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事,扣子也在心里不断地盘算。大爷会装收音机,据他说吵还会摆弄电筒马达之类的电器,能不能让他单独搞一项副业呢了比方说,让他到集上去摆个修理铺,挣来钱由队上提成,两下便利,大家得益。这不是比他上山子农活,又笨拙又容易毁庄稼好得多吗?扣子明白,大爷真正要好,就得真正地象一个人样生活乡邡就得替他安排好生计!
这也不是件容易事。因为大爷名声很坏,让他独自出外做生意,准会有不少人反对。扣子一直想找一个机会,向大队领导提出自己的建议。
这天晚上,机会来了。大队召开生产队干部会议,传达上级指示,研究如何把副业搞好的问题。扣子在生产队里还是个队委,所以也去参加了会。扣子听清了文件内容,心中一喜,决定当众说出自己的想法。
对于抓副业,队长们早就憋了一包劲儿。文件刚读完,他们就吵吵散会,好马上动手干。不过,大队长又提出一件事,引起了大家的兴趣——
“伙计们,别急着走,”大队长扯开喇叭头似的大嗓门,说道,“公社通知咱挖坑……
几个调皮队长开起了玩笑:“瞧他的罗嗦劲!”“挖坑于啥?”“挖坑埋他!”
“挖坑埋电线杆!烟台电厂的高压线,马上就要架过来了!”大队长瞥了几个队长一眼,抖出了包袱。
这一下,大队部里开了锅。这个说:“嗬,咱山沟沟也好点上电灯了!”那个说:“赶快攒钱买电视机!”
大队长拍拍巴掌,屋里静下来。他继续说:“一个队出三个劳动力,听好了,三个!明天带着镢头、铁锨,到这里来集合。明白了吗?”
“明白了!”
“明白就散会!”
大队长倒干脆,扣子可急眼了。望着队长们闹哄哄地往门外走,扣子急中生智,叫了一声:“我推荐一个电工——大爷!”
这一甸句果然灵,大家又掉回头来。几个调皮队长又拿话朝扣子砸去:“扣子,你积点德,饶了大伙吧!”“我可不敢买电视机了!”“再嚷,挖坑把你也埋了!”
扣子一本正经地说:“大爷有本事,我亲眼见他造了一部收音机。那还没有电呢,他说了,有电他还要造一部电视机!”扣子看见坐在办公桌后面的老支书,正注意听他讲,就赶快对支书说,“不叫他当电工也行。不是要抓副业吗?我说呀,让大爷到集上摆个修理铺,准能挣许多钱!”
“挣钱?不出三天他准把买卖砸了!”
“行了,这一来,他好给全公社当大爷啦!
“他一串乡才热闹哩,咱派出所老张就天天演《跟踪追击》啦!”
这些队长们,真有说不完的风凉话。扣子让他们挖苦得脸红一阵,白一阵。他一着急,鼻头上又泌出了汗星,嘴也结巴了:“你们别这么说人家……大爷怎么办?他总要过日子!他干活不行,也懒……东游西逛才出乱子呢!给他点活干有啥不好?……你们,你们就不替人家想想!”
大家见扣子真急了,说得也有些道理,就不开玩笑了,有个队长扯住扣子的衣角,给吔出点子道:“嗳,小伙计,你就给大爷当个保人嘛!”
大队长正左右为难,一听这话,就拍拍扣子的肩膀,道:“对,你敢担保吗?”
屋里的目光全都集中在扣子身上,大队长拍在扣子肩头的巴掌也分外有分量,这使扣子犹豫了一下。但他马上看到六子笑眯眯的目光,于是他挺起胸膛,迎着大伙的脸,朗声说:“我敢!我担保!”
有人叫好。有人要找纸墨让扣子签字画押。这时,老支书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说:“不用了,我给扣子担保!”
扣子惊喜地叫了一声:“老支书……”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扣子心里多么高兴啊!他往家走,抬头看着满天的繁星,默默地祝愿大爷走上新的生活道路,真正成为一个新人!他是那样的虔诚,朴实,好象大爷就是他的亲兄弟一样。风已经凉了,吹起的柳丝拂动着扣子的头发。月亮升到中天,纯洁的月光把他的身影映在地上,拉得老长老长……
十五
秋姑娘的脚步踏到小小的山村,树叶上,草丛里,留下了她撒下的一片片清霜。早晨,东山尖上挂起火红的朝霞,染红了树,染红了草,也染红了霜。然后,太阳冒了出来,也是通红通红的$渐渐地,太阳变白,变亮。秋姑娘暂时躲匿起来,霜也无声无息地消融了。于是,大地又象回到了温暖的春天。
大爷的小屋里,大清早就忙乎开了。扣子和大爷两个,里里外外地收拾,打扫,好象要过年似的。大爷还改不了他的浪荡气,干一阵子,就站着说几句。他很兴奋,又好象对突然发生的变化不放心,老是问来问去的,
“挣来的钱,让我提三成?”
“嗯。”
“队上一天给我记十分?”
“嗯。”
“不会变卦?”
