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吾东瞎盐十八岁那年,和四十岁的沙尼亚万年青结婚了。这地方上的人有传扬、杜撰、帮着充实和完善他人隐私的嗜好。比如几个爷们儿饭后在巷口白杨树下闲聊,见一美女靓丽闪过,酸葡萄心理顿时发酵:“你看那穿得多露,你看那大腿,你看那人造的肥奶子,准是个吃货!”对夏吾东瞎盐的婚礼,反应最快的人是他的好友米吉提造反,这个外号是他爸爸穆拉提造反给他留下的,是一种坚固的遗产。开始他给夏吾东瞎盐起的外号叫娘娘,讽刺他一个还没有尝过女人的童男,娶了一个比自己大二十二岁的娘娘。但是这个外号没有叫响,原因是沙尼亚万年青不像个四十岁的女人,脸蛋嫩嫩的,蒸熟的羊羔肉一样可爱,眼睛像子夜里的舞会一样亲切,让人舒心。看男人的时候,用米吉提造反的话来讲,让人乱心,是一种非常滋润放肆的享受。
他调侃说:“我要是能娶到这么有味道的女人,我什么都不干,天天看着就行了。”万年青这个外号,也是出自他浑浊的嘴,里面什么样的味道都有,绝对是一种嫉妒的产物。这外号迅速地在圈子里叫响了,大家喜欢,说这外号起得好,那个米吉提造反有真水平,我们的沙尼亚万年青,是处子也不换的万年青啊。有一天,米吉提造反把头发剃了,散酒朋友们就要叫嚷着要他请客。他们在民间简陋的散酒馆狂饮,情绪婊子一样热烈的时候,他就想起了瞎盐这个外号,哥们儿都叫好,这外号就迅速流行了。夏吾东瞎盐听了不高兴,说:“原来你米吉提造反是我温暖的敌人。”
夏吾东瞎盐的爸爸卡斯木熊是个人物,是个猎人,专门捕杀大熊,沙尼亚万年青的男人吾买尔江提燃气(皮货商),是有名的“提燃气”,他继承父业,是很富有的巴依。后来公家禁止猎杀大熊,市场上就不能公开买卖熊皮了,卡斯木熊暗地里和吾买尔江提燃气勾结,给他提供熊皮,获取高额利润。有的时候客户直接到乡里去找他,说急需一张特等的棕熊皮,要找人办事,这种时候,卡斯木熊就能捞一笔。夏吾东瞎盐是十二岁那年进城读中学的。第一年住校,这一年他认识了说笑话小有名气的米吉提造反,从此二人便形影不离。人家开玩笑说,他们的肚脐是连在一起的。第二年吾买尔江提燃气就把他接到家里住了,认密友的儿子做兄弟了。夏吾东瞎盐十八岁那年,吾买尔江提燃气在一次婚宴中生事让人打死了。那是春天,到了秋天的时候,沙尼亚万年青就嫁给小夏吾东瞎盐了。吾买尔江提燃气死得很惨,和他对骂的那个汉子,夺过他手里的匕首,狠狠地捅进了他肥大的肚子,他当场死了。
那天晚上,婚宴上客人们围坐墙裙下喝酒,吾买尔江提燃气看到主人克里木铺在炕上的和田高级地毯,顿时萌生邪念,腰里抽出匕首,悄悄地在地毯上拉了一个四十多公分的口子。他这个动作,让坐他对面的哈里克看见了,他们开始对骂,屋子里乱了,二人开始打斗,哈里克夺过吾买尔江提燃气手里的匕首,一刀要了他的命。吾买尔江提燃气搞破坏,是和主人家有过过节,而那个哈里克看见他的这个小人动作,敢激动地站出来大骂,也是因为和吾买尔江提燃气有仇。哈里克最初动机是抓住机会揍他一揍,结果在酒的蛊惑下,出了人命,这是二人都没有想到的。
