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认真地打量起他来。细看起来，王全国的相貌是有点特别，他的脑袋丰硕结实，脖子粗壮几乎和脑袋同粗，脑袋上的头发似乎永不生长，总在一二公分左右，且稀疏，阳光下头皮灰亮可鉴，结实如同金属，给人以千斤大锤也夯不动的感觉。他的鼻翼奇大，鼻孔有点朝天，还长着两只巨大的招风耳，这样的相貌，配上他粗壮孔武的身坯，确实十分奇异。
据郑天保等人讲，王全国几年前，是孚远乃之军塘这一带的文革名人，先是参加了邱大隆主任组织指挥的军塘农民赤卫军，因表现积极，武斗神勇，被邱主任任命为马队队长，在攻打县城对立派一个坚固据点的战斗中，王全国身先士卒，冒着枪林弹雨，率领该马队冲锋陷阵，为摧毁那个据点立下头功。有传闻说，当时有目击者看见，有几颗子弹准确地射向了他的脑袋，发出清脆的金属碰击声，迸发出明亮的火花，但那些子弹击上他的头皮后都忽然改向拐弯，被噌地弹向别处。传闻神乎其神，很快流传开去，于是王全国成为军塘家喻户晓的传奇人物，农民赤卫军的头号英雄。
郑天保说，军塘成立革委会时，邱大隆当上了革委会主任，跟随他有功的王全国本来可以弄个一官半职的，比如武装部长之类，从此吃上公粮，脱离农业劳动的。但节骨眼上有人偷贴了他一张大字报，还散了传单，说他是武斗先锋，打死过人，有血债，罪大恶极。还说他是吃猪奶长大的，猪头猪脑，智力低下，只上过3年学，这样的人怎么配当干部？大字报和传单造成很大影响，邱主任也怕武斗问题牵涉自己，在下面安插一个打手影响不好，就让王全国还是回到一棵树村，继续当农民，给个民兵连长就可以了。邱主任不想因为一个草莽英雄，影响江山社稷的稳固。
了解了这些情况，我对王全国所以仇视吴能，似乎有了一些感悟，就问郑天保，贴王全国大字报和散发传单的人，有没有可能就是吴能呵？
郑天保摇着脑袋，斩钉截铁地说，肯定不是吴能，“文革”期间，四类分子子女和吴能那样有点污点的人，只能老老实实呆在村子里，根本不让出村，吴能怎么可能去贴大字报散发传单呵？
我说：“那依你看，是谁干的呢？”
郑天保说：“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我说：“一棵树村以外的人，怎么会知道王全国喝过猪奶？所以，王全国的怀疑还是有些道理的，贴他大字报的人肯定是本村的人。”
郑天保说，“王全国当公社干部，谁都不服！就连老谢、王奎、王小满都不服，都是土坷垃里刨食吃的农民，凭啥他就吃了皇粮，让我们来养活他？他算个什么东西！”
我说：“就算吴能没有干这事，他总是有什么地方得罪王全国了，要不，王全国怎么会对吴能如此仇恨呵？”
郑天保翻着白眼想了想，说：“大概就因为吴能太日能了，王全国才容不得他，他日能得连邱主任都叫好，你想想王全国能咽下这口气么？”
我问这又是怎么回事？邱主任怎么会为吴能叫起好来了？
郑天保反正无事，乐得同我闲扯，把吴能一五一十地介绍一番。
吴能在乡村属于被称之为能人的那类人，比方说，同是砌火墙、垒土炕，他砌的垒的，风火就比别人的通顺。一样的南瓜籽、黄瓜籽，种在他家小院子就比别人的结得多、大。一样的听老辈人说古，别人听过就忘，他听一遍就记住了，所以他成了村子里说古方面的唯一传人。想听封神榜、三国、薛仁贵、窦尔敦、十八路反王、六十四路烟尘之类古事，就只有求他。不是文革，吴能光靠走村串户去说书，都能养活他和老娘。他还能锯两下二胡吹两声箫管，颇清亮的唱几段秦腔和河州花儿。这些技艺，并没有人教过他，自己琢磨会的。此外，他还擅长下棋，村小学的跛子陶校长过世后，没有对手了，他的棋也就很少下了。
山河一片红后，他到外边寻过半年生计，回来后又比别人多了一样伎俩，是学会了烹饪手艺。在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的穷乡僻壤，偶遇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办几桌流水席，就请吴能去掌勺，但这样的机会一年难有几次，故他学的这门手艺，施展的机会并不多。
吴能真正露了一手，是在前年秋分的那天。