“瞧你问的,党支部决定了。”
“哈哈,我要发财了!”
大爷说完跳了个高,又飞快地扫院子。扫到土仓跟前,他望了望堆积如山的松壳娄,“呔”地叫了一声,对扣子说:“快卖了吧!堆在这里净麻烦。”
扣子憨厚地笑笑:“你不懂,现在卖不值钱。等冬天,下大雪,一斤松花娄能多卖两分钱哩!”
“两分钱?嘻!大爷我耍耍手艺,转眼就能挣出两块钱!”说完,他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挥起大扫帚继续扫院子。
扫了一会儿,大爷又想起什么事来,把扫帚扔在院子中间,跑到里屋去了。扣子跟进去看看,只见大爷已把反挂的镜框正了过来,默默地望着照片愣神呢:扣子悄悄地走到他身边,也看那张照片。过了一会儿,大爷喃喃自语道:“过去再痛苦,我也要正面对着它!……”
扣子拉了拉大爷的衣角,轻声地说:“来,我给你理发吧!”
于是,扣子将一把木凳搬到院子里,让大爷坐好,给他理发。四周一片安谧的气氛,只有推子咔嗒咔嗒地响,还有两只小鸟站在白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扣子心里有千万语要对大爷说,可是说出来,就变成一些婆婆妈妈的话了——
“出外要和气,别和人吵架。”
“嗯。”
“别喝酒,喝酒要误事。”
“嗯。”
“不要乱花钱,钱有多就攒着,总会用得着的。
“嗯。”
扣子说一句,大爷“嗯”一声,活象个听话的大孩子。他心里感到一种特殊的温暖,这种温暖他从来没体验过。记得刚下乡时,妈妈一边为他收拾行李,一边也那么唠唠叨叨地嘱咐他。而他,象一匹小野马,只觉得烦,不感到温暖。人啊,总要吃过许多苦,才认得最可珍贵的东西!
“看看,怎么样?”
扣子把一面破镜子伸到大爷面前,镜子里映出大爷容光焕发的脸。嗨!小伙子挺精神,这么着多好!大爷左看右看,许久不肯叫扣子把镜子拿开。
该走了。扣子帮大爷把工具箱绑在自行车后座上,送他走出村庄。在村口的大槐树下,扣子站住了,含笑让大爷上车。大爷骑着车,还频频回头看扣子、扣子向他挥手,却不知为什么,鼻子里一酸一酸的。他看着他远去,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一片霞光里……
日子过得很快,转眼到了深秋。田野里庄徐成熟了,社员们都在忙秋收。收割过的田野上,竖起了一板一根的水泥电杆。电线也拉过来了,扣子跟着架线工人爬电杆,觉得趣味无穷。大爷的生活终于走上正轨每逢集日,他早早赶到集上,挑起一幅幡子,上书:“金岭吴记,包修电筒、电器、收音机”。平时,他就骑着车子串乡,一个村一个村地摆摊子。扣子发现,大爷买了一些电学方面的书,一看就看到半夜。扣子问他怎么那么用功,他嘻嘻笑道:“不用功咋办?我这是现学现卖!”扣子这才明白,大爷原来并没有十分高超的本领。好在他人聪明,又肯学,买卖居然混得不错。
不过,大爷的一些老毛病还是改不了。有一天,扣子埋电杆回来,看见门口摆着自行车。他知道大爷已经回来了,高兴地奔进屋去。可是,跨进里屋,他发现大爷慌慌张张地把一样东西藏到桌子底下去了。再闻闻,屋子里有一股酒气。扣子心中明白,嘴上故意间“啥好东西呀?也不叫咱尝尝。”
“没,没什么……”大爷慌慌张张地道。
“让我看看嘛。”扣子一边说,一边钻到桌子底下去了。
一瓶酒!扣子把酒放在桌子上,两只眼睛盯住大爷看。大爷也真有话说,他拿出一张存折,在扣子眼前晃晃,道:“看,我也存一上一笔钱啦!这不,心里高兴,喝酒庆祝庆祝呢!”
扣子拿过存折看看,见“吴大雁”名下存了五十元钱。他心里很高兴,却不显露出来,故意揭大爷伤疤道:“上回庆祝,你摔了收音机;这回庆祝,你又想摔啥?”
“摔,嘿嘿,摔……”大爷狼狈地笑着,眼睛盯住那瓶酒。忽然,他伸手抓过酒瓶,大声说:“我摔这个!”
扣子夺过酒瓶,嚷,“别糟蹋东西!”他把酒瓶放到窗台上,和上回那两瓶酒摆成一排。他说,“戒酒得有点毅力,就放在这儿,只许你看,不许你喝!”
大爷苦笑道:“这不叫我活遭罪嘛!”
以后,扣子又“缴获”了两瓶酒,照样放在窗台土。大爷也真慢慢地消除了酒瘾,不再那么馋了。
生活象流水,轻轻地流过去。小屋里,扣子和大爷就这么生活着……
十六
烟台电网要送电啦!
