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高华把我从河边叫回来。一踏进这座房子,就看见吴书记气势汹汹地坐在屋中央,组里的同伴围成一圈,大眼小眼地瞪着我。我心里嘎登一下,知道坏事了!吴书记张口就叫我交待反动言论,我不吭声,他就让大伙揭发我。天呀,平时挺好的伙伴,这时一个个活象凶神恶煞,把我说过的没说过的全抖落出来!你想,平时谁不发牢骚?我这人说话又随便,找个茬儿还不好找吗?我伤心地看着伙伴们:这些话你们不是也说过吗?,我是什么样的人你们还不了解吗?为什么这样无情地对待我呀!……
“最叫我吃惊的是高华!他站起来,慷慨激昂地揭发我,把我们在小河边讲的知心话全翻出来,总结了十大罪状!他越说越激动,忽然冲到我跟前,高高地扬起手,打了我耳光!我顿时觉得天旋地转,什么都模糊了。朦胧中,我眼前出现了过去的情景:高华和我睡在一张小床一上,夜里,他卷走了我的被子,我又扯回来……
“我完了,被开除团籍,撤除知青组长职务,成了不戴反革命帽的反革命分子。我伤心,我痛苦,我愤怒!有时我撕我的头发,我扭我的耳朵,我象野兽似的嗷嗷叫……人啊,你恶劣!你卑鄙,你象狼一样,互相残咬!这世界哪是几个人坏?吴书记坏,高华坏,我也坏!人都坏!刹那间,我明白了人的本质,哈哈狂笑,笑声在小河畔的黑暗中回荡……
“唉——!”
大爷沉重地叹息了一声,突然结束了这段长长的叙述。他沉默着,重新点燃了早已熄灭的烟卷。
扣子也沉默着,他觉得透不过气来。这真象做了一场噩梦!难道这都是真的吗?……他想起大爷捶打墙壁的情景,一下一下,墙壁微微颤抖着,发出沉闷的声响。那拳头如此沉重,如此有力,扣子现在明白了,他的拳头里包含着多少痛苦,多少仇恨啊!
他忽然从心底里涌出一阵很深的怜悯,怜悯大爷,怜悯高华,怜悯所有的遭受毒害的“坏人”!他不自觉地伸出一只手,在大爷一堆乱草似的头发上摸呀摸呀,仿佛要把无限的温情倾注到他的心里去……
“你肯再做好人吗?”
“肯。”大爷答应着,马上又补充一句,“在你面前我肯做好人!”
“我要是不在,你肯做一个好人吗?”
“……”
大爷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噗地一口吹灭了灯,躺下了。扣子有些失望,但他理解大爷,理解他那颗复杂的、变态的心灵……
月亮照着门外的菜园。菜园里,瓜叶菜叶上滚动着闪亮的露珠,有时候,叶子一倾,露珠便跌落在地上,碎了,渗进黑色的泥土里,滋润着植物的根须……
十三
大爷还真地变了,居然跟扣子上山干了两天活。不过,他干活实在不咋的,锄地割苞米,推车撒粪灰。扣子替他发愁:这么着,可怎么过日子呢?
有一天,扣子问大爷:“你会不会什么技术?”
大爷摇摇头,道:“我才念了个初中,会什么技术?”
大爷也为扣子的生活着想,他尽力让扣子在他的小屋里愉快一些。一天,他从西炕的破烂堆里找出一个满是灰尘的布袋,对扣子说:“我想做件事情呢
扣子间:“什么事?”
“看。”大爷提起布袋,“哗啦”一声,把一堆乱七八糟的收音机的收音机零件倒在桌子上,“我得装个收音机,晚上咱俩好听戏!”
扣子喜得眼睛发亮:“你会?”
大爷得意地说:“要这也算技术:大爷我就行了!不是吹,我从小学里就玩这些东西,小到电筒,大到电泵,我都敢摆弄摆弄!”
“你真有两下子!”扣子佩服极了。
大爷吹着口哨,翻弄零件。一会儿,他找出一把火烙铁,递给扣子:“给。”
“这是啥玩意儿?”
“火烙铁。你去拉风箱,把它烧红了,我这就动手装半导体收音机。”大爷一边说,一边翻出一块打上了铆钉的胶木板,用衣服角擦着。
“嗳!”扣子高兴地答应若,上了外屋。
“这个鬼地方,连电也没有,大落后了!”大爷发牢骚道。
扣子在外屋说:“哎,听说烟台新建个电网,电线要打咱公社走,那就好了,咱村就有电啦!”
大爷跑到外屋,惊喜地问:“当真?”
“是公社的人说的,还叫各村秋收后抽出劳力,埋电线杆线杆呢!”
“好!有了电,我琢磨琢磨,装一部电视机。”
“你会?”
“唔,也差不离。”大爷煞有介事地说。
扣子忘情地嚷起来:“啊,那多好!每天夜里,咱俩坐在炕上看电影!”
