扣子真想把今晚上的事，对大爷说实说。可他只觉得嗓子发干，舌头发黏，说不出话来。其实，还有什么好说？大爷不是全猜着了吗？
“任务完成了，工作做得不错，要回去领赏了，是吗？大爷敲着烟卷，乜斜着眼睛瞅扣子，声音全是从鼻子里发出来的，讽刺味甭提有多重了！
扣子忽然想起大爷说他还不是朋友的话，心里难过极了。大爷到底有头脑，看事看得准哩。
“好吧，走吧，”大爷点上烟，抽了一口，喷出一个套一个的烟圈圈来，“其实你早该走了。李玉和说得好，你我是两股线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道啊！”
扣子夹起铺盖卷，默默无言地走出门。大爷跟在后面，跟到院子里。扣子回过头，看了大爷一眼，他和来时一样，斜倚在门框上多双手抱在胸前，嘴角叼着烟卷……扣子刹那想起了几个月的生活，脚下好象生了根，怎么也拔不动了。
“真讨厌，你！”停了停，他又冷冷地补上一向，你们！”突然，他歇斯底里地跳起来，大喊狂笑，“滚！哈哈哈，滚吧——”他一一把将扣子推出门去，“砰”地一声关一上了门。
扣子怔怔地望着黑幽幽的门，听着院里传来的阵阵笑声，心里说不出是啥滋味。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走扣子回到家，爷爷还坐在院子里乘凉。要是平时，爷爷早睡了多今天其实是在等他。见扣子回来，他满意地哼了一声，收拾起小凳蒲扇，进屋睡去了。
扣子走进自己的屋，把铺盖扔到炕上，倒头便躺下。不大的工夫，就听见插门声，爷爷的咳嗽声；再过一会儿，就响起了爷爷的鼾声。一切都平静下来。这个平常的庄户人家，又恢复往日的生活常规了。
夜深了。菜园里一片蛙鸣虫叫，肥大的瓜叶上聚起一颗颗晶亮的露珠。月亮高悬在中天，刚才那种淡黄的颜色，现在已转为皎洁的白了。银光如水，溶入扣子的窗口。月光下，扣子瞪着两只大眼睛，凝视着碧蓝墨蓝的夜空……
他睡不着，他眼前老是晃动着大爷的脸：一会儿是油滑的笑脸，一会儿是涨红的醉脸，一会儿又成了诚恳的脸……
大爷是复杂的，扣子对他的感情也很复杂。在他那种矛盾的、充斥着各种缺点的性格中，有某种内蕴吸引着扣子，使扣子对他久久不能忘怀。
现在，扣子老是回想着大爷的好处，回想着他们生活中有趣的事情：大爷耍“摩托”，大爷卖皮箱，大爷和他在青龙潭游泳……甚至大爷哄他去掏地瓜，让烧火棍烫他一下，如今看来也挺好笑——这家伙怎么想得出来！唉唉，人呀，在一起待长了，总是有感情的。扣子现在才发现，他真的和大爷成了朋友，离不开他！想他！团支部分配给他的“政治任务”，不知何时被友谊代替了。
“是朋友！是伙计……”扣子翻了个身，自言自语道。
“于是，他眼前又出现了那个小姑娘——她赤着脚在冰天雪地里走，狂风撕乱她的头发，严寒冻僵她的脸蛋，但她心中燃烧着火焰，向着北极，走啊走啊……她可不是去教育人，她是用心中的火焰，去融化另一颗心上的冰！扣子想到那个小姑娘，就觉得有泪水往外涌，就觉得自己实在太渺小了。他也要去寻找，在大爷身上寻找美好的东西，寻找种人与人真诚相待、相互信赖的珍贵感情。他要跟着童话里的小姑娘走，赤着脚走到北极上望望。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猪圈里的猪发出轻微的鼾声。月亮已经西移，院子西南角上的老揪树，把一大片花影投到院子中间。星星显得格外亮，洁净透明，它们仿佛是一些孔道，透过沉沉的夜幕，通到另一个光明的世界……
扣子轻轻地站起来，夹着枕头、被単，跨出窗口，脚步无声无息地落到地上。他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拉开门闩：门只“吱”地响了一下，他就可以走上街了。他又回过身，将院子门关好。然后，他仰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步向大爷的小屋走去。
走在路上，扣子的心情急迫起来。他想：大爷在干什么？睡了吗？在喝酒吗？一定是喝酒，八成还喝醉了。他心里多难受啊，真该好好安慰他呢！扣子想告诉大爷：现在他是他真正的朋友了；扣子想告诉大爷，他再也不离开那座小屋了；扣子还想问问大爷，二嫚的事怎么办？……他多么希望赶快见到大爷啊！他越走越快，竟一溜小跑起来，不大工夫，就看见那座破仓库了。
