苹果的刘海洋身后。
前面是学校,是能够远离村庄的开始的地方,也是他们情感最真实的地方。一旦离开,这里,就只能是记忆。
二年级生日的时候,我已经对王林开始变得模糊,那个昔日里形影不离的伙伴在我的岁月中慢慢褪色。我开始感到恐慌,我在晚上吃面条的时候问母亲,王林的生日也快到了,他现在还能吃得上鸡蛋么?
我在王林走之后的时光里,听到了许多关于他的故事。有人说,王林的后妈对王林很不好,王林经常挨打。而王建军却丝毫不动的怎样去保护自己的儿子,他只是会在王林用仇恨的目光看向他的时候,才会很抱歉地开始微笑,他从来没有对他的儿子说一些什么,这个能够呼风唤雨的男人,开始变得怯懦,他是想让这个家庭能够存在更久的时间。
王建军知道,有些事情是必须要退步或者是放弃的。就像对他自己的儿子,如果曾经的家庭没有出现死亡、背叛或者是无奈和不安,这个像石头一样喜欢奔跑的儿子也不会在这样的一个年纪就开始忧郁,而他自己却无可奈何。王建军无法给自己的儿子一个美好的童年,他甚至觉得把王林从村庄里带出来是一件极其错误的事情,但是他又无法把王林还给村庄,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儿子会拒绝这样的怜悯,这一点,像极了许多年前的自己。
母亲也不知道怎样回答我才好,她只是笑着说,等王林来了,你再分给他一个鸡蛋就好了。我在那天晚上一直都想笑,我仿佛看到了村庄里的王林,站在我的床前咧着嘴傻笑,手里握着想要还给我的鸡蛋。我在睡觉的时候还在幻想,穿着新衣服的王林坐在他爸爸的汽车里,背着属于他的书包,也在憧憬着与刘海洋的相聚。
早晨醒来的时候,我就听到了张立强憨憨的声音在门前准时地想起,刘海洋。我的新的一天已经到来,我现在最好的伙伴在门口等我去学校,我想起的王林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他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他应该又回到了城里,那个他不喜欢的地方。
上课的时候朱老师让去回答问题,坐在最前面一排的刘静递给我粉笔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想起了六岁那年的冬天,王林跑到学校里来为我偷粉笔,有一次还被郑大明一伙打得鼻青脸肿。这些都是往事,我记忆中最真实的部分。我用最短的时间完成了这次的问题,一点错误都没有,朱老师像往常一样开始说一些奖励我的话,她还说到了我的哥哥,她说,希望她教过的学生都能考上大学,走出这片辛劳的土地。
底下坐着的四十多个孩子,最终实现梦想的却只有三五个人。愚昧的村庄荒废了太多的理想和抱负。但是,村庄教给了那些孩子更纯洁的东西,我在离开土地之后就再也没有接触过的真实和善良。
张立强开始经常问我一些他不会的问题,当然,他会的实在是太少了。而刘静,也会在找不到老师的时候跑来问我一些我似乎知道的问题。就从那个时候开始,我成功转型。从一个破坏捣乱的孩子,变成了一个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这种现象一直持续到高中刚刚开始的时候。
郑大明却一直都不以为然。少了他老爸的束缚之后,这个很早就以调皮捣蛋成名的孩子王,更加不可收拾。郑大明打张立强的那个下午我因为感冒在家睡觉。据说,那天郑大明抢走了张立强的作业本,拿着他爸爸改作业时候的红笔一直画麻叉。在那个时候,只有老师在修改作业或者是批卷子的时候才会用红笔。而张立强表现出来的愤怒也超出了我对于这个爱哭的孩子的了解。张立强拿起铅笔盒就砸郑大明的脑袋,而就是在这个时候,张立强的堂兄,张大军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张立强,并把张立强摔在了地上。郑大明转身就踢倒地的张立强。据说,整个的事情持续的没有两分钟,朱老师就被刘静叫来了。因为刘静是班长,郑大明并不敢说什么。
张立强在看到朱老师的时候,委屈的泪水便瞬间迸发,从咧着嘴哭到号啕大哭也就是三五秒的时间。旁边是垂头丧气的张大军,还有一脸不服气的郑大明。
朱老师在放学的时候跟郑大明一起回了家。那个冬天的黄昏,郑大明被他走路依旧不平稳的父亲罚站了整整五个小时。十一月,村庄最冷的时候。倔强的郑大明一声不吭,笔直地站在院子里。也许从那个时候开始,就已经注定了郑大明以后从军的宿命。
郑大明被他爸爸带着去张立强家道歉,而这个狡猾的孩子在快要到的时候选择了偷偷溜走。脚步依旧蹒跚的郑老师在郑大明逃跑后依然来到了张立强家,他对张立强的爸爸说,是俺家大明不对,我替他道歉。殊不知,这个当了很多年村庄老师的人在鞠躬的时候,一下子又把张立强给吓哭了。
我是在第二天才知道这件事情的。我特别地生气,但是,我不想找郑大明打架。因为张立强不是王林。但是,我接下来所做的事情就更加不光明磊落。当我看到张立强有点红肿的双眼的时候,我就展开了我极强的讽刺天赋。我嘲笑这个喜欢用眼泪洗脸的男孩儿,胆子小的就像是蚂蚁一样。张立强眼睛更红了,接着就又掉眼泪。我并不感到害怕,因为我相信张立强是害怕我的,他不敢去老师那里去告状,因为,朱老师很喜欢我。
倒是前面的刘静有点想要拔刀相助的样子,瞪着眼睛说,刘海洋,你就知道欺负张立强。可是,除此之外,她又什么也说不上来。我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里都没有能再吃到苹果,我经常看到张立强在上学的时候咔嚓咔嚓地咬着大大的苹果,心里就对自己说,哼,张立强,你再问我问题我就不告诉你。
张立强在在不理睬我的那段时间里天天去找朱老师问问题,这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我甚至一直想在课本里找一些我不会的问题去问朱老师,可是,我却没有得逞。那些挂着问号的题目都已经被我逐一拿下,正如那个算命先生所说,我是所有孩子当中最有灵性的一个,那些困扰张立强、甚至是困扰刘静的问题都会在我这里迎刃而解。朱老师也总是说,要是刘海洋问我的问题,就一定是你们所有人都不会的问题。
少年时代是很容易就记仇的,也是很容易就忘记不愉快的。我在有一次路过张立强身边看他对着一道题眉头紧锁的时候,就顺便告诉他那道题的解答方法。这个还心存记恨的少年在我讲解的时候显得有些局促,他说,刘海洋,这道我会了,那这一道怎么做啊?
那些问题都是有答案的,只要我们仔细认真地去解答,就全部能够解开。这一点儿都不像我们的生活,简单、复杂、丰富、匮乏、鲜艳、晦涩,等等,全部都在矛盾中排列在你的面前,你无法看清,但是你却一直都想知道,什么才是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