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爷真的跟扣子去捡松球了。每天吃过晌,两个人就挑着两副箩筐,顺着北沟上北金岭。大爷津津乐道地算着,若是两个人干,一天摘五、六十斤松球,那么还有多少多少天就能挣出三十块钱来了……他干得很起劲,累得胳膊肿了,也不哼哼一声。他自己对扣子说:“我这人怪,要是给生产队干活,我一两力气也不肯出;;要是干我自己愿干的活啊,累死我也甘心!”瞧,他把摘松球视为愿干的活之列了!
一天,他们两人挑着松球下山,走过青龙潭。天气炎热,他们身上尽是汗渍灰垢。那一潭清水波光闪闪,直诱人往里跳。二人一商议,放下担子,扑通扑通地跳下水去。潭水好清澈啊!游鱼时而浮上水面,时而潜入水中,仿佛在空中飞来飞去。潭水好凉爽啊!热得发烫的身子往水里一浸,仿佛能听见“哧”地一声,就象把红铁扔入凉水中似的……
扣子和大爷泡在水里,乐得嗷嗷地叫。大爷向扣子撩水,扣子还击,两人打开水仗啦!大爷鬼精,一个猛子扎入水中,向扣子潜去。扣子情绪不好,赶快往岸边跑。可是扣子水性不好,只会一手“狗爬式”,游起来“扑腾扑腾”,水花溅起老高,却慢得可笑。转眼工夫,水里伸出两只手,抓住了扣子的腿。扣子刚叫了一声,就沉到水里去了……
两个小伙子闹够了,爬上一块大岩石。大爷要帮扣子搓背,扣子却有点受宠若惊。大爷在他光脊梁上拍一巴掌,说道:“坐好,大爷今儿个伺候伺候你!”扣子扭头感激地瞥了他一眼,只好由他去搓。
阳光尽染山林。知了在树丛里叫,更渲染出青龙潭的寂静。此处离村不远,几只白鹅在绿水里游来游去。扣子看着鹅,扑哧一声笑了。他问大爷:“你不想偷只鹅,回家喝酒吗?”
“傻小子,咱单衣单衫的,偷了鹅,藏在哪里带回村去?”大爷不经意地说道。
“要是我有办法藏,你还偷不?”
大爷眼珠一转,明白扣子的用意了”他在扣子的肩膀上拧了一把,拧得扣子“哎呀”一声。他说:“你少来套弄大爷我!”他想了想,又在扣子身边坐下,两只脚伸在水中划呀划。许久,他又说:“唉,讲真心话,守着你,我不好意思再偷了。”
“为什么?”扣子有几分得意地问。
“唉,世界无限大,总有特殊性……”大爷又摆出“哲学家”的面孔,沉思着说,“你是一个好人,一个真的好人!守着好人,我就觉得一身能耐却用不上了。金克木,火克金,一物治一物啊!”
“那么,我死了,你还偷不?”
大爷用力踢一朵水花,狠狠地说:“偷!现在,当官的明偷,百姓们暗偷,我为什么不偷?我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扣子眯缝着眼睛,看那粼粼的波光,一字一向地说:“我认准了,世上还是好人多!”
大爷讥讽地啧啧两声,道:“你呀,倒底还是只小鸡!你自己心眼好,总当别人象你一样好,你还嫩呢,你真正吃过亏,就不会这样想了,说不定你也要变坏呢!”
扣子抬起头问:“你吃过亏吗?”
“吃过……”
“你把过去的事告诉我吧!”扣子恳求道。
大爷沉吟片刻,摇摇头道:“现在不,等哪天,你真正成了我的朋友,我再告诉你。”
扣子惊讶地间:“我现在还不是你的朋友?”
大爷意味深长地笑笑,说:“你是来帮助我、教育我的。”
扣子听了这话,心里感到很难受。他默默地站起来,为大爷搓背。大爷说得对,他是负有使命才搬进小屋里去的。可是现在,事情好象起了某种变化……
大爷看扣子难受,忙转移话题:“暖,咱接着谈!你说世上好人多,都是什么样的人算好人?比方说我吧,是好人,还是坏蛋?”
扣子认真地说:“是好人。”
大爷纵声大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两脚直拨拉水花。笑够了,他才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也算好人?连我这样的人也算好人,你就是上帝了。怪不得呢,在你眼睛里看来,世上没有坏人了!”
“真的,你有毛病,但还是好人!”扣子坚持道。
大爷忽然把脸一板,说,“得了,你别再傻呵呵了!我说出一件事情,你再看看我是什么人……”
扣子慢慢地搓着背,倾听大爷的下文。
大爷一字一板地说:“那三十块钱,是我偷的!”
扣子平静地说:“可你不是卖了皮箱,还给我了吗?”
“唉,可你知道我为什么还你?”大爷烦躁地踢着水说,“你呀,象只羊羔,象头牛犊,一点提防也没有,只知道出傻劲!这是折磨我呀!打架打凶的,害人害坏的,对你这种人,我真是没咒念了!我把红纸丢在地上,叫你知道怎么回事,好引你跳,引你和我吵……可你不理会,光是摘松球,一个一个地摘,一担一担地挑!我受不了这折磨,才把钱还给你了。换了别人,哼,三百块我也照拿!”