扣子站在大爷的院子门前，伸手去敲门。不料，他用劲一大，门竟自己开了。月光洒满小院，大爷坐在门坎上抽烟。他没喝酒，也没睡觉，只是一个劲儿地抽烟。他的脚边，有好大一堆香烟头！
听见门响，大爷抬起头来。他看见了扣子，一愣，接着慢慢地站了起来。两人相视无言。扣子关上院门，插好，又走到大爷面前，嘴唇颤抖着，说出一向话来：“这回是我自己要来的……”
大爷默默地转过身，走进小屋。扣子也跟了进去。他们再没说话，躺下睡了睡了许久，扣子忽然觉得大爷的身子抖得厉害，他怎么了？……
月光照在大爷的脸上。他的脸紧紧地贴着枕头，一行行热泪沿着脸庞滚滚流淌，又一滴一滴地落到枕巾上，留下好大一片湿迹……
大爷头一次哭了！
十二
第二天，扣子家里闹得天翻地覆，这自不必说。但扣子竟也有了个好主意，他先不回家，去找六儿，六儿又把老支书搬了出来。老支书早就听人说扣子和大爷如何如何，只是一直没搞清怎么回事儿。听扣子说完了自己的想法和苦衷，老支书一拍大腿：“这事做得对！”马上亲自出马，去做扣子爷爷的工作。爷爷很买老支书的帐。听老支书讲了半天道理，他心里虽不乐意，但不好驳老支书的面子，只得把事情暂时按下不提。
时间过得真快。眼见得太阳由东而西，缓缓运行，很快，夕阳贴山，青峰变紫，又一个夜幕降临了。
今晚上，扣子一踏进大爷家门，就大吃一惊！只见屋里地扫过了，锅台抹过了，水缸挑满了，……他呆呆地站在外屋，怎么也猜不出是谁来干的活。
大爷从里屋出来，笑呵呵地道：“怎么样？嘿嘿，我要干，也会干的！”
扣子高兴得不知说嗜好，嘿嘿直笑。他心上好象抹了一层蜜，那滋味甜得没法提了！他知道这件事情的意义：大爷正用改变生活的行动，来报答他的一片苦心呢！他想起自己曾痴心地盼望大爷做一件好事，大爷却恶作剧地踢田大妈的鸡，狠狠地奚落了他一番！看看眼前，想想过去，他怎么能不激动呢？
扣子走进里屋，又看见纸箱里的书被翻了出来，东一摞，西一堆，大爷仿佛在找一本什么书。他朝桌上看看，只见一本普希金的诗集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扣子心里纳闷：这是本什么书？大爷为什么单单找它呢？这时，大爷过来了，他把诗集一翻，从里面拿出五六张写得满满的信纸，追到扣子手里。他带着几分得意、几分神秘对扣子说：“看看这个……”
扣子展开信纸，凑到灯下一看，只见起首写着：亲爱的二嫚……”他顿时觉得头轰地响了一下。他勉强看了几眼，满篇都是爱呀爱的，臊得扣子脸发烧。最叫他哭笑不得的是，大爷还在信里引用了许多普希金的诗！瞧，开头就是一句：“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哎哎，可酸死人啦！
“这，这是干什么？……”扣子结结巴巴地问。
“这是情书。”大爷颇为自信地说，“你把它抄一遍，寄给二嫚，这事就成了！”“寄给她？”扣子真是又想哭又想笑。
“对。你听我的，没错！爱情也需要手段。”
大爷把信装在一个信封里，毋庸置疑地交给扣子。扣子不愿挫伤大爷一番好心，只得把信塞进口袋里。他心说：天，还叫我抄一遍呢！就是看，咱也看不得二遍啦！
大爷对着油灯瞅了一会儿，难过地说：“都怨我，把这事砸了……”
扣子忙安慰他：“没你事，只怪俺……笨！”
“我才笨呢！”大爷双手抓住自己的一头乱发，把脸埋在两个肘弯里，那悔恨劲别提了。过了许久，他抬起头，发誓般地对扣子道：“扣子，这事是我砸的，我一定挽回来！挽不回，我誓不为人！你瞧好吧。”
扣子捏了捏裤袋里的“情书”，暗道：就凭这？够呛！不过大爷的心意，他还是领了。时间不早，他把乱七八糟的书收拾好，连同那本普希金诗集一起装进纸箱。完了，他就爬上炕睡觉。
大爷好象还有什么事情，独自在屋里踱来踱去。他在反挂的镜框跟前站定，把镜框正过来，注视了许久，才上了炕，盘腿正坐在扣子身旁。他的脸上布满痛苦的表情，语调沉重地说：“扣子，我想讲一个过去的故事，你想听吗？”
扣子霍地坐起来，眼睛里闪着亮，连声说：“想，想！”
