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庄里,他见到了阿斯亚,在水磨后面的果园里,他们谈了一晚上。星星在遥远的天空偷听他们的悔恨,窥视他们的眼泪的时候,在月光下,他抱住了阿斯亚冰冷的身躯,她冰冷的手像匕首一样刺进他心脏的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自己不是个东西,和驴都不能比。星星说:“哎,人,你现在才是男人。”月亮说:“姑娘,过去是不要脸的贼,它偷走你的感情和记忆,恨它爱它都是愚昧的。记住,你的现在就是你明天的过去,回家尿尿睡觉吧,靠味道过日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最忠诚的东西是回家的路。”树枝上最高的一只苹果说:“只要树活着,我们的生命和我们的欲望就像游戏一样不会结束,而你们,人,你们的幸福是非常麻烦的,你们吃五谷,一条河水滋养你们,而你们不走一条路。子夜里心睁开眼睛向你们倾诉的时候,你们狗熊一样沉睡不起。我们看得很清楚,人不是在夜里走岔的,而是在醒着的时候背叛了自己的味道。”一株野罂粟说:“人和植物一样无意识,没有永远的绚烂,死亡是最后的证明。”风说:“只有现在的智慧才是新的灯塔,只有两只手才是新的温暖。”阿斯亚说:“童年不是时间,是养育我们的这个村庄,是泉水、是河流、苹果和我们父母亲对我们的祝福和期盼。什么是悲剧呢?是我们在第一时间看不见母亲的心,听不到父亲的祝福,属于我们的彩霞和月光在暴雨中消失的时候,我们才发现我们是父母所生所养,这个时候,我们没有时间了,只有村庄在安慰我们,疼爱我们。”
这个时候的阿斯亚,已经嫁给毛一丁一毛钱了。这事是村里的好奶奶帕夏罕促成的,理由是,命是前定的,额头上早就写好了,是什么就是什么。但日子要过,女人必须要生活在一个男人的味道里,这个味道有可能不是我们所能接受的,但是女人必须生活在一个男人的手里,才能享受日子。有可能这只手是脏的,有可能这只手是千年的羊脂玉,女人必须忍受和享受她命里的苦难和辉煌。这样,比她大十岁的毛一丁一毛钱,就成了她的男人。毛一丁一毛钱脑子不好用,媒婆说生下来就缺三根螺丝,这样的人长大了不是半吊子就是哲学家。这其实都是正话反说,是明天的话今天说的民间忽悠。毛一丁一毛钱十几岁的时候就到城里要钱了,见人就要一毛,人家给他五分,他不要,扭头就走,给两毛也不要,只收一毛钱,时间长了,城里人就给他起了这个外号。在那个年代,在集市、电影院前、穷人酒棚、烤肉市场里,都有他的声音:“一毛,一毛,一毛一毛!”
大家就笑着掏钱,说:“我们著名的一毛来了,大家掏钱。”可以说,城里的人都认识他,大家之所以乐意掏钱,主要是可怜他。施舍一个残疾人,也是施舍自己的未来,积点德,来世也好交代,活着的时候不是在嘴上,手里面也施舍过他人一两个钱。婚后,毛一丁一毛钱拿出了自己几十麻袋的一毛钱——都是城里人那个时代永恒的集体记忆——在村里建了一座电磨坊,开始留在村里,和阿斯亚黏在一起了。最早,这是长老毛拉霍加的意思,他秘密地召见媒婆好奶奶帕夏罕,说了一句话,他们二人就两条腿一个头了。村里的人开始重新评价他了:“这毛一丁一毛钱不傻啊,村里的河水改道了,他就建了个一毛钱电磨,开始挣钱了,我们正常的人,买卖苹果,买卖蔬菜,东跑西窜,都没有发现身边的买卖。”
长时间的沉默后,夏吾东瞎盐说:“我的悲剧是我不应该离开村庄,我会是一个猎人,是一个朋友,是一个本分宁静的人,现在,我是什么呢?我是我自己吗?”黎明的时候,漂亮的曙光照亮了树枝尖头上的嫩叶,而后那些苹果幸福地睁开了眼,把红红的脸蛋献给了初升的光芒。已经成熟的绿叶昂起了头,曙光开始问候候鸟的时候,凉风吹过来了,说:“你们该回家了,原路回家,你们祖辈的祝福在艾蒿丛生的小路上,在野花斑斓的路渠边,等待你们的脚步声。他们的灵魂,要把最早和最后的希望留给你们。”