婚后好多年,夏吾东瞎盐和沙尼亚万年青都是大家议论的焦点。人们看到一年比一年年轻起来的沙尼亚万年青,就都坐不住了。女人们羡慕她嫁了一个嫩娃娃,往后漫长的日子里,这孩子的青春精气会转移到她的血脉里,让她更加性感艳丽,让这可怜而又幸福的小夏吾东瞎盐,苦役犯一样天天流汗流精。男人们可怜他,也讨厌他,说他为了一个奶奶一样的婆娘,牺牲了青春,可怜他这一生在最应该享受童贞的时候,没有得到,取了一个老葫芦。
米吉提造反和散酒哥们儿,就着闲话喝酒的时候,米吉提造反话题一转,说:“这事我闹不明白,是沙尼亚万年青勾引了这小子呢,还是我们的夏吾东瞎盐钻进了万年青的热被窝?这很重要,这里有个底线问题。这小子当年进这屋吃他们家的盐,在那样的一个年龄,是沙尼亚万年青和吾买尔江提燃气的兄弟了,没有几年的工夫,哥哥死了,他小子就和嫂子在一起了,这是人干的事儿吗?这里有一个问题,在提燃气活着的时候,我怀疑咱们的瞎盐心就不净了。无论谁主动搞脏了被子,我们的瞎盐是万万不能碰万年青的老屁股的。这事牵扯着做人,因为这些年他是吃着这家的盐长大的,不尊敬、不敬畏、不感恩人家的盐,反过来和嫂子不要脸,这活着不怕真主的惩罚吗?”
那天,米吉提造反顺着这个思路,就想起了瞎盐这个词。民间有说法,说吃饭砸锅的人,是不感恩的人,是不懂盐即生命的人,是不尊重人家的盐的人,是没有脑子的人,是看不见盐的人。于是,用米吉提造反的话来讲,一个著名的外号诞生了。其实,在他的潜意识里,他是在用这个外号骂夏吾东瞎盐,鞭打他的灵魂。也有哥们儿说,这事没有这么复杂,只是他们的年龄很不是那么回事,是走不到一起的年龄,如果他们的年龄倒过来了,那才美呢,就是天天流口水的好事了。
又是一场散酒。米吉提造反喜欢在这样熏臭的地方喝酒,都是苦命的苦力在这个旮旯里穷潇洒,下酒的东西是油炸大豆。他说,酒从本质上来讲,是坏东西,因为它乱心乱性,蛊惑欲望,就应该在这样脏乱的地方和它对话。他非常想知道夏吾东瞎盐婚前在那个著名的偷人之夜,是不是主动地抓住了万年青的手。但是夏吾东瞎盐不说话,笑,酒喝到眼睛发热的时候,说:“朋友,你是去年夏天的蝴蝶吗?你吻过的那些花瓣还在吗?我的已经找不到了,幸福不是记忆,是别扭。吃饭的时候,那些肉变成了苍蝇。幸福是两分钟的欲望,一生只有一次。人心是最不能探问的东西,也不能窥视,人的心暴露了,人就是一坨死肉,一堆草了。
心腐烂了,眼睛活着有什么意思?不要固执地侮辱你自己的舌头。我曾经去找过我的那些花瓣,它们上山了,绚烂的暖风把它们带到了迷人的满山罂粟的小世界,现在它们已经变成了标本。它们绚烂过,这也是我秘密的骄傲,我经常在梦里询问过它们,它们窥视过一对狐狸做爱的疯癫,狐狸说:‘我闻到你们的香气了,你们是来祝福我们的吗?是来看热闹的吗?是来寻爱的吗?是来讽刺我们的吗?’花瓣们说:‘不是,我们不是自己来的,是那个叫命运的风带我们来的。我们很高兴,在没有看到这满山的野罂粟以前,我们认为我们是最艳丽的,我们见识了。’那些花瓣飘到松树林里,看见一对儿茁壮的熊在亲嘴戏耍,熊说:‘我认识你们的主人,他的父亲十年前无情地猎杀了我的爷爷,把他的皮卖给了一个有钱人,那人用这张皮在城里换了一处果园,盖了许多高楼卖钱了。现在爷爷的皮子在那个人的客厅里威武孤独地躺着,常常给我们传递一百年前的故事。’爷爷说:‘你们的主人的爸爸也死了,因为他猎杀了我们的爷爷,是我的爸爸把他咬死的。’”