大爷伸手按住扣子，让他躺下，自己点燃一根香烟，大口大口地抽着。大团大团的烟雾缭绕在他的脑际，好象许多往事在他心中升腾起来……
“我要讲的是我和高华的事情。你认识高华吗？对，就是咱们公社的党委副书记！他和我小学就是同学，一直到中学，到下乡插队我们都在一起。本来，我们俩不算要好，到了“文化大革命’，才近乎起来。那时，我是学校里的红卫兵司令；他呢，爸爸是资本家，他就算狗崽子！他遭了不少罪，这就不用提了。
“有一天，高华闯进我们的总部来找我。他眼泪汪汪地对我说，他和爸爸划清界线了，再也不回家了，他要加人红卫兵。加入红卫兵？得拿出实际行动！好，他真的不回家了，白天跟我们刷浆糊、贴标语；晚上，自己就睡在办公桌上。那时天冷，他一个人蜷蜷在那里，浑身冻得直打哆嗦，活象一条小狗。我可怜他，就对他说：‘走，上我家去！’他站起来，乖乖地跟我走了……
“从此以后，他就住在我们家。我和我妈两个过日子，家里窄巴，高华就和我睡在一张小床上。夜里，他把我被子卷走了，我再扯回来；白天，妈妈拿出一个馒头，我就掰给他一半。我们俩好得象亲兄弟似的。我常常训他，要他革命，革资本家的命！革自己老子的命！他一句句地听，一句句地记在心里。
“我们的组织抄高华的家，高华可有机会拿出实际行动了！他一马当先，领我们挖他老子埋在花园里的金条。完了，我们在花园里斗他老子时，他还亲手揍了他老子耳光。我们高兴地叫好，象一群疯子似的……
高华终于加入了红卫兵。
“毛主席发出上山下乡的指示，我们一起来到了金岭村。高华积极呀，拼命干活，拼命表现，就想入团。可是，他成分不好，人家不批准！我是知青组长，我是高华的朋友，我拿着他的人团申漪书到公社去，找当时的吴书记吵。我说：‘他和家庭划清界线了，他还打过他反动老子的耳光！’吴书记笑嘻嘻地批评了我一顿，要我自己站稳立场。
“以后，我日子也不好过了，常常发牢骚，常常挨批。我们前途渺茫，情绪就一天比一天低落。我和高华真正成了好朋友，每天傍晚，就到小河边去散步，谈谈知心话，互相安慰安慰。高华也再不敢想入团的事了。
“终于，知青有了招工的指标。我们组里的人谁不想走？谁都想结束这段苦日子。可是闹了半天，只有一个指标。好，大家八仙过海，各显其能，送礼的送礼，请客的请客，什么门子好走，就走什么门子，正好，吴书记在咱村蹲点，大家集中火力，就围着他去了。那吴书记到底得了多少好处，直到今天我也闹不清楚！
“这天天黑了
我碰见吴书记和我们组的小芳在谈话，边谈边向他住的屋子走。我心想：嗬，小芳还真有办法，莫非她能走不成？可她怎么一点风声也不透露给我？你知道，当时她和我还挺那个的呢！我心里纳闷，就悄悄地跟在他们后面。可是跟到那座屋子，吴书记把门插死了。我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听，但隔着一个院子，什么也听
不见。我赶忙绕到屋后，想趴在后窗上听。没等我爬上窗台，屋里的灯灭了！当时我惊得目瞪口呆，还听什么？听小芳挣扎、哭泣声？……嗨，我捂着耳朵跑开了！
“小芳走了，她终于走了。
她走得不痛快，老是哭，哭得两只眼睛桃子般地肿。组里的人都奇怪：她有什么门子？她平时最老实最温顺，怎么在这场竞争中她会占了上风？……只有我心里清楚啊！她走那天，我喝酒了，喝得烂醉！——我就打起喝上老酒啦。我觉得什么都丑恶！笑眯眯的吴书记丑恶，美丽的小芳也丑恶，整个世界都丑恶！
“谁知道，更丑恶的事还在后面呢！
“那时候，我是个肚子里存不下二两油的家伙，心里有什么，嘴上不说出来，就憋得难受！一次在河边散步，我把这事对高华说了，骂吴书记骂到半夜。最后，我和高华商量告吴书记，我起草，他抄，写封信给县知青办！他痛痛快快地答应了。我马上动手，一宿没合眼，写出一封长信。我把信交给高华，他说他马上抄。
“我做梦也没想到，高华一转身，就把这封信交给吴书记了！吴书记立刻下手整我：背地里收集我的言行，挨个动员组里的知青揭发我，哪个不听，就把他也扯上！我自己还蒙在鼓里，直问高华抄好那封信没有，他只说快了快了。可真是快，吴书记已经组织好场批判会，正等着我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