回家的路上,许多毛驴已经走出院门,开始在亲切的渠边吃草。夏吾东瞎盐发现那些碧绿的青草,像他的童年,闪烁自在无忧的暖光。他开始寻找少年时代,在村子里,和朋友们抓住肉头毛驴骑着玩。那是一个秃头驴,眼睛永远朝下,朋友们走过来,它站着不动,像一个精致的旅游产品,让人喜欢。他没有发现那头驴,也没有那肉头驴的后代,现在这里都是一些高大、精神、灵命的驴,他走过来的时候,个个都昂起头,观察他这个陌生的人。他发现村里最大的变化是树少了,那些高大的白杨树都没有了。他在城里和米吉提造反喝散酒,麻醉苦碎的心,夜晚又贪婪地和那个时候叫姐姐的沙尼亚万年青媾和的时候,城里做筷子的厂家来村里联系,高价锯走了他们几百年前的白杨树。那些都是会说话的白杨树,也是村里时代世纪记忆风雨的见证。而后是村里铺了沥青路了,他回来,回忆朦胧的少儿时代,赤脚走路,已经不可能了。当年,在太阳的暖光里储存了光热的古老尘土,在正午的光照下,温热他的脚板,像母亲温暖的怀抱,滋润他年轻的心血。这一切,如今已变成了永恒的神话。村里的人们都尊敬他,一是他娶了那个可怜的沙尼亚万年青,做了一件善事,让玫瑰花一样的四个孩子们有了父亲,这便是村人心中最大的德行;二是他支援亲戚朋友们,给他们借钱周转,说他是一个真正的汉子。城里人喝完他的酒,出门的时候说他是剩饭;村里人无论有没有得过他的好处,说他是正餐。
每一次来,他都要去看毛拉霍加,每次都是带肉,求老人家为家人的幸福祈祷。村里有习惯,出门的人,有麻烦的人,办事期盼顺心成功的人,都要虔诚地前来求见这位九十岁高龄的长老,祈求祈祷。毛拉霍加总是默默地为他的要求祈祷,多余的话不说,就和他告别。这一次,夏吾东瞎盐送来了一只羊,要求老人为他的前程祈祷。老人念完经,送他的时候,说:“兄弟,千万记住,前程是靠亲骨肉才能完成的事。”回到城里,夏吾东瞎盐想了好长时间藏在这句话里的意思,这句话整天折磨他,像看不见的毒蛇,舔吃他的伤痛。他和沙尼亚万年青结婚的时候,民间流传着的毒辣、无法言说的评语和匕首一样的恶言,曾经围剿刺杀过他,他扛过来了,但是毛拉霍加的这句话,山一样地压在了他的精神灵魂里。他决定离婚了。
第一个反对的人是大古丽,这是老婆的大女儿,长得调皮,嘴快眼快,任何男人看她一眼的意思,她瞟一眼就能感觉。她的精明,成就了她的事业。她认识了一个几代人都在上海做生意的老板外力,自己跑了几趟,一年后,有了自己的公司,就把三个妹妹:二古丽、小古丽、好古丽都招进了自己的公司,她当大老板了,主要是做服装和床上用品生意。大古丽的朋友博斯坦,在一次姐们儿聚餐的时候,蓝眼睛变成了红眼睛,说:“据可靠的消息,大古丽是那个外力老板的第四个情妇,最小的一个。”吃完饭,一直没有说话的阿米娜沉默开口了:“他又没有睡你的老娘,又没有玩儿你的嫩妹妹,也没有睡你的大屁股,你管人家是第几个情妇呢?你大腿不舒服了吗?脊背痒痒了吗?”“好!”聚餐长巴哈尔说话了:“好,我们的沉默爆发了,爆发得好!这是沉默这个周第一次说话,多好!我们管人家的屁股干什么?她好是为了自己好,坏也是自己坏,我们背后议论,最后吃亏的是我们的习惯,我们不应该有这样的恶习。忏悔,也应该包括为他人的毛病忏悔,我们才能成长,才能得到那些阳光里成熟的苹果。”
沙尼亚万年青要嫁夏吾东瞎盐的时候,大古丽第一个站出来支持妈妈,她知道妈妈喜欢这个弟弟,妈妈高兴了,家里什么都顺了,日子顺当,脸上才能有人气。这是她至今存留肚子的一个秘密。二古丽的态度是无所谓,娘嫁谁,那个叫爸爸的人就是谁。二古丽一开始就把自己的这个哲学亮出来了,心情平稳,笑脸常在。小古丽和好古丽坚决反对,妈妈嫁一个比我们还小的嫩贼,我们没脸见人。在母亲的婚事上,大古丽起了主要的作用。她说服了两个妹妹,其实是骗住了她们,说:“妈妈必须在精神上有个依靠,这个依靠就是我们的弟弟夏吾东。我也看不起这个玩意儿,但是妈妈认为他是王子,我们也要跟着改口。天底下,妈妈最重要,爸爸只是个影子,有的时候存在,有的时候是幻影。我们的目的是活好,永远蔑视他人的评语。”