那天，军塘革委会主任邱大隆陪同州革委会的候副主任到一棵树村访贫问苦。村里在王奎家为两位主任办桌席接风洗尘。谢玉田、王奎就把吴能叫来当大厨。吴能从容准备了六荤四素十道热菜，又用红心萝卜雕花，以黄萝卜刻鸟，配以青嫩菜叶、熟蛋牙、西红柿、粉条，少许猪肝等物什，日弄出来一个凤鸟栖花丛的大拼盘，红是红、青是青、白是白，颇为光鲜有趣。往桌子上一揣，侯主任便击节叫好，啧啧称道，说想不到荒僻乡村竟然有如此能人技艺。邱主任也说整个军塘地区，最好的招待所厨师也弄不出这样的东西。并不失时机地附庸了一下风雅，以食指点一点大拼盘上的黄萝卜小鸟、红萝卜花和白色粉条，摇头晃脑，抑扬顿挫地吟诵了两句压根儿没在一起联着的毛主席诗词：已是悬崖百丈冰，她在丛中笑！
郑天保说在一棵树村的这次吃喝，给邱主任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军塘宾馆落成的时候，需要几个好点的厨师，一次饭局上，邱主任忽然想起孚远的一棵树村，有那么一个会烧菜做拼盘花样的厨子，就介绍给了宾馆，让把此人弄来，可当大厨使用。这本来是吴能改变命运跳出农门的一个绝好机会，但商调的人到村子里找人一了解，就立刻打道回府了。
郑天保说，当时来的那两个人，只见了几个村干部，大家都没说吴能什么好话，其中数王全国说得最为恶毒，说吴能出身反动会道门家庭，思想反动，用心险恶，时刻伺机搞阶级报复，到宾馆当厨师，很难说他不会投毒，或者往饭菜里吐痰、添进污秽之物。阶级斗争的弦是时刻不能放松的。
王全国最为恶毒的说法，是说吴能很不讲个人卫生，身上很脏，不知道他身体上有什么毛病，很有可能是麻风病，因为自打他小时候起，一棵树村人谁也没有见他露过体，三伏天热得流油，他也绝不露肉，一身盐花斑驳的衣服总是严密地裹住身子。郑天保说，吴能打小时候起就不露体，是确有其事，但因此就说人家有麻风病，是非常缺德、非常险恶的。
后来，我就这事还问过谢玉田，核实是否确有其事。谢玉田也说，王全国和吴能结怨，根子可能就是在大字报和传单上。王全国一直怀疑是吴能在背后捣鬼，坏了他的好事。邱主任那回来访贫问苦，王全国也是陪客之一，对当年冲锋陷阵的老部下，邱主任很是冷淡，爱搭不理的，反而和着侯主任，对下厨的吴能大加赞赏，还给吴能敬了酒，这事对王全国的刺激非常大，心里一直憋着一股恶气，军塘宾馆（当时叫招待所）来人了解情况，王全国终于等到一个报复的机会，把吴能说得头顶生疮、脚底流脓，让人家一听就恶心，也不再找人核实清楚，就决定不要吴能了。
谢玉田说，吴能自小不露体是真，但说人家是麻风病，真是无知，一棵树村真出个二十几年病历的麻风病人，那整个村子不成麻风病村了吗？
至于吴能为什么从不露体，谢玉田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他说农村人不喜欢管这些闲事，能把肚子吃饱就行了，谁管谁露体不露体呢！
五
一棵树这地方虽然荒僻，进入6月，荒野上的红柳、骆驼刺、芨芨草、牛蒡、野麻、优若黎、马莲等草木繁盛起来，也能汹涌出一片生机盎然的灰绿色生命世界，杂以红的、黄的、白的、蓝的红柳花、阳雀花、马兰花、刺藜花，看上去灿烂缤纷。田地就在这样的荒原的包围中，到这季节，厚重的绿色将贫瘠的盐碱地遮掩和覆盖，和荒野的绿连成一片，很是让人赏心悦目。
我在村里的日子，白天一般都是跟组劳动。我喜欢田间的劳作和泥土的味道，还有阳光下寂静而宽广的大地。站在田间地头，视野开阔，一览无余，南面的那些荒凉的浅山和天山山脉钢蓝色的群山汇合成为一体，横亘在绿色的原野大地上，是美不胜收的一道风景。
我跟的生产组的组长就是王全国，吴能也在这个组。这时节的劳动主要是给玉米地锄草、间苗，还有给洋芋、红薯培土打沟。吴能劳动十分卖力，歇手的时候很少，经常警惕地瞥着王全国，看样子他很怕王全国，干活时尽可能地不给王全国斥骂的口实。工间休息时，也不跟大伙儿喧闹取笑，找个有阴凉的地方独坐，卷莫合烟，眯眼望远处的云烟，偶尔会同人下一两盘方。“方”我估计是围棋的最原初的一种形式，或围棋的很小的局部，没有棋盘，随便在地面上划些方格，双方持不同石子或土块当棋子，互相围剿，吃掉对方。吴能同人下方一般是出于无奈，被对方纠缠不过才懒洋洋地答应，脸上漫不经心的表情充分显示其智力的优越。如果一盘方正在进行中，王全国吆喝一声干活儿，他便立刻如同惊鹿般跳起来，抓起刨锄就走，绝不像其他人，要磨蹭好久才懒懒地下地去。
