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堂上,孩子们的讨论还在继续。
二多吃完了肉馍,又舔了舔手指,咂巴咂巴嘴,意犹未尽地道:“对了,我听我爹说,余书呆新搬去的那个地方,虽然也属于村子的范畴,但位置实在太偏远了。时不时有豺狼虎豹经过,狩猎队人手有限,一向都不怎么去那。”
“啥,真的吗?”狗剩眼睛瞪得老大,“他就这样随随便便搬过去了?那种地方,很危险的!余书呆虽然老实了点,但怎么也不像是那么蠢的人吧?”
“是真的,我也听人说了。”芳芳嘻嘻笑道,“余先生打算搬过去之前,好多人都劝过他。不过没用,他还是搬过去啦!他决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呢!”
大壮哈哈笑道:“那书呆子就是个倔脾气的怪人,不用管他。要不,咱们出去玩吧?”
其他人缩了缩脑袋,不吭声了。大壮的提议,没有一个人赞同。他的脸色难看起来。
芳芳小声道:“这不好吧。要是我们全都跑出去了,等余先生醒来看到,他不发火才怪!”
“就是,就是。”其他人七嘴八舌地道,“余书呆生气起来,会打人板子的咧。上次我逃课去掏鸟蛋,被他抓住了,狠狠地打了我一顿屁股。我回家和我爹一说,哎哟,我爹不但没给我出气,反而又打了我一顿板子!”
“胆小鬼!”大壮鼻孔里喷出两道粗气,气呼呼地道,“你们都这么怕他干嘛?瞧他,细胳膊细腿的,没有几斤力气。他要是敢打我——嘿,我才不怕哩!”
“不怕?”其他人都哄笑起来,“大壮,牛皮别吹破啦。平常就属你挨的板子最多!好几次,我都看到你掉眼泪啦。”
“胡,胡说!”大胖气急了眼,嚷嚷道,“我什么时候掉过眼泪?好,好。你们都不相信我是吧?哼,我现在就用毛笔在他脸上画一只乌龟!看以后谁还敢说我胆子小!”
其他人有劝阻的,有不信的,但更多的是看热闹起哄的。
“大壮,大壮,你要真敢这么做,我们就承认你胆大!”
“是啊,大壮,上,上!反正先生睡着了。等他醒来,我们都不承认,他也没办法啦!”
大壮本来只是气极之下,随口一说,但在其他同伴的鼓动怂恿之下,却不得不被逼着赶鸭子上架。他拿了一支沾满墨的毛笔,战战兢兢、一步一顿地走到睡着的余叛面前。
“大壮,画啊!怕什么!”
“对对,你不是说你不怕的么?”
“画,画,画!”
“画,画,画!”
大壮鼓足勇气,闭上眼,将毛笔往下面轻轻一点,心中“通通”乱跳,如重鼓狂擂:“千万,千万别醒啊。我,我就轻轻点一下,一下就好。这样他们就不会说我胆小啦。”
毛笔尖即将触碰到脸上时,余叛醒了。一双黑亮的眼睛,毫无征兆地睁开,眨也不眨地盯着大壮。脸上睡意仍在,迷迷糊糊,又显得似笑非笑。
大壮一下子怂了,尖叫一声,手一抖,毛笔往下掉落。双腿发软,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电光火石,墨汁滴落。
余叛的身体比脑子反应的更快。脸一偏,迅速地避过墨汁滴落的轨迹。但紧接着,余叛瞥到地上大壮哭丧的脸,心中一动。脖子微晃,脸重新转了回来。墨汁滑落,脸上立刻多了一个黑点。
一来一回,余叛这两个动作,快得超乎普通人想象。几乎所有孩子都没有察觉有异,但角落里的圆脸少年,却立刻将目光投了过来。第一次放下手中书,轻轻咦了一声。
皱着眉,思考了片刻。那少年摇了摇头,再次埋首书中。
“啊啊啊——”大壮手忙脚乱,一溜烟地往学堂后面跑去,“不是我,不是我……”
其他人看看先生,又看看大壮,低声嘲笑道:“你鬼叫什么,先生还没醒呢。”
“吓成这样,还说自己胆大?吹牛!”
大壮壮起胆子,望向先生所在的位置——的确,先生似乎还在睡梦之中,没有半分醒来的趋势。可刚才,刚才自己明明看到先生睁开眼了,还朝自己笑了一下啊。难道自己看错了?