当她听到这个影子爸爸要和慈祥的母亲离婚的时候,通过米吉提造反,窥视到了夏吾东瞎盐的肚肚肠肠,他想另娶一个小妹妹,创造一传人,留下他难忘的名字。她收买了米吉提造反的灵魂,他的手,抓住了她给他的甜蜜的、肮脏的钱币,崭新的、红红的钱,改变了他嘴唇、舌头、牙齿的颜色。就像早年米吉提造反的老爹穆拉提造反,为了能抓住未来飘荡天下的利益,跟随造反派头头打砸抢那样,今天的米吉提造反用嘴巴替代了老子的脚和手,抓住了好姑娘给他的利益。
米吉提造反约见了夏吾东瞎盐,说:“哥们儿,不要离了,非要有一个亲生的传人吗?这个事没有意思,这个年龄再重新搞娃娃,那是另一种旧社会,是累心累神的苦役,如果你坚持,可以秘密地养小,现在人和动物都玩的是这一套。你和你的奶奶老婆离了,你让那老太太伤心不说,那四个美人女儿也会咒你。在她们后面,还有一大批人,你树敌那么多,周围都是吃人的眼睛,你活着吃饭能香吗?那时候你那个瞎盐的外号就更黑了,你这盐就更毒了。听劝,太认真的男人是没有锅碗的人,这才是悲剧。而传人,有几个是耀族的真人呢?你是吗?我是?哥们儿,我们都走远了,算了吧。”
夏吾东瞎盐通过米吉提造反的手,得了一笔大钱,买了一辆高级轿车,在郊区买了一幢别墅,找了一个黑眼睛的俏姑娘,名叫热孜娜,开始了另一种生活。米吉提造反向夏吾东瞎盐说:“那是个假名,南疆姑娘里没有听说过有这种名字的女人。唉,这也是一种活法吧。但是请记住,如果你和那个野女人有了后代,那叫孽种。你的家族和社会是不会承认这个宝贝的,你的这个理想只是一个游戏。”
夏吾东瞎盐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那个青春时代,开始鹰一样忽悠花园、果园、路边小渠里的蝴蝶。他一个月只有一天的时间蔫在沙尼亚万年青的被窝里,其余的时间,独身一人回到了遥远的青春时代。那天喝早茶的时候,沙尼亚万年青故作悲伤,注视着窗外,说:“我们离婚吧,以前你是对的,我应该有自己的尊严,你现在在外面养一小母狗,我怎么做人?咱们离吧,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从前已经对我们没有什么意义了,我们现在都是饭来张口,咱们各唱各的戏吧。”刚刚吃饱,悠闲地剔着牙齿的夏吾东瞎盐,听完他可爱的太太老婆的话,掉进了腊月里的深泉里。他谋划过,自信他的行为是安全的,万年青不会找他的麻烦。他回到别墅,躺在热孜娜温暖的怀里,想心事,想对策。他知道,万年青的这一手是狠毒的,一旦他不放弃这个小宝贝,真的离了,那么他的经济来源就消亡了,大古丽一文钱不会给他,就是一把青草,也不会有。米吉提造反给他说过,如果他和她妈妈离了,那么,他的一只手或是一条腿会离开他,也可能是一腿一手同时告别他的躯体。夏吾东瞎盐相信大古丽会做出来,她心狠,办法多是一回事,主要是她有钱,有钱就可以收买手和眼睛。而那腿,永远不用付费,那是心的走狗,永远在大脑的下面行走。夏吾东瞎盐另一个心病是,他们一旦各尿各的,他在村里给兄弟们建的那些别墅,万年青都要收回。
米吉提造反来找他了。自万年青提出离婚以来,大古丽给了他一笔钱,让他给妈妈做耳目了。他这次来是要游说夏吾东瞎盐,让他把那个狗日的热孜娜送走,彻底地回家,今后再也不能干这种事情,不然,大古丽就派人割他的那个惹祸的宝贝。米吉提造反说:“朋友,宝拉低了吧(算了吧),万年青什么都不是,但她那四个仙女,到时候就是四座大山,你连喘气的机会也不会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