我对于吴能这个人一直很感兴趣，方虽然没有下过，旁观几局也就看出门道，一次田间休息，我说：“吴能，来来，我们两个杀两盘！”
有少许黑雀斑的脸朝向我，小眼睛里闪烁着一点狡黠，从头到脚看着我，立刻堆出满脸的笑，伸出一只手侧一侧，做出一个请的动作。第一盘我输了，第二盘却总是赢。以后几次，都是这种结局。听郑天保、蔺开有、谢玉田他们讲，吴能以前跟有棋癖的王组长也下过多次，也总是不分胜负。我就说吴能：“吴能，下方就是下方，你不要让来让去，让了没有意思！”
吴能便指天发誓，说他绝对没有故意让，赵组长的方确实下得很好，他是使了吃奶的劲才勉强打成平手的。
趁去公社开会的机会，我想办法借了一副象棋，晚上约了吴能到大屋办公室来对弈。下了几晚，还是胜负掺半，无论是胜是负，都是让人生疑。遂觉得吴能这个人太过圆滑，了无趣味，跟他下棋实在没有什么意思。只是相处日久，和他渐渐熟了，不像才来时那样隔膜，觉得这人一年365天，几乎天天都在王全国强暴管制下低头弯腰、卑躬屈节地生活，人变得日渐萎缩，也是情有可原。
不料我的判断竟完全错了。吴能对王全国竟然十分的鄙夷，不仅鄙夷，还十分的同情和怜悯。
吴能说王全国落生时便是一个怪胎，分不清四肢，突鼻突嘴大耳扇，卷成一个肉球，通体无一根毛发。他爹看了顿生厌恶，说像是猪胎，投生错了地方，遂从接生婆手中夺过，要亲手弃之于荒野。因他娘拼命哭喊争夺，他爹方才罢手。
又说王全国小时候很能吃奶，嘬奶极其凶残，往往嘬得他娘哭爹叫娘、痛不欲生。后来奶水不够，只好代之以猪奶。
吴能说：“赵组长，王全国小时候，喝的就是我家的猪奶！有时是他娘来讨要，有时干脆就把全国抱来，跟猪崽子一起，直接伸嘴嘬母猪的奶头！”
我觉得这故事无论真假，听起来都有些恶毒，便说：“吴能，你跟我说这些，就不怕我传给王全国吗？”
吴能说：“不怕不怕，我知道赵组长是好人，面善心慈，不会传这些闲话的。”
想想又说：“就是他知道了也无所谓，他要找我的麻烦，我就这样跟他说，自古异人多出怪胎，哪吒、包文拯就是，生下来的时候都是血糊糊的肉球，老包还喝过母老虎的奶水呢！我这样说，他狗日的肯定高兴，怪胎里出来的人，必定有大富大贵！”
我说：“王全国一个普通农民，能有什么大富大贵呢？”
“怎么没有？”小眼睛幽亮地瞪着，盯住我，说：“他在军塘城里当马队队长时，被人前呼后拥，威风八面，住的高级房子，吃的山珍海味，玩的漂亮女子，这还不算荣华富贵么！他富贵了3年，风光了3年，一般庄户人，谁有他这样的福分？”
我说：“这算什么福分，当年他如果改吃皇粮，当上孚远镇上的干部，说他有点福分还差不多。他不是眼看快当上国家干部，又被你们给捣掉了么？”
吴能认真地看着我，说：“赵组长，谁也没有捣他的鬼，是他自己福分不到，命里不该得，人的福祸都是有定数的，定多少就是多少，不能硬要的。”
我觉得吴能这个人的思想和言语都十分矛盾，让人难辨真伪。想一想我又问他：“吴能，王全国打了你，到底为什么？总得有点什么原因吧？”
他的神态立刻变得扭捏起来，支支唔唔的欲言又止的样子，被我再三追问，嘿嘿笑着，说：“那天他打我，打得怕是在理的。怪是只能怪我自己，头天夜里那个梦做坏了！那个梦，嘿嘿，是这样的，我正在一片野滩上走，那野滩大得没有边，毒日头在头顶上悬着，一丝风都没有。我走呵走呵，就看见王全国的婆姨在前面走，精赤着身子，两扇肥白屁股一扭一扭的，腰细细的像风摆柳，一边走，一边揉着两只奶子，回过头朝我笑……我熬不过去，就追上去，就跟她，在一个马莲窝子里，做了那件事情，正做得欢畅，王全国忽然跑来了，要拿刀杀我！因此说，我挨打是该挨的！我睡了人家的婆姨，就该挨打，打多狠我都能承受……”
王全国怎么会知道他做了这样的梦呢？这当然纯粹是无稽之谈。听他说了这个龌龊的梦，我忽然觉得这家伙实在不值得同情，王全国打他应该打得再狠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