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吾东瞎盐的思绪回到了热孜娜油画一样的眼睛,他知道,打发热孜娜不是那么容易的。热孜娜从他冰冷的身子上,早已感到这个身子贪婪的人有心事了。她听完他的决定,从床上爬起来,用另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了头发零乱的夏吾东瞎盐。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脸变了,眼睛也不是笑着迎他伺候他随他摆布的眼睛了。热孜娜压着嗓子说:“你开始做的时候,没有和你的屁股和那个著名的东西商量好吗?你这是哪里的玩法?是玩驴吗?驴也是要吃草的呀!你知道吗?市面上有五块钱的短裤,有五十块钱的短裤,有五百块钱的短裤!可能你不知道,还有五千块钱、五万块钱的短裤,这里的问题是,不是短裤值钱,而是屁股值钱,因为屁股是一切欲望和麻烦的根源!这种好事,在要了结的时候,是最不好办的,你要玩到底呀!你的心比水还滑啊,你不是要我给你生个传人吗?你的种子已经发芽了,我怎么办?说不要就不要了?是你们家的萝卜吗?你应该知道,好事同样也是坏事。分手也好办,别墅给我留下!”
夏吾东瞎盐说:“别墅不是我的,自从我娶了这个女人,连我自己都不是我自己的。我可以给你一笔钱。”热孜娜说:“我只要别墅!”夏吾东瞎盐第一次和热孜娜吵嘴了,热孜娜说:“我会叫人把你的眼睛挖掉,那时候,你就会知道你的别墅重要,还是你狗日的眼睛重要。你记住,吃软饭的东西,这天下没有免费的热包子!”夏吾东瞎盐说:“在你动手以前,我会揪下你的脑袋喂狗!”热孜娜说:“你长这么大,弄死过一只麻雀吗?”
几天后,夏吾东瞎盐开始说软话了:“给你五万,咱们分手,你把所谓的孩子做掉。”热孜娜说:“所谓的?那你等着,我给你生下来,再和你打官司。”就在夏吾东瞎盐考虑给她加钱的时候,热孜娜叫来的两个彪悍的打手,把他绑到山里,揍了一顿,威胁要砍他的手臂。夏吾东瞎盐蔫了,热馒头似的软了,答应把别墅给热孜娜了。两个打手拿到房产证,替热孜娜把别墅卖了,二人分了一笔劳务费,剩下的钱给热孜娜了。米吉提造反把这事卖给了大古丽,大古丽说:“我的这个爸爸,从偷我妈妈的时候起,就不是个东西。”
在一个温馨的夜晚,米吉提造反把这事传到了沙尼亚万年青的耳朵里。她坐不住了,夜里睡不着,白天朋友们糟践她的话语折磨她,在她的肚子里变成蚂蚁,肠肠肚肚里爬来爬去,最后残酷地变成梦,在黑暗僵硬的世界里,扰乱她的精神情绪。一个月后,她作出了决定。当夏吾东瞎盐发现了老婆的秘密后,他的眼睛变成了四只眼睛。在镜子里,他看不见自己的眼睛了,有的时候在镜子前不认识自己,说:“这是我吗?不是吧,但愿这不是我。”然而万年青的眼睛没有出问题,他就是他,这让她很高兴。她换了一张脸,换了一双眼睛和一颗心,六十岁的人,小媳妇一样绚烂艳丽着,让男人们和她的同岁朋友们嫉妒,辱骂,说:“这妖精把个没有心智的夏吾东瞎盐的骨髓吸完了,现在又找了一个二十岁的波拉提,人不要脸鬼也害臊啊!”
波拉提是个商人,做首饰生意,是爷爷的底子,父亲早早地把店交给了他,信任他成熟,人小心大。沙尼亚万年青到他的店里买项链的时候,发现波拉提脸皮净白,眼睛晶亮,顿时有了好主意,给小伙子开了个玩笑,在眼睛里面,把希望和她赤身赤心的意思扔给了他。第二次来买首饰的时候,她钩住了波拉提,波拉提不知道万年青的实际年龄,认为最多也就是个二十多岁的香辣女人,就被她忽悠了。后来,万年青用种种好处,把他牢牢地控制在了手心里,因为在夏吾东瞎盐的身上,她有太多的经验,够她用好几辈子。
夏吾东瞎盐病了,不看医生,只喝酒,在畜牧市场丑陋的角落,在熏臭的草棚酒铺,和米吉提造反喝散酒。他到波拉提的首饰店偷偷地见过波拉提,瞬间,在波拉提的眼神里,他看到了自己二十年前的形象:朦胧、单纯、贪婪和幸福。他想把这个肮脏卑鄙的现实告诉米吉提造反,但是心里害臊,嘴巴张不开,怕他看他的笑话。米吉提造反说:“不要这样颓废,日子是重要的。我们的脸是自己的,不是大家的,我们不活给别人,我们是自己欲望的走狗,所以我们是好狗。狗为什么不绝种呢?因为它没有永远的主人,谁的骨头香,他就给谁摇尾巴。这不是狗贱,这是活着的要求。你不要沉闷,不要颓废,昂起头过日子。回忆从前是无聊的,明天是没有性别的东西,因为那个没有头绪的时间是狐狸的朋友,只有今天才是我们的血肉。哥们儿,我们不是今天的奴隶,我们是今天的享受。草原上最幸福的东西是什么?是嘴巴软甜甜的牛犊,它可以随便吃奶,有乳房的奶牛就是她的天堂,永远也饿不着。”夏吾东瞎盐明白了米吉提造反的意思,但是他的想法和他的哲学不一样。他说:“哥们儿,二十多年来,我只懂了一件事:活着不是一切,人要用自己的脑子过日子。”米吉提造反说:“谁人没有脑子啊,现在是眼睛重要,眼睛高兴了,一切都好办。”夏吾东瞎盐没有说话,一大杯酒喝下去,喘了一口气,心里默默地说:这是米吉提造反吗?眼睛怎么是狐狸的眼睛了?
夏吾东瞎盐失踪了。大古丽开始没有理睬这事,后来想得细了,就让米吉提造反叫上哥们儿去找人。城里的角落和乡村都跑遍了,都没有。沙尼亚万年青有点急了,叫来米吉提造反密谋了一番,指示他继续寻找。
夏吾东瞎盐上煤矿干活儿了。那里是另一个天下,无论你是人是鬼,只要老老实实地干活儿,人家就不追问你的从前,就能吃饱饭。夏吾东瞎盐在城里的时候,在自由市场的旮旯里,和酒友们喝散酒的时候,认识了好多煤矿的苦力。他们几乎都是来自异乡的落难人,每一个人都有几麻袋的悲痛和伤心事,他们的嘴巴只代表需要装饰的那一面,真实的麻烦在他们的盲肠里,永远看不见。而煤矿,是他们最后的安命养命之所,因而他们知命,愿意过平静的生活,没有了折腾倒腾要跋扈要翱翔的欲望。
萨拉姆,是他们当中有威信的一个汉子。从前是有名的民族医,治疗眼疾有一套,后来丢下遥远的故乡,来到了煤矿,做苦力了。什么原因,谁都不清楚,矿长和台长问过,他只一句话:都是手心那么大的事惹的。但是大家搞不明白他的意思,众多的捣蛋鬼们猜过,都是各说各的,没有一个能让大家信服的谜底。
夏吾东瞎盐到煤矿找到了萨拉姆,说自己有点麻烦,要在煤矿干一段时间。煤矿不需要身份证,有力气就行,夏吾东瞎盐住下了。他认识许多工友,大家热情地欢迎他,而萨拉姆看得较远,把自己的本事毫不保留地传给了他,并给他买了许多书籍,引导他今后做一个眼医。萨拉姆对象夏吾东瞎盐说:“你是一个没有麻烦的人,可以到任何地方行医。技术是好东西,有人的地方,都能帮助你挣饭吃。”利用晚上的时间,夏吾东瞎盐读了好多书,在萨拉姆的传授下,掌握了许多眼疾方面的知识。
周末,是他们潇洒的日子。早班是中午下班,他们从井下出来,带好存放在矿灯室里的衣服,步行两里路,来到矿部操场西面的大澡堂,洗澡换衣服。一路上,萨拉姆和工友们唱矿歌,太阳光照着她们的潮湿的身躯,非常舒服,像婴儿时期母亲温暖的怀抱,给人一种重新降临人世的感觉。夏吾东瞎盐不会唱矿歌,跟在萨拉姆后面哼哼,欣赏深沉、凄凉的旋律,有时候也流泪,泪水里自己的悔恨紧闭双眼,不敢正视他的灵魂。时间长了,特别是在晚上天黑下班的时候,他渐渐地感觉到,这矿歌,好像是他们的一切,深藏灵魂里的秘密和欲望,眼泪和微笑,都在那些音符和旋律里,在散漫的星星怀抱里,安慰他们孤独的灵魂。因而他们不互相探问各自的底细和来路。矿歌,是他们的另一种语言,每一个灵魂,顺应自己破碎心海的要求,选择适合自己灵魂的歌曲,秘密地治愈精神创伤。
在桥头简陋的酒吧喝酒的时候,萨拉姆沉默了,歌声也停止了。其他的工友们,一路上沉默着来到澡堂,洗净疲劳,感谢伟大的水,并通过这水回忆平静的、自由的从前。在灵魂里和水对话,水带走他们的眼泪。为了生存,为了即将就要从喉咙里灌进安慰精神的烈酒,他们让灵魂和罪恶的心灵沉默。而萨拉姆,一喝上酒就是另外一个人,流泪,眼睛变黑,脸色发白,而前额会奇怪地变得紫红,很吓人。夏吾东瞎盐多次伸手抚摸他的前额,怕他发烧,萨拉姆说:“不要抓我的前额,这是真主的地方,人的命运,真主早就在这里写好了,他人的安慰也是一种新的创伤。”夏吾东瞎盐心里默默地说:我这师傅的痛苦不轻啊。大家坐好了,钱是台长在井口每天必给的隐形工资,身上没有酒的热量,他们第二天就上不了班。
老板萨吾提是残疾人,一条腿当年在井下让煤砸断了。中午,萨吾提下酒的东西是鸡蛋和羊蹄子,下午是大豆和花生米,鸡蛋和羊蹄子有限,那是正午的奢侈和短暂的幸福。客人来了,萨吾提一般不说话,只有萨拉姆来了,他就嘴痒痒,他从萨拉姆的眼神里,可以偷窥他血液里的秘密:没有血泪痛苦的人,是不到煤矿来做苦力的。命运,在鲜花争宠的城市,是香水瓶的小盖盖,盖盖非常容易打开,小小的神眼儿,散发欢心愉神的百年芳香。而在煤矿,命运是夜间的小花儿,人们看不见这可怜的花儿是什么时候盛开的,因为在深的夜,他们在井下劳作。看不见那些让人心疼的小花瓣是怎样缓慢地、优美地、骄傲地睁开眼睛的。
萨拉姆的眼泪会温暖地勾出萨吾提老板的苦难,他会变成客人,把萨拉姆的眼泪当成角落里的救世主,诉说自己的酸水:“当年,是苦难把我吹到这里的。煤矿,在我们的人世,拥抱了一切落难的人。有的苦难在人的脸上,有的隐藏在动脉静脉里。煤矿是没有眼睛的爸爸,无论从何方,只要飞来叫爸爸的声音,它都拥抱,所以我的一条腿让煤吞吃后,我也没有离开煤矿。老婆丢下我跑了,她很聪明,男人不是一切,日子才是一切,我一个残疾的人,能给她什么的?好饭好衣服,留不住现在的女人,祸首是电视,电视把世界的好事坏事、贼心贼眼都请到了屁股大的屋子里,女人的心不乱吗?只有蒙面的女人才是安分的,她们最伟大的幸福在隐秘的一个角落,窥视一次伟大的太阳。最伟大的技术,也是最伟大的麻烦。现在我的心痛都变成了艳丽的野罂粟,在煤矿千年的坟地里和静静的死灵魂们做了朋友。矿友们不识野罂粟,说那是爹娘花,他们不知道,太漂亮的东西,也是很危险的。我的一条腿就安息在那个坟地里了,这是真主的旨意。人是渺小的,但留在坟墓里的眼泪是我的,那里面有我的欲望和秘密,有我沉睡的画展,它们在等待我最后的躯体入土,在黑暗的王国,安慰我不能瞑目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