“就凭这个,我才说你是好人。”扣子掬起一捧水,洒在大爷脊梁上,“其实,你还没扔那张红纸,我就猜出八九分了。我不把这事点破。我想叫你看看另一种人:不怕吃亏的人,凭力气,凭汗水挣钱的人!我相信你,相信你有良心。我想,就算你不把钱还给我,你看我这样干,心里也会难受的……
大爷霍地站起来,用力捏住扣子的胳膊,大声叫道:“好哇你,你在和我赌劲呢!”
扣子高兴地笑着,也大声说:“我赢了!我没看错,你是好人!”
“游泳!”
大爷“扑通”一声跳入水中,两条胳膊风车般地抡着,劈开水波,奋力向前他游得那么酣畅,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出来!扣子看着看着,情不自禁地跟着跳下水去……一时间,水声,笑声,叫嚷声,响彻青龙潭上空!
游痛快了,时间也不早了。二人上岸穿衣服,准备赶回村去。扣子觉得满肚子话还没有说完,一面往脖子上套汗衫,一面对大爷道:“说实话,我乍和你一起过,心里可恨你呢!你用烧火棍烫我!你成天想法作践,我……我觉得天下数你最坏!”
“嗯?后来呢?”大爷感兴趣地问,“后来你怎么相信我也是好人?”
“还记得吧?你要弄田大妈的鸡,对我说了一向话:‘什么时候也别相信人!’我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我想了好多。这些年,人人都别个心眼,你提防我,我提防你。都怎么了?都叫‘四人帮’闹怕了!我想到你,你不也是吃过许多苦吗?你过日子没奔头,没希望,心里发空,难受,你就喝酒?就胡闹……要是大家都一片诚心待你好,要是你的日子过得顺当,你一定会好得多,好得多!你坏吗?你坏,可又不能全怨你。我要打破你说的那句话,我就是相信你!相信你也是好人,相信你也有良心……”
扣子说得真痛快,一口气说了一大堆话。他惊奇地发现多自己的嘴怎么一点儿也不笨了!
大爷抓住扣子的手,握了半天,眼眶里充满了泪花。他倒不会说话了,半天,才吭吭哧哧地道客“兄弟……只有你知道我的心!”
衣服穿好了,他们挑起担子,沿着小溪走。明净的溪水哗哗地流、遇到山石阻挡,他们就跳起一朵白花,更加喧闹,更加急切地向下游奔去……砬闹
扣子走在前面,大爷跟在后面。扣子想到个故事,就一面挑担走着,一面讲给大爷听:“俺金岭村啊,打老辈子就有个传说。传说这地方爱闹大旱,没有溪,没有潭!有个老石匠偏不相信,这么大的山会没有水?他自己带着石匠家伙进了山,到处找水。他凿呀凿呀,到底凿穿了一道石壁,打出一个泉眼来:……看这条溪,就是从那泉眼流出来的呢!”
大爷看看溪,又扭回头,凝视群山,仿佛要寻找那个石壁上的泉眼。
“我想,人的心,就象这大山一样,都藏着清凉的泉水。有些人,心上蒙了一层脏土,一层乱石,把泉眼都压死了。那就没水了吗?我不相信。要是他们学那个老石匠,去凿去挖,把心上的乱石脏土都搬走,会怎么样呢?人,最要紧的,是自己要好!……”
扣子只管自己说着向前走,没想到大爷已经站住脚了。他望着起伏的群山,望着奔流的小溪,久久地思索着扣子的话……
十一
晚上放工回家,扣子刚跨进院子,就听见爷爷在里屋吼道。开始扣子还不知道爷爷冲谁发火,直到看见姐姐紧张的神色对自己又摆手又跺脚,他才明白自己有什么事惹恼爷爷了。什么事呢?他顾不得细想,慌慌张张地走进去。
爷爷盘腿正坐在炕头上,手里擎着长长的烟杆,吧嗒吧嗒地抽旱烟。他的脸色格外阴沉,眼皮垂着,嘴角抿着,胡须微微地颤抖……扣子进屋站了好一会儿了,他也不发话,只顾狠劲抽烟。
“爷爷,”扣子怯怯地叫了一声,“怎么了……”
爷爷瞪了扣子一眼,也不答话,从身后抓起一样东西,朝扣子用力摔去。扣子吓了一跳,忙用手去挡,把坏东西挡落在地下。他弯下腰,去捡,拿到手里一瞧,”他惊得气也喘不上来了——椰东西,原来是装在塑料袋里的桔红色女装!
“怎么了?你说怎么了!”爷爷一开腔,就象打雷似的吼,“我啥时候给你的钱?你啥时候给二娘送去的衣服,嗯?”
扣手鼻头上沁出一层汗珠,结结巴巴地回话,“昨……昨天。”
“好唻!你把钱干什么去了?存银行?放驴打滚?赌?”