夏吾东瞎盐说,“这是我结婚前三年的事,我爸爸就是这一年在山林里被棕熊咬死的,这是报应。所以我有的时候喝水,有的时候吃火;我时而燃烧,时而沉闷。因为我生活在爷爷爸爸的血脉里,我至今都不明白爸爸的哲学和爷爷的生活,我怎么能说清楚我自己呢?你能说清楚你那个造反派爸爸吗?对他在那个历史上的抄家和血债,你能偿还吗?我们原来都是有毛病的人,我们都被迫着继承了家族的丑陋,所以在我们最清醒的时候,装着没有听见,装着没有看见。骆驼见了没有?没有!才是做朋友的一个原则。谁能保证自己天天穿裤衩出门呢?我的那些花瓣们,现在是一种珍贵的标本了,代表着稀有物种灿烂了,那么我代表了什么呢?我梦见过一个老太太早年脱落的牙齿,牙齿说:‘我的主人死了,但她的灵魂至今找不到我,我很痛苦,我的主人也很痛苦。’我梦见过我儿时在村里养的小狗,狗长大了,说:‘长大了我才知道做狗的悲剧。狗崽子的时候,人见人喜欢,真正长成大狗了,人见人骂人打。好像我代表了那些吃剩饭的狗,但是我又不忍心这样评价自己。’最容易的生活,为什么最不容易呢?我娶我们家的万年青的时候,她有四个女儿,大古丽、二古丽、小古丽和好古丽,她们最小的也和我同岁。她说她已经完成任务了,不能再生了,于是我就做了现成的爸爸了,没有麻烦了。真的没有麻烦了吗?我的传人呢?”米吉提造反说:“你可以活得聪明一些,狡猾一些呀,养个小的呀!”夏吾东瞎盐说:“我现在水和油都分不清了,我还能当大丈夫吗?”
夏吾东瞎盐出生的那个村庄是非常理想的生活区,是这个地区条件最好的逆温带。这里的苹果最有名,村民们都有地窖,秋天把姑娘一样美丽的苹果储存起来,大雪的新年和人心散漫的节日里,装箱运到城里,可以卖好价钱。这里的另一特产是土豆和黄萝卜,这是新疆老百姓几百年以来看家的传统菜,从秋天可以吃到第二年五六月份,黄萝卜做抓饭,这是男人饭;土豆炒洋葱,吃拉条子这是中性饭,性别明显或是性别模糊的人们都喜欢吃。民间有说法,三餐都吃拉条子,也不腻,吃着可口朴素温馨。胆子大的农人,可以像夏吾东瞎盐的爸爸卡斯木熊一样上山打猎,冻肉是第一目的,皮子是钱,非常有诱惑力。在那样一个封闭的角落,这也是一种生活方式。
夏吾东瞎盐的童年是一幅永恒的油画,亲切的村庄是他巨大的摇篮。远看,村庄是高高的白杨树;近看,是果园,温暖的土屋在果树中间。亲切的夏天出现在村庄的时候,院子里,他的小猫和鸽子是他最好的朋友。走出院子,在路上抓住白杨树下乘凉的肉头毛驴,三个小朋友骑上去,他的小狗跟在后面,赶到果园,在马号里掏麻雀窝,开始他们新奇的游戏。他第一次带回两只小麻雀的时候,妈妈吓唬他,说:“麻雀也是生命,如果你下一次再掏麻雀窝,你掏麻雀的这个手,以后就发抖,就不能抓东西了。”妈妈的这句话,彻底地埋葬了他的这个嗜好,从此他就只玩他的小狗了。