“烙铁红啦!”大爷提醒扣子道。
扣子用夹子夹出烙铁,拿到里屋去。大爷跟在后面,到桌前坐好,一本正经地动手装收音机了。屋里太暗,扣子怕他看不清,就擎着油灯站在旁边。他看着大爷熟练地焊接零件,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高兴。这不是技术吗?要是大爷能以此谋生,不是比他上山干活更合适,更好吗?……
大爷安上了单连电容器,慢慢地转动着。扣子觉得很新奇,伸手摸摸铁片片。大爷瞪了他一眼,喊道:“小心触电!”
扣子吓得猛缩回手。随后,他明白过来,嘿嘿笑道:“骗我!”
大爷一本正经地说:“真有了电,你可不能这儿捅捅,那儿摸摸。电这玩意可了不得,隔着个人还能电死你!有人触电了,你千万别用手去拉,一碰上,你也完了!”
扣子惶惑地间:“那怎么办呢?”
“拉死电闸,切断电源。”
“找不着电闸呢?
“用棍子砸,把他的手和电线砸开!”
“啊呀,他的手不疼吗?”
“你真是个傻小子!还顾那些?有时候人救下了,手腕都砸断了!”
扣子倒抽一口气,喃喃道:“可别有人触电,可别有人触电……”
大爷看他那傻相,觉得好笑,把烙铁往他鼻子前一插,说:“去烧吧,这怂玩意又凉啦!”
时间过得真快,几个晚上又过去了。大爷的收音机装得差不离啦!这天晚上,大爷和扣子架起天线,接上电池,搁在床上的喇叭,就发出“喀喀”的声响。大爷缓缓地扭动单连可变电容器,在一串“啾啾”的讯号声中,传出了“嘟嘟嘟哒——”的报时信号,接着,一个清晰的男中音响起来:“刚才最后一响,是北京时间八点整。”
扣子惊喜地跳起来嚷:“响啦!”
大爷把身子朝后一仰,得意地大笑起来。扣子望着桌上的烂摊子,简直不敢相信一阵阵欢快的音乐是从那里传来的!瞧,胶木板上乱糟糟地竖着疙瘩块块:电线七扭八拐活像鸡肠子似的,那喇叭仰脸躺在桌子上,仿佛是一张张开的大嘴……多神气!这家伙会唱戏!扣子觉得它比百货商店里卖的那些漂漂亮亮的收音机更神秘,更稀罕人!
扣子搂住大爷脖子,用力摇晃着,叫:“响了!”
他出门往街上跑,欢乐的音乐一直跟随着他。他没有目标地跑着,只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大爷装的收音机响了!天上的星星闪闪烁烁,薄薄的云层贴着月亮缓缓飘过,风儿吹啊吹,柳枝飘啊飘……扣子觉得自己好象要飞起来了!
不知是哪种意识指点着他,扣子径自跑到六儿家门口。他一步跨进门去,拉起正在乘凉的六儿,没头没脑地说:“响了!响了!”
六儿莫名其妙,问:“什么响了?”
“收音机!大爷造的收音机!”
六儿撇撇嘴,道:“吹牛!”
“你竖起耳朵听听去吧!”扣子一边嚷一边跑出了六儿家门。
扣子跑在街上,迎面过来几个青年。扣子兴奋地对他们说:“快到大爷家去,他造的收音机响了!”
青年们惊奇地问:“真的?”
“真的——”扣子已经跑远了,他的声音从黑影里传来。
扣子跑回家,人在院子里就喊开了:“姐!姐!”
青枝正在里屋绣花,她刚应了一声,扣子便闯进来了。他把住姐姐的胳膊就往外拽。青枝呵责他:“你疯啦!”
扣子比比划划地道:大爷造了个收音机,哼哼地唱戏呢!你去听听……”
“我不去!”
“去吧,去吧!
扣子不由分说,拖着姐姐就往外走。青枝无可奈何,只得跟弟弟跑。一路上,扣子夸耀地说:“嘿,真有本事,我眼见他把一堆疙瘩块块装在一起,三捣鼓两捣鼓,响啦!”
青枝心想,这倒是件新鲜事,没想到大爷还有点正儿八经的本事哩!她上了好奇心,倒催促弟弟了:“快走,快走!”
扣子和青枝来到大爷的院子外面,只见青年们三三两两走出门来。扣子很觉诧异,一把拉住刚刚跨出门坎的人,问:“怎么就走?不听了?”
那青年嘲讽地瞅了扣子一眼,道,“听个屁!在那儿耍酒疯哩!”
说完甩手就走。后边跟出的一个青年,对扣子哧哧地笑,又神秘地挤挤眼睛说:“把收音机摔啦!”
扣子慌忙走进院子,只见窗户纸上映出大爷喝酒的剪影。他愣了一会儿,又想起青枝,急忙返身出门,叫了声:“姐姐!”
门外空无一人,只有几根白杨树在微风中抖动树叶乡哗哗啦啦地响着,仿佛在嘲笑扣子。扣子扶着门框,怔怔地站了半天,才关上门,插好门闩,迈着沉重的脚步走进屋里。
屋里实在不象样子:大爷趴在桌上,跟前放着半瓶白干;地下烂糊糊吐了一大摊,散发着刺鼻的臭味;胶木板被摔在墙角,断成两半,小喇叭滚到炕前……扣子看着看着,一股火气腾地直顶脑门。他一步上前,双手抓住大爷的肩头,猛烈地摇晃着,大声吼叫:“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啦!”