这一天早上,扣子把大爷新买的电烙铁拿出来,让大爷看看,叫他早点回来。他们讲好了,来电这天开始动手,装一架新的收音机。大爷满口答应,高高兴兴地出了门。
庄稼已经收割完毕,广袤的田野显得格外空旷。秋风变得强劲起来,吹在身上有点透骨透内地凉了。大雁在空中排成人字阵,啾啾地叫着向南飞。田埂上,星星点点的野菊吐出小黄花,装点着深秋的原野……
今天不是集日,大爷沿着南河去串乡。河两岸排着十几个村庄,村名往往和这条南河很有关系。比如,河北的村子叫北寨,河南的村子就叫南寨;这岸有个北台子,那岸就有个南台子……大爷无心注意村名,一会儿北,一会儿南,不知不觉来到南寨村。
南寨,就是二嫚姑娘家住的那个村子。
大爷在街头挂起了“金岭吴记”那条幡子,就有几个人围上来看看。不过生意冷清,天傍晚了,也没人来修什么东西。大爷又把幡子收起来:准备到下一个村子去。这时,一个老汉招呼他:“师傅,敢情挂钟你也会修吧?”
大爷这人胆大,顺口应答:“那还用说?”
老汉说:“俺家的挂钟坏了,你给去看看吧。”
大爷心想:钟啊表啊,拖拉机啊收音机啊,还不是差不多的事?买卖来了,我就去碰碰!他掉转车头,就问:“家在哪住?你前头开路吧!”
老汉领着大爷,来到一座院子跟前。院子里种看葫芦,葫芦藤爬到墙上,一只发黄的大葫芦从墙头吊下来。老汉帮大爷解工具箱,头伸到院子里叫了一声:“二嫚,师傅修钟来了,快泡上茶!”
一位姑娘应声跑出来,听老汉的吩咐。她穿着一件水红袄,看上去鲜亮鲜亮的,衬托着鼻子眼儿格外俊俏、听完老汉的话,她“嗳”了一声就往屋里跑。一转身的当儿,两条长辫子飞旋起来,逗得人眼花缭乱……
那老汉刚张口叫了一声,大爷就把嘴巴张得老大。怎么?二嫚!他这才想起,自己身在南寨村,还会是谁,不正是那个二嫚吗?他心里叫了一声:糟!给她家修钟,砸了锅咋办?他毕竟心中没底啊!
大爷在那儿愣神,老汉已经把工具箱解开了。他笑着说:“师傅,进屋喝茶吧?”
“哎哎!”大爷连忙答应,搬起工具箱就走进了院子。
挂钟从墙上摘下来,放在大爷面前。大爷心中怦怦跳,大着胆子摆弄起来。上上弦,弦满着;卸开看看,也看不出什么毛病。他总算有些修配经验,就把另件一样一样地检查一番,也没找到什么断头破片的。他急了,额头上滚出汗珠来。那位老汉就在旁边说:“师傅,喝碗茶,歇歇再干吧!”
“不用!不用!”
大爷又把钟装起来,用手指拨弄钟摆。拨一下,钟摆嗒嗒地晃起来,可是晃了几下,就停下了;再拨一下,又是老样子……他听见一个姑娘的声音在哧哧地笑,马上多心了:糟,二娘在笑话我呢,这跟头千万不能栽!他镇静下来,仔细琢磨挂钟的原理。
“老大爷,这钟你动没动过?”
“这个……嗯。”老汉迟疑着不回答。
二嫚探进头来说:“动过呢!俺爹卖猪存上一笔钱,不知藏在哪儿好……”
老汉忙接上道:“不怕师傅笑话,我这辈子还没攒下过钱呢!头回拿到存折,喜得了不得,怕丢了,我就藏在这挂钟里……就动了那么一回!”
大爷想了想,把钟扶起来,放正,又拨了一下钟摆。
钟摆晃动起来?大爷真怕它晃着晃着再停住啊!然而,这次大爷成功了,钟走了!他抱着钟爬到凳手上,小心翼翼把钟挂好,歪着头看了看,又把钟摆摆正……钟摆嗒嗒地摆动着,再没有停下来。
“行了,行了!”老汉高兴地叫起来。
当老汉拿出钱来,问大爷收多少费用时,大爷犹豫了。他知道过去人家是怎么看待他的,他也知道正是因为他,二嫚才与扣子散伙的。如今,他应该用自己的行动澄清过去的误会。于是,他诚实地对老汉说:“老大爷,不瞒你说,我不会修钟。你这钟,原来也没坏,只是把它碰歪了,它才不走的。我瞎猫碰上死老鼠,把钟摆了摆正,怎么好收你老人家的钱呢?”
老汉睁圆了一双小眼睛惊喜地望着大爷,连声道:“哎呀,真没见过你这样老实的手艺人!也好,我不强给你钱,咱们交个朋友。二嫚,摆酒!”
“嗳!”二嫚脆生生地应了一声,便在地下忙活开了。一会儿工夫,酒菜就摆到大爷的面前。老汉给大爷斟酒,酒香直往他鼻子里钻,把嗓子里的馋虫又勾引出来了。但老汉端起酒盅劝酒时,大爷却一摆手道:“我不会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