这是他蜂蜜一样的时代,而甜甜的阿斯亚是他童年记忆中最美丽的一朵小玫瑰。经常是她来找夏吾东瞎盐来玩,她们经常到村尾的果园捡草莓。阿斯亚聪明、敏捷,常常是夏吾东瞎盐还没有捡几个草莓,阿斯亚就一把草莓放到他手心里,甜甜地笑。在他结婚以前,他没有来得及回忆欣赏阿斯亚蜜汁一样的笑脸和她诗歌一样亲切的眼睛,后来收到她的贺喜礼物的时候,看着她那会说话的眼睛,才发现自己原来是生活在烟囱里的男人,没有记忆,周围的绚烂什么也没有看见。那天,阿斯亚灿烂地抓着夏吾东瞎盐的小手飘出院子的时候,卡斯木熊看着老婆帕提曼说:“这小姑娘有意思,喜欢和男孩子玩,长大了也是个麻烦啊。”帕提曼说:“孩子是最纯洁的,真主在一切地方保佑他们。”后来,想起阿斯亚的遭遇和自己儿子的生活选择,帕提曼说:“孩子们长大了,麻烦也瞄上了他们,命里前定的东西,是躲不过去的。”
十七岁的时候,阿斯亚和那个神秘的男人逃婚了,他是个猎手,村里的巴吾东是他的哥们儿。这个叫吾斯曼百灵鸟的人还是个民间乐手,弹布尔琴弹得好,据说那旋律可以把人送回摇篮时代,在天堂的神毯里遨游天下。那天夜里他们打猎回来,很有收获,巴吾东在家里给朋友举办麦西来甫舞会的时候,吾斯曼百灵鸟认识了水灵灵的阿斯亚,就把天真的姑娘骗走了。几个月后,姑娘回来了,脸还在,但是心没有了,那个小子欺骗了姑娘,他已经是有妻儿的人了。阿斯亚会编织地毯,十岁起就学这个手艺了,后来就在家里办了一个地毯厂,开始了自己悔恨而宁静的生活。后来,夏吾东瞎盐在穷人俱乐部的一个臭旮旯里喝散酒的时候,认识了那个吾斯曼百灵鸟。酒场里的男人都爱回忆往日里的生活和私密的记忆,吾斯曼百灵鸟把忽悠阿斯亚的诡计讲了一遍,夏吾东瞎盐默默地流泪了,为阿斯亚的下场伤心。他在一个大女人的怀抱里生活着,学会了为他人的不幸哭泣。
那年他回家,村路上熟悉的麻雀和蔚蓝的野鸽子们在路边欢迎他回家,那只老麻雀说:“当年,你捣毁我的巢,偷走了我的孩子,我病了一场。后来我在村里找不到你,就问鸽王,鸽王说你进城了,你现在是一个老太太的小男人了,我就想,你老了以后怎么办呢?那时候你的女人比你更老了。我现在后悔了,当年我不应该诅咒你,我们麻雀诅咒了人类,我们会有好下场吗?老女人现在什么都好,青年人喜欢她们的经验和油滑,老了就什么都不好了。”夏吾东瞎盐说:“请你原谅,当年我不应该抓你的孩子,妈妈说过,欺侮小鸟的人没有好下场,我现在懂了。当年你流泪的时候,真主就前定了我的今天。我想把我的这个想法告诉我的孩子,但是我没有孩子。”鸽王说:“你不是有四个女儿吗?都是现成的大女儿了,多好。”老麻雀说:“现成的女儿有温暖吗?我们麻雀老了身边都有孩子们的欢叫声,何况夏吾东瞎盐是站着尿尿的男子汉呀!”鸽王说:“爱是最重要的,在有爱心的地方,不存在亲生的和后养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