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能并不知道我已经对他产生厌恶印象，反而对我更加热乎起来。一天，他谦卑而又郑重其事地问我，可不可以到他家吃一次饭？态度极为诚恳。我想吴能的父亲去世已经多年，在世时也并没有戴上四类分子帽子，吴能本人也只能算稍有家庭污点的一般社员。吃餐饭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此外，早听说他有烹饪手艺，到他家吃饭，正好可以尝尝他做的饭菜味道如何。
这天下午的劳动是挖排碱沟，收工的时候，吴能等王全国和组员先走了，才带我去他家。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磨蹭到最后才走，其实他家的小院子南面挨着的就是王全国家的北墙，我吃他家的饭，王全国从自家窗口就可以看见。他家的院子，几小块菜畦都种着茄辣瓜豆，坐北朝南三间土坯房，门前爬着南瓜架，已结出碗大的几个南瓜，而浓密的瓜秧上，金色的南瓜花还在竞相开放。自留地没有了，小小的院子是最后的一点可以自己支配的土地。吴能果然把它物习得很好。郑天保也有这样一个小院子，但郑天保就物习不出来。
吴能在南瓜架下摆张小桌子，让他的瞎眼老娘陪我说话。他说他家的一只公鸡让黄鼠狼咬了，伤得很重，今天和赵组长一起打个牙祭。这只受伤的鸡，吴能从宰杀、去毛、开膛剖肚、剁炒、上桌，只用了大约半个小时，且是几种烹炒方法，配以菜畦里摘的新鲜辣椒、苦瓜、黄白萝卜等，很是丰盛可口。饭间，他对他的瞎娘，极尽孝道，体贴入微。老人念叨的，总是他的婚姻问题，每每拭泪。和这两个孤儿寡母在一起，吃着鸡，念及吴能的许多优胜于常人之处，又觉得生养他的这块土地，给他的委屈和荒寒实在不少。
这顿饭直吃到月上天山，吴能很是兴奋，把二胡拿出来，拉了一曲《苏武牧羊》、一曲《李彦贵卖水》，虽无技法可言，但是在这样偏远乡村之夜，听这样久违的曲子，竟让人觉得怦然心动。吴能拉了两曲就不拉了，悄声说这是封资修的东西，还是继续聊天吧，就让我睡在他家，他还有话要跟我说。安顿他的瞎娘先睡了，又把我睡的被褥在炕上铺好，还让我用热水烫了脚。上炕睡下后，才跟我说，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想听听我的意见。他说的重要事情，是他已经谈了一个女子，然而是怎样一个女子，具体情况又不细说，含糊其辞，让人怀疑到底有没有这样一个人，因此就由他说去，懒得去搅他的好梦，渐渐地瞌睡上来了，不久就昏昏睡去。
第二天早晨醒来，猛然想起他从不露体的传闻，便往旁边看，吴能正掀起被子准备起身，果然是长衣长裤，除了脸颈和手脚，真是寸肉不露。
郑天保知道吴能请我吃了鸡，说吴能家里只有一公一母两只鸡，黄鼠狼咬鸡没有的事，他舍得杀只鸡请你吃饭，是因为赵组长待他不错。至于吴能说又找了一个女子，郑天保说根本不要相信。一棵树这地方实在太穷太偏僻了，没有谁愿意嫁到这个鬼地方来。吴能是很日能，但是在找女人这件事上，他是毫无办法，所以只能做梦娶媳妇。
我在吴能家吃了鸡，并且住了一宿，好像全村人都知道了。才过了一天，谢玉田就到队部大屋来找我，先卷根莫合烟，扯一阵闲谈，忽然问我，是不是在吴能家吃了鸡？还在南瓜架下面听吴能拉了二胡曲子？还和吴能睡在一张炕上，说了半夜的女人？
我说是，在吴能家里吃的是派饭，曲子是听了，又不是反动曲子，何况只拉了两曲，女人也说了，只说了不到20分钟，我就睡着了，并没有说半夜。我说：“吴能30岁了，没有女人，说说女人还不行吗？说说怎么了？”
谢玉田说：“呵呵，没啥没啥，女人么，说说没啥。”
我说：“是不是有人听窗根了呵？要不怎么知道吴能说女人了？”
谢玉田就咧开嘴笑，露出红牙花子，说：“穷乡僻壤么，又不是杀人放火，不过逗个穷乐子么。”
说着就仰起头看屋顶，说队部这屋实在破败得不像话了，得重新上一遍房泥，抹一次墙泥，好好收拾收拾。说着，就看着我：“赵组长，你还是搬到全国家去住吧，他家里宽敞，全国娘的茶饭也好，往后，你就不要吃百家饭了，吃住都在他家，你说好不好？”
谢玉田说原本就想把我安排到王全国家的，是我非要住大屋办公室，他只好同意。