余叛动了动,长长地“啊——”了一声,打了个懒懒散散的哈欠。
“快快快,先生要醒了。大家赶紧回原位坐好。”
“念书,念书——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
余叛伸了个懒腰,睁开眼,看到的就又是一副稚子朗朗读书图。他笑了笑,看着一个个仿佛要低到地上去的小脑壳,温声道:“这篇三字经,大家都背熟了吗?”
“背熟了!”只有三三五五的回应。
余叛眨了眨眼,皱眉反问:“嗯?”
“背熟了!”所有人都叫了起来。
“好好,不错,不错。”余叛笑眯眯地道,“那个谁,李永飞,你来背一遍我听听。”
“啊——我,我啊?”大壮——学名李永飞,右手指着自己的鼻子,左手摸着脑壳,不情不愿地站起来,结结巴巴地背诵起来,“人,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苟,苟不教,性乃迁……”
背不到十句,卡壳了。
李永飞脸涨得通红。
余叛也不生气,伸手往下压了压,示意他坐下。又望了望其他孩子,笑眯眯地道:“刚才谁说能背下来的?哦,好像有二多你吧。那你来背一遍。”
二多“啊”了一声,哭丧着脸站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在同桌芳芳的悄声提示下,二多磕磕碰碰,但总算是背下来了。松了一口气,心也放回肚子里。
“嗯,虽然还不熟练,但也算不错了。坐下吧。”余叛笑得很满意,“‘麒麟歌’,你们中有谁会背么?”
“麒麟歌?”孩子们都傻眼了。跟“三字经”不一样,麒麟歌要长得多,而且都是长短句,非常不好记。
这一次,连一向课业最好的芳芳,都低下了头,其他人哪敢搭腔。教室里一下子安静下来,针落可闻,余叛甚至能听到每个人的呼吸声。
叹了口气,余叛有些失望。虽然早知道自己的学生们,少年心性,喜欢玩也是没错的。但他还是希望,总有那么一两个人,是真的喜欢读书。不过,看起来,并没有这样的人。
“‘麒麟歌’这篇文章,我教了你们整整十天,早就要求你们背熟记牢。”余叛摇摇头,“但直到今天,却还是没有哪怕一个人,能背下来。甚至连尝试一下的勇气,也没有。说实话,看到你们现在这样子,我很失望。”
大壮鼓起勇气,站起来,争辩道:“先生,我知道您的学问好。可是我们,并不喜欢读书啊。而且,我爹娘也说过,读太多书,其实也没什么用。还不如早早去干活。”
“你们不喜欢读书?”余叛笑了笑,“这,我当然知道。说说我吧。我记得,我像你们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不喜欢读书。但那个时候,我的先生要求我背‘麒麟歌’。只花了两个时辰,我就全部记熟了。”
“很多事,不能仅仅因为不喜欢,就不去做——”余叛还想说些什么,但发现学生们都是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
根本没有人认同,也根本没有人喜欢读书。
余叛放弃了。他收拾了一下手中的课本,教案,轻声道:“算了,散学吧。”
所有人欢呼雀跃。
“哦,有件事,忘了跟你们说。”余叛顿了顿,“从明天起,我就不再担任你们的先生了。也就是说,从明天起,你们都没必要来这里上课了。”
“做你们自己喜欢的事去吧。”
学生们愣了愣,都看着余叛,一脸惶恐:“先生,这,这是真的吗?其实,其实我们——”
余叛挥了挥手,面无表情地道:“你们不喜欢读书,其实,我也不喜欢教书。我早就想走我自己的路了,只是放不下你们。不过,既然你们已经选好了自己的路,那咱们就只能在这里,说再见了。”
学生们心中忐忑,但又带着莫名的喜悦——终于,终于不用读书了!他们压抑着内心的狂喜,规规矩矩地跟先生道别,然后乐不可支地奔出学堂。
没了牵挂,天地真广阔啊!
——余叛也是这么想的。
但,余叛却惊讶地发现,教室里,还有一个圆脸的白衣少年安坐如山,不动分毫。
“喂,散学了。”余叛漫不经心地说着,“明天开始,就不用来上课了。”
圆脸少年抬起头。他有一张俊逸到近乎完美的脸,和一把悦耳到不似凡人的声音:“啊?哦!是这样吗?真可惜,我还想着从你这里多学些知识呢——”
等等,七里涧的每一个人余叛都认识,从没见过这张脸。他根本不是七里涧的人!
余叛眯起眼,看着圆脸少年,轻声问道:“你——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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