扣子低下头,无言可答。
“说!”
“我……我把钱借给大爷花了。”这一节,只得这样回答。
“我把你……”爷爷气极了,抡起长烟袋就去砸扣子。扣子忙躲闪。妈妈、青枝闻声赶进里屋,拉住爷爷。爷爷喘着,咳嗽着,反反复复地说:“人家讲得不错,人家讲得不错……”
原来,买大爷皮箱的人,正是二嫚的哥哥!大爷在集上多了几句话,扣子接着来送衣服,事情就对上号啦!那天,二嫚爹还故意问了一句:“这钱,是你朋友刚还你的吧?”扣子没心眼,点头承认了。他哪知道人家也耳闻扣子和大爷吃在一起,睡在一起,早就留了心呢!至于衣服怎么又转到爷爷手里,不用说也明白了。
“名声!名声都败在你这小逆种身上啦!”爷爷捶着炕沿,万分痛心地嚷道,“人家讲得不错咧,你把钱借给那个大爷买酒喝,那混蛋卖了皮箱还你帐,你……你就用这脏钱给二嫚娘买褂子!人家不喜欢要啦,这亲事吹啦……”
爷爷剧烈地咳嗽起来,青枝爬上炕替爷爷捶背。扣子心里难过极了,吧嗒吧嗒地直落泪。妈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出去。爷爷又伸出一只手,止住了他。
“慢!今晚上你还不搬回来,就一辈子别进家门!”
扣子走了,空着肚子走了。他脑子里好象叫人塞了一团乱麻,怎么也找不着个头绪。他眼一闭,就看见二嫚的水灵灵的大眼睛;眼一睁,只看见满天的星星。他走啊走啊,不知不觉走到村头的小河旁。
小河静静地流。天上的星星落在河面上,变成了一双双美丽的眼睛。扣子望着小河,不知不觉回想起第一次见到二嫚的情景。那是相亲,媒人把他领到集外一根电线杆下,叫他等着。那天刮大风,电线在头顶上发出一阵阵轻微的响声。他等啊等啊,一个姑娘走来了,羞羞答答地站在他身旁。他想说句好听的话,可那张笨嘴,什么也说不出来!当时多尴尬呀,多别扭呀,要那样待半个钟头,保险吹灯。幸亏他用尽全部的智慧,想出一向话来:“嘿,这电线杆子还吱儿吱儿的响哩!”姑娘哧哧地笑了,瞅了他一眼……
如今完了,什么都完。究竟是为什么?就因为我和大爷交朋友?大爷究竟又怎么了?为啥沾着他就臭呢?这实在有点不公道……可是他偷钱,都是他……我赢了,他偷去了我的钱,我摸到了他的心!二嫚不知道,知道了,他就不会把衣服送回来了……
月亮升起来了,淡黄的月光抹在轻轻摇摆的柳树梢上。田野亮了些,却又更显得朦胧。蛐蛐、金铃子、纺织娘唧唧地叫着,河滩上热闹起来。小河泛出淡淡的白光,与河面上飘荡的水气融合在一起,织成一片片轻薄的雾纱……哦,多么安谧的夏夜!
扣子在堤上蹲了许久许久,终于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大爷家走去。他要去搬铺盖,搬回家。真的,他似乎没有理由在那儿住了!如今这社会真有意思,不管你想干什么,总要找点理由。
推开院子的门,看见屋里亮着灯。扣子走进屋,看见大爷在读那本《安徒生童话》。大爷大声嚷道鲁“扣子,你这家伙骗我!你说那老石匠是你们这儿的传说,我看倒象小姑娘上北极找小男孩的故事。你是不是看了这故事,又编了个传说?”
扣子无力地摇了摇头。
“嗨,这些童话我小时候都看过,怎么现在忘得差不离了?我刚才在看呢,真好看!我琢磨到一个真理:小孩最好!他们单纯,心最纯洁。你呀,就象小孩似的,单纯,傻,所以你才好……嗳,你怎么啦了”
大爷说了一大通,才发现扣子的神情有些异样。
“没……没什么。”扣子觉得自己说一个字都很吃力。
“是不是病了”大爷神情紧张地爬到炕沿,伸手去摸扣子的额头。
扣子摆脱了大爷的手,摇了摇头。他的目光移到自己的小小的铺盖卷上,看了半天,才伸手去拿……
“我要走了,要回家了……”
大爷好象当头挨了一棒,只伸出的手还停在半空,身子还探在炕沿外边,就这么挺挺地僵住了。
扣子把铺盖卷儿拿到手里,想对大爷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他的嘴又笨了。他抬起头,看看屋顶,看看墙壁,看看反挂的镜框,看看墙角的书箱……他忽然觉得自己真离不开这地方,真愿意多待一会儿。
“嘿嘿,哼哼!”
扣子听到大爷怪笑两声。他回过头来,又看见大爷那种玩世不恭、不怀好意的表情。这表情他是很熟悉的,但现在看来,却觉得样的刺心!
“你爷爷逼你回去,是不是?”大爷摸出一支烟,在桌子上一下一下地敲着,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