王全国家确实很宽敞，坐北朝南一栋五间房，还连着两间耳房，院子也比吴能家的大很多，五间房中间是堂屋，两边各串通两间，王全国和他老婆住东头那间，两个未出嫁的妹子住隔壁一间。我搬过去后，住堂屋西边那间，和王全国的老爹妈相邻。除堂屋外，每间房的北墙上都有个小窗子，对着吴能家的小院，吴能家有什么动静，王全国家的人看得清清楚楚。
一望这小窗子，我就明白，我在吴能家的活动，始终都在王家的监视之中，而且明白，王家对我和吴能的接近，是非常在意并且很不高兴的，所以才愿意接纳我这不速之客。
王全国家的堂屋比两厢房要大一些，有一张擦得油亮的八仙桌靠正墙放着，墙上居中贴着3个红纸剪的“忠”字，“忠”字上方是毛主席去安源的油画。“忠”字下方，挂着一个镜框子，里面形形色色的照片集王家各种留影之大成，正中上方是王老汉和他的老妻一张蹩脚的合影，四目直勾勾地瞪着，好像受了突然的惊吓。还有王全国的婆姨崔小娥，他的两个妹子土法上马，涂了猩红脸蛋的各种容颜，及王全国孩子的近照。然而最引人注目的还是王全国本人的两张被放大的照片。一张上的王全国骑着高头大马，光着坚硬如磐的圆脑袋，一手勒着马缰，一手提着一根带红缨的梭镖，假若再给他披挂一套盔甲，便极像一个横槊马上的战将，另一张上的王全国则是站在一座水泥碉堡样的建筑物前面，仍是光着脑袋，只是穿着二手军装，腰扎宽皮带，挎着盒子枪，臂戴赤卫军袖章，曲臂紧握毛主席语录本，贴胸作挺立状，甚是雄姿英发，威风凛凛。
这两张照片无疑是王全国当年当马队队长时的荣耀镜头，特意放大了，悬在显眼位置，要引人注目的。我发现每次只要我的目光往镜框方向巡睃，王老汉便总是远远地注意我的表情，他大概很期待我向铁头英雄行注目礼，并渴望听到几句夸奖他儿子光宗耀祖的话，然而我始终没有说。
王老汉高大魁梧，沉默寡言，面目十分威严。吴能每次在路上碰到他，总是谦卑地退到一边，让路、媚笑、问候，加上点头哈腰，老汉只从鼻孔里哼哼一声，昂首过去，甚至于不屑看他一眼。在家里，他亦同样威严，不苟言笑，下工回家，只坐等女人们侍候。王全国对他老子，也是极为尊敬和孝顺，总是小心翼翼，毕恭毕敬，吴能的猪胎说如果属实的话，我想王全国的孝顺实在应该大打折扣。
至于王全国的婆姨崔小娥，用今天时髦的说法，可说极为性感，水蛇腰，乳房和臀部都十分丰满发达，天热时只穿小汗衫，乳峰挺耸如炮弹，琥珀色的腋毛时常暴露无遗，走动时两扇屁股扭来扭去，很是惹男人们的眼，用郑天保、蔺开有他们的说法，这女人天生就是个挨球的货。这崔小娥是孚远镇上的人，祖上是从俄罗斯过来的山东劳工，有俄罗斯血统，在镇上算得上是个美人，王全国得势的时候嫁了他。后来王全国被打发回一棵树村，她只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着到了一棵树。王全国对这女人，看得很是金贵，言听计从，百依百顺。崔小娥属滚刀肉类型性格，言谈举止，百无顾忌，在家里也不看老汉的脸色，故王老汉拿她毫无办法。每次看她露出不该露的部位，阴沉了老脸，却又不敢说她，因为人家原本是要嫁给公社革委会的干部王全国的，儿子没当上这个干部，还有什么话可说。
这天，天擦亮时下起了小雨，雨落在南瓜叶和向日葵叶上，发出好听的飒飒声，这是我到一棵树村后的第二场雨，吃过早饭，细雨还在下，不可能下地干活了，我就半躺在床上，读从郑天保那儿转借来的《三国演义》。这是吴能的书，在王全国家里我只能偷偷摸摸地读。刚读了几页，忽然听见堂屋东边屋里，崔小娥大呼小叫地叫王全国，要王全国赶快来看，好像屋后吴能家出了什么事。其时王全国正和王老汉在院子里打草绳，听老婆叫喊，立刻跑了进来。
我也放下书，站起来往小窗子外边看。先看到的是吴能的小菜圃，和他家的南瓜架，雨水使那些浓密的枝叶青翠欲滴。目光往小院门口移过去，见一个50来岁的老女人和一个二十六七岁模样的年轻女子，正从门口往南瓜架下走。她们的衣服及头发已被雨淋湿、鞋子及裤腿上满是泥点，看样子走了不短的路。吴能飞快地从屋里冲出来迎接，不住地搓着手板，一面同老女人说话，一面不停地偷觑那年轻女子。那女子侧身站在老女旁边，低着脑袋，脚尖在地上擦来擦去，嘴角挂些许微笑，模样还算周正。