大爷睁开矇胧的醉眼,硬着舌头说:“有了收音机,他们都认得我了,都来听……哼哼,我,我偏不叫他们听!”
大爷的脑袋沉重地落在扣子肩上,人事不省,扣子压住内心的厌恶,费力地把他抱到炕上,让他躺好。然后,又走到墙根,慢慢弯下腰,捡起那两块布满零件的胶木板。扣子痛心极了,下意识地把两块板往一起对,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胚上上滚下来,滴在胶木板上……
忽然,大爷在炕上翻滚起来,喉结蠕动着,口中呻吟着,痛苦万分。扣子慌忙放下胶木板,趴到炕上,摇晃着他叫:“你怎么了?你怎么了?”
“难受……难受死了……哇!”大爷话还没说成句,猛地吐了一大口,脖子里,毯子上灌满了令人恶心的烂糊糊。他就这么在污秽中扭动着,猪狗不如!
扣子呆呆地看着大爷。他的目光慢慢移向桌子,落在那喝掉一半的酒瓶上。扣子的眼睛瞪圆了,伸手拿过酒瓶,慢慢地擎起来,擎过头顶。猛地,他把酒瓶掷了出去!只听“哐啷”一声,酒瓶在墙角下化为一堆碎片,酒汩汩地流,洇湿了泥地……
扣子的胸脯剧烈起伏着,双手叉腰——就这样站了许久许久……
十四
早晨,阳光射进小屋。大爷坐在炕上揉眼睛。他脸色苍白、脑中的记忆,也被昨夜的酒精破坏得模模糊糊了。他看见桌上破烂不堪的收音机,先是吃了一惊,接着,终于断断续续地想起了昨夜的事情。他感到一阵羞愧。这时,他又看见墙角上一堆酒瓶碎片多很快理解了扣子的心情,那种羞愧感就更强了。他猛地跳下炕多朝门外走去。
院子里,扣子正在洗毯子。大爷觍着脸走到扣子跟前笑嘻嘻地说:“又辛苦你啦!”
扣子低着头搓毯子。
“嗨嗨,我本想庆祝庆祝,谁知道一喝就多了。喝酒这玩意儿,没菜就是不行。”大爷搭讪地道。
扣子还是不理他,猛劲地搓毯子。
大爷转到另一侧,挠挠头,又换了一副腔调,忿忿地说:“也怪他们不好!都跑来听戏,哼,想想平常他们怎么待我,我就有气!……”
扣子端起脏水,泼到墙根又拎起水桶,倒一上半盆清水,继续洗毯子。
大爷真是没咒念了。他在院子里转着圈子,口中念道:“酒误事,酒误事……”忽然,他站住脚,仰头看着天,又猛地拍了一下大腿,仿佛下了什么决心,转身跑进屋去。
大爷下了什么决心?瞧他:一弯腰,从桌子底下摸出两瓶备用的白酒,往桌上一放,眼睛盯住墙角下一碎玻璃片,奋力搓搓手,又抓起一瓶酒,高高地举起来……忽然,酒瓶在空中停住了。大爷仰起睑,看着筏子上的商标,泥塑似地呆住了……
他真舍不得摔酒瓶啊!
这时,扣子已经进屋来,他冷冷地说了一向:“真有决心戒酒,用不着糟蹋东西!”
大爷讪笑着道:“也是……”正好顺劲下台阶,把酒瓶放到窗台上。他回头走到扣子身边,不好意思地说:昨晚上,你真地生气了吧?”
“唉,”扣子叹了口气,“我是心疼,心疼那架收音机,更心疼你人!你不知道你喝醉了酒是啥样子啊,你吐,吐得满身满炕,比猪还不如。你难受,难受得满炕打滚,又叫又嚷,好象活不出来啦!你想,我心里是啥滋味?”
大爷第一次听别人描绘自己醉酒的形象,羞愧极了。堂堂男子汉,还不如一头猪,这叫他的自尊心怎么受得了呢?他低着头,涨红着脸,硬着头皮听扣子往下说。
扣子却不再说了,默默地看着辽阔的天空。许久,他才接着刚才的话说了一句:“人,要活就好好地活,为啥要自己糟蹋自己?为啥要自己毁掉自己?”
大爷浑身一震,慢慢地抬起头来,正视着扣子。他庄重地说:“说吧,你希望我干什么?”
这一问,扣子倒觉得自己说不上来了“他想了想道:“我可讲不清,戒酒,戒烟,干活,进步……什么我都希望。我希望你好,希望你做一个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大爷激动地点上一支烟,吸了两口。忽然,他又将烟折断,狠狠地扔到地上。他一拍胸脯,道:“明天,我上山干活去!”
扣子笑了。
扣子早晨是故意不理他,激他下戒酒的决心。扣子明白:这不仅仅是戒酒,而是要根绝他身上的恶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