这个迎接的场面其实非常短暂，吴能很快就把客人迎进屋，并且再也没有让王家的后窗得到窥探的机会。王全国和他的女人眼巴巴地等了一阵，吴能家里没有什么动静，便不再看。两人在堂屋里说起话来，王全国说，那年轻女子是汪家庄子的一个小寡妇，前年死了丈夫，还没有生育过，老女人是吴能八竿子打不着的一个什么远房亲戚，吴能叫她汪家姨娘，屁的姨娘！王全国似乎很是气愤不过，感叹不止，说可惜一朵鲜花插到牛粪堆上了。
两个人替那小寡妇惋惜一阵，崔小娥忽然说：“全国，你说吴能到底怎么回事？你怎么会不知道？你们从小就一个村的，他到底为啥不露体呢？他身上到底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王全国说：“我也是这么想呢！吴能他狗日的这么些年，连拉屎蹶腚都避开人，小时候娃儿们在西渠子游水洗澡，他就死活不下水，狗日的一直是寸肉不露，这事情如今想起来，越想越蹊跷了！这家伙身上肯定是有问题的！”
崔小娥说：“说他是麻风病、梅毒，连我都不信，但是他肯定是有问题的，怕人看见，所以才会总是避着人。”
王全国使劲地想一阵，恍然大悟，突然大叫起来，说：“我想起来了，吴能狗日的身上一定有蛇皮癣！我见过一回长蛇皮癣的人，遍身的鳞片，像蛇皮一样。看一眼，真是让人毛骨悚然，浑身起鸡皮疙瘩，3天都不想吃饭！对了对了，狗杂孙肯定也是这病，怕人看见，所以才藏藏掖掖！”
崔小娥说，“那吴能真娶了小寡妇，脱衣上炕，那不得把人家吓死呀！”
王全国咬牙切齿说，“他吴能有这种病，根本就不该结婚！也不配结婚，狗杂孙这不是害人糟蹋人么！真是太缺德了！”
我想起那夜里和吴能同炕而卧，身上也起了鸡皮疙瘩。又想吴能身上真有那样可怕的皮肤病，瞒得过初一，绝对瞒不过初五，那汪家小寡妇倘若知道了他浑身蛇鳞，必定要跟他闹翻，于是又有些替吴能担忧惋惜。
蛇皮癣我也曾经见过，长在一个人的胫后部，厚硬如同羼牛皮，且不断有鳞状银屑脱落，极让人生理上产生厌恶。这还是局部患癣，若遍体都是，同房那天，绝难掩饰，汪家小寡妇决不会跟一个浑身硬痂、披了蛇鳞的人行床笫之事的。人家又不是嫁不出去，尽管是寡妇，年轻加上两三分姿色，完全可以找一个好点的人家。这样深入地想下去，越发觉得吴能真是凶多吉少，命里不该有桃花运的。
堂屋那边，王全国和他的婆姨还在说话，但是压低了声音，好像怕我听见，变成了窃窃私语。但我能感觉到空气中传递过来的兴奋。吴能是不是真有蛇皮癣，尚未得到证实，但这对夫妻却坚信无疑，他们发现了吴能身上的重要秘密，并且为此兴奋不已，对吴能未来的厄运幸灾乐祸。
六
吴能自从有了汪家小寡妇，变得精神焕发，笑口常开，好像年轻了10岁，田间劳动更加卖力，地头休息时也是有说有笑。晚上睡前，还要在南瓜架下吹拉几曲，有时还要对着夜空清唱几句野曲子。那个胖胖的小女人，给他的苦寒的生活带来了甜蜜和春阳般的暖意。我问他什么时候去公社办理结婚登记，我走之前能不能吃上他的喜糖，喝上他的喜酒，吴能便乐滋滋地说，快了快了，汪家女又不是黄花闺女，没有许多讲究，赶麦子收割之前一定能把婚事办了。
从吴能自信的态度，我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值得担忧的事。就对他说：“你家里确实需要个女人，赶快定个日子，把婚结了，免得夜长梦多。”
吴能去过汪家庄子几次，后来他那个汪家庄子的姨娘又来了一次，我对他说这话时，正是他姨娘来后的第二天，那位汪家姨娘是来告诉他，女方那边没有什么问题，让他再去那边一趟，商谈接亲定喜日子的具体事宜。这时节田野的麦子已经由青转黄，开镰也就是20天之内的事，吴能就是想赶在开镰前把婚结了。
这天劳动时，他说他明天就要去汪家庄子定结婚的事，晚上想把郑天保、蔺开有和那几个受过审的乡党叫到家里小聚，问我愿不愿意和大家在一起坐一坐？我说坐一坐有什么，我平时就常往吴能家跑，王全国家和吴能家不过一墙之隔，今天坐和平时坐并没有区别嘛。
吴能说：“赵组长不嫌弃我们就好，其实我们这几个人，也都不是什么坏分子，活得都挺孽张，都老大不小了还都打着光棍，日子过成这样，好像没有什么指望，所以怪话牢骚话就多一些，其实……”
我说，“吴能你不要说了，我没有把你们当坏人，